第38章 於千(1)(1 / 1)

十日 黃萬裡 3060 字 4天前

於千在正門處下了馬,他想著也許是自己老了,皮膚對外界的感覺也變得遲鈍了。綿綿春雨浸濕了他的青衫,他居然毫無察覺。直至一陣涼風吹過,他那在空蕩蕩的官服下的枯瘦老骨才猛地有了知覺,好似被人扒光了衣服潑了涼水一般的寒冷。他隻好找了一棵初生新葉的槐樹,在下麵縮著身子避雨,等著阿席。不一會兒阿席扶著腰間的劍,另一隻手撐著一把傘,小跑著向他靠了過來。“大人,你一定想不到……”阿席急忙忙地說著,上氣不接下氣,同時把雨傘遞到他的手裡。“慢慢說,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於千看向城北,那裡的悲鳴聲已經漸漸小了下去,一隊奇肱士兵正向那個方向走去。“是馮世駒投江自儘了。”阿席終於是把憋著的話說了出來,隨後本能地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說得有些不對,他繼續說道,“是馮老將軍,被人看見在護城河邊站了一夜,天快亮時抱著太子的屍首跳進河裡了。我去的時候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估計是已經被河水衝到臧母河裡了。”馮世駒也曾與他交過幾次手,他是奇肱人裡不可多得的將領,要知道當初嶽楓曾一度北征要收複失地,全是在馮世駒手裡吃了敗仗。也正是有馮世駒這樣的將領,祝林壽才能放心地多線進攻。猶記得有一次,祝林壽率十萬大軍攻占天瀾城,嶽楓令於居石死守天瀾,自己準備率三萬將士速攻隻有五千人留守的星野城,想迫使祝林壽班師回救。可誰料到,守城的馮世駒竟用五千人死守了一個月,嶽楓屢出奇招,多被識破,他們於此痛失天瀾。那是四個絕世名將之間的較量,祝林壽強攻於居石,守城的兩萬將士也是死守了一個月,甚至期間還有幾次奇襲他們的營地。而馮世駒也是早就料到嶽楓會搶攻星野,用五千士卒抵擋住了他的攻擊,兩邊比的就是誰先破城。於居石最終輸了,兩萬士卒全部犧牲,而期間他也留下了在圍城之中用各種奇招把所有百姓都偷偷安全輸送到後方的神話,於是城破時祝林壽隻得到了一座殘破的空城。他記得於居石在圍城之後麵黃肌瘦,跪倒在地上,責怪自己害死了兩萬士卒,但求一死的樣子。而嶽楓遍體鱗傷,緊皺眉睫,眼裡是讓人永遠看不透的悲傷。那段歲月在如今看來都好像夢境一般。他時常會想起英豪們曾在長槍立馬屹立在黃沙漫天之中的身影,如今一切看來卻隻是一場騙局。他們終不過是童謠裡的一個平淡無味的名字罷了,他有時會在夢裡看見他們的背影,於是他會含著熱淚跑上前去問,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沒人會記得你們,沒人會歌頌你們,甚至沒人會因為你們而真正被解救。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馮世駒作為戰馬氏族的老臣,被矔疏逼死,麵對敵人他從未懼怕,但是麵對自己族人的迫害卻束手無策,大概是見到祝林壽的已去,而他最心愛的祝可也死了,為臣為士,他的使命已儘,心已死了吧。權欲如潮水,淹沒英雄骸。他曾憎恨的強大敵手,竟是這樣倒下的。於千也從未想到過,在刀光劍影之後留給他們的竟是這樣的結局。“是沒想到啊。”於千感歎。阿席不知他話裡的意思,隻是跟著感歎:“是沒想到啊。”我與馮世駒又有什麼不同呢?不過是沒用的老人了罷,他能夠理解馮世駒麵對河水看見裡麵倒映著自己蒼老的麵孔時的心情,衰老是所有英雄的末路。不同的是馮世駒可以有幸奔赴黃泉,而他不得不苟延殘喘。他心裡不再多想,隻想趕緊爬上那千層階,這對他這個老人來說,是個每天必經的挑戰。阿席緊跟了上來,無論他走到哪兒,阿席總是緊隨其後。如果他在屋裡耗上一天,那麼阿席也會在門外待上一天,以確保他沒有見過任何信使。阿席對來訪者也是格外注意,於千猜測他一定會在私下去悄悄調查一番來者的身份,他努力把一切做得不引起於千的注意。在每次進屋時,阿席總是假意和於千問好,悄悄地對他桌上的書本紙張掃上一眼。這些於千都心知肚明,卻並未有任何的反感。因為阿席有雙他熟悉的眼睛,裡麵時常藏著慚愧,尊敬和善良,就好像當初的王守一樣,他知道他們隻是身不由己而已。阿席在千層階處停下,目送著於千上去。於千能想到他眼裡看見的自己此刻會是如何的狼狽,他總是努力站得筆直,但是走到後麵時雙腿卻總是會不自覺顫抖。當他到了九州殿時發現祝狄並未上朝,他並未在意,徑直朝文華殿走去。太監正在整理奏折,習晏然顫抖著走過,正巧與周申碰了照麵,周申聲音輕柔地笑著說:“大人可發現了皇上今早沒有上朝?”習晏然頗為意外地說道:“竟有此事?”“據說是皇上想要把李府拆了建造一個練武場,但是奏折來到內閣這邊就遭到了回絕。一是勞民傷財,二是不合時宜。”周申看了習晏然一眼,繼續說道,“時下大臣們還不知道李雲青的事情,我們對外隻是說其在臥病在床。”“這與皇上今日不上朝有何關係?”習晏然聽得出周申話裡有話。“建造練武場之事是皇上親自擬製的,被內閣駁回以後皇上發覺,原來自己並非這皇宮裡掌權之人。於是前去和太後說了此事,意思大概是內閣權大過皇帝,想要取締內閣。”周申笑著說。祝狄以為是內閣大學士習晏然掌權,殊不知是他自己的母親在聽政。習晏然心裡自然是想到了這一點,祝狄也許會因此把自己當成敵人了。“太後是如何說的?”習晏然趕緊問道。“太後自然是隻能搪塞了事,但是您應該知道這事意味著什麼的吧?”周申看著習晏然,砸了砸嘴,說道,“以皇上的性格,定然是不會喜歡被人左右的,他必須大權在握。“實不相瞞,在下覺得要立祝狄這個傀儡皇帝,他的年紀已經太大,不太可能了。如今隻是太後暫時控製著他,但是等他年紀越來越大可就不好說了,誰都控製不住一匹野馬,要知道陛下馬上就要過十七壽辰了。”習晏然頗有意味地看著周申,略帶嘲諷地說道:“想不到周大人還如此為我矔疏著想。”“鄙人隻是為天下安定儘一份心而已。”周申笑著故作謙卑地說道。而此時太後來到了文華殿,佐爾緊隨其後,於是眾人就坐。太監關上了門,習晏然坐在副座,翻閱奏文。“你們可聽說馮世駒的事情了?”太後剛剛坐下,便麵露難色地問道。“事發突然,臣也是剛剛聽說。”習晏然說。“這並非我們所預料的結果。”太後麵露不安,繼續說道,“這可是你出的主意,拿馮家開刀。”“莫宣卿族長下令要儘快鏟除戰馬氏族在帝都的勢力,但是您也知道的,其大多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製改已經是最佳的方案了……隻是實在沒想到馮老將軍會投江自儘。”習晏然無奈地說。“依臣所見,如今想要從老臣下手剔除戰馬氏族的勢力已經是不太可能了,馮老將軍之事非但沒有威懾到他們,而令他們有了反抗的借口。”周申順著習晏然的話繼續補充道。“那該如何是好?”太後皺著眉頭問道。“誰人都看得出,如今雖然是祝林壽的兒子祝狄坐上皇位,但是實權是掌握在我們矔疏手裡,這當然是戰馬氏族不願意看到的。“而如今老臣們的靠山不過是幾位戰馬氏族的親王,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最大的威脅其實也就是他們了。”習晏然頓了頓,繼續說道,“其實要解決眼下的難題,隻有一個辦法是絕對有效的。”太後看了習晏然一眼。習晏然繼續說道:“找機會將他們除去。”“你說得倒是輕鬆,如何除去?”太後哼了一聲冷氣。佐爾輕聲提醒道:“要知道三位親王可是警惕得連他們親兄長的葬禮都沒有來,那三封信還是太後親自擬寫的。”“莫宣卿族長的軍隊在草原被次親王攔截,遲遲進不來帝都,而三親王和四親王也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我們還是萬事小心為好。”周申聳了聳肩,頗為無奈地說。“也罷,騊駼氏族的族印之事如何了?”太後眼有血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已經送出去有些時日了,應該很快就會到莫宣卿族長的手裡。”佐爾輕聲說。“但是即使拿到族印,率軍強攻次親王依然是下下之策。”於千知道習晏然依然對與次親王聯姻被太後否決之事耿耿於懷,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太後看了他一眼,繼續問道:“此事就暫議到此,等我父親來了再做決斷。我們就帝都附近就擁兵數十萬,其他各個城池更是兵力雄厚,親王們也不敢斷然造反。還有其他的事嗎?”習晏然翻閱奏文,說道:“是南方之事。前幾日在河間地的東邊,一個叫做唐陵的人說是在臧母河入海之處的淺灘上挖出了一顆龍首,於是自稱是夏朝後人,自立為夏王。短短半個月就召集了十萬農夫隨他暴動,占領了河間地東麵大小城池數十座。”“竟有此事?那些農夫何時有這膽子了?”太後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都是紅樹之亂留下的影響,世人開始覺得奇肱大軍也不過如此,在南方被五千烏合之眾打得全軍覆沒。”習晏然繼續翻出一本奏折,繼續說道,“洪都也在兩天前,被一個叫做楊艾的商賈密謀殺光了守城的奇肱士兵,拿下洪都自稱洪都城主。”“不可再小覷南方之事,臣建議召集重兵前去鎮壓,一次性解決,以絕後患,畢竟到時候若真與眾親王交戰,可就沒精力去管南方之事了。”周申說著看了習晏然一眼,說道,“大學士可有什麼建議的人選?”“老臣還是推薦衛林將軍,如今信得過且有將帥之才的人隻有他了。”習晏然堅定地說道。“不可。”太後一如既往地否決了這個建議,說道,“讓藍石少將軍率十萬精兵前去即可。他出身名將之門,定不會負眾望。”“太後,我們可不能再重蹈覆轍了,紅樹之亂雖是小打小鬨,但是已經留下了後患。這回一定要確保能一次消滅他們,臣希望您能允許讓衛林將軍率軍南下。”習晏然堅持。太後猶豫了片刻,不知如何決策。佐爾替太後解難,細聲細語地說道:“太後所顧略的大概是遠征南下路途遙遠,加之如今南方勢力已經頗為壯大,雖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但是也不是一日兩日能被清除乾淨的,畢竟戰爭之事,誰也說不準。“若是讓衛林將軍南下,固然可以保證大獲全勝,但是這也就意味著離帝都最近的四親王可以有機會在此間起兵造反,而從未親身沙場的年輕將領們定然不是他的對手,帝都也將岌岌可危。”周申淡褐色的眼睛的眼睛落在於千身上,這讓他很不舒服,周申笑著說道:“微臣倒是有一計。”太後看向他,說道:“快說!”“招安。”周申吐出兩字。“如何招安?”太後不解,“如今南方的勢頭,可不會聽我們的招安之言。”“先派衛林將軍去讓他們吃點苦頭,讓他們吃幾場敗仗,之後再讓於千大人前去招安。要知道打敗他們是非常容易的,但是要清除他們卻要花大時間,而這正是太後所顧慮的事情。所以速戰速決,屠他們個幾萬人,在他們恐懼之時再讓他們吃下於大人這顆百姓眼裡的定心丸。”周申說著看向太後,繼續說道,“不過我們得保證能大敗他們。”“所以還是得派衛林將軍南下?”太後皺著眉頭,很顯然她並不想讓衛林這個護身符離開自己的身邊太遠,畢竟正如佐爾所說,四親王還不知會何時突然起兵呢,到時候還要靠衛林來與之對抗的。習晏然看著太後,滿是褶皺的臉上掛著焦急兩字,大約心裡怕太後又不了了之,要知道內閣自成立以來,就是這幾件事一直定奪不下。而正當太後猶豫之時,門外一個侍從敲了敲門,說道:“太後娘娘,有人自稱是莫宣卿之女,莫絨,前來求見。”“三妹?”太後驚喜,隨後立馬說道,“快讓她進來!”隻見文華閣的大門被打開,正午的陽光湧了進來,於千看見一個麵容偏黑,一頭短發的女子大步踏了進來。她穿著虎皮獸衣,腰間佩戴著彎刀,腳上還穿著滿是泥土的馬靴,她的五官與太後全然不同,倒是更像一個雷厲風行的男子。“姐姐,外頭可是熱鬨非凡,你在裡頭卻全然不知。”她聲音嘹亮地說道,後頭跟進來了兩個穿著棕色金邊鬥篷的人,而後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被士兵丟進了殿中。“這是?”太後上前迎接莫絨,一邊問道。“城內之人皆在說矔疏謀權篡位,立了個傀儡皇帝獨攬大權。這人那時就在酒館裡散播此言,給我抓了起來。”莫絨身後的士兵將門關上,莫絨才繼續說道,“想必是戰馬氏族的老臣花錢請來的人。”“誒,我也正為此頭疼呢。”太後歎息著說,“父親遲遲不來帝都,我們東有四親王,西有三親王,南方又有暴亂需要解決。”“父親和次親王這老狐狸周旋,一時無法來到,他正是怕你一人處理不了這些事,讓我先下來幫助你。”莫絨繼續說道,“如今眼下的一切難題,不過是在於一個四親王。四親王為人和善,深得老臣們的心,他們自然是最想推他上位,而南方之事也是因為他的緣故,無法派衛林將軍前去鎮壓。也就是說,隻要四親王一死,什麼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妹妹可有妙計?”太後趕緊問道。莫絨招了招手,身後的兩個穿著鬥篷的人緩緩地向前,讓於千吃驚的是他居然絲毫察覺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他們更像是漂浮前進的!“這是焰魄,姐姐。”莫絨笑著說道,“五十年方能養成的異域毒蟲,你眼前所見的兩個人其實是由這些蟲子組成的,而操作他們的人,此時正在酒樓裡喝著酒呢。”“竟有如此強大的馴獸師?”太後驚訝地看著那兩個鬥篷,又不敢靠前。“軒轅國也曾出過如此強大的馴獸師,千裡之外操控馴獸,不過世人早就忘了。”莫絨轉身將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拖了上來,揚了揚濃眉,對著太後說道,“姐姐,你看好了。”鬥篷的袖口裡飛出了一隻黑色的蟲子,在空中停滯了一會兒,隨後猛地向那人衝去,隻見其瞬間燃燒了起來,隨著其慘叫聲片刻後便化為一灘灰燼。於千隻覺得背脊發涼,冷汗陣陣。“這隻是一隻焰魄的威力。而這兩個鬥篷裡,可是有成千上萬隻焰魄。”莫絨過去,用馬靴掃了掃地上的灰燼,說道,“不管這戰馬的四子在哪兒,軍備有多嚴,都將付之一炬。祝原都會從此在世上消失,而其手下的勢力自然就不複存在。”太後方才從那焰魄恐怖的威力的餘悸中緩過神來,隨即近乎瘋狂地說道:“太好了!好妹妹,你可是出現得太及時了!”“姐姐可彆高興得太早。這焰魄五十年才能養成,而這麼多焰魄,可是那馴獸師十代的心血,你可知道父親是用多少價格談下的?”莫絨伸手比了比,說道:“八十萬黃金,由帝都來出。”“八十萬,那可是全國三年的稅收啊!”於千第一次見到周申心疼的表情。“八十萬……妹妹,實不相瞞……”太後麵露難色,正要把話說出口時莫絨示意她莫要說下去,隨後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太後臉色才好了些。“先帝壽宴,而後葬禮,國庫可是沒有多餘的錢了,太後。”周申有些為難。太後對著周申說道:“加高稅收,籌備到這些錢。”“解決四親王才是當下燃眉之急。”莫絨掃了周申一眼,將他的話嗆了回去。隨後她走向習晏然,問道:“習大人,白狼之事你處理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習晏然看了太後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並未找到莫丹,聽說是墜崖而亡了。”“那真是太可惜,我還想見見我這個久彆的二姐呢。”莫絨看向太後,故意如是說道,似乎想從太後的臉上捕捉到什麼蛛絲馬跡,隨後她又問道,“我進城之時,聽說馮世駒投江自儘了?”“正是如此。”習晏然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並非我們想要的結果。”“不,這般結果很好。”莫絨的回答讓習晏然非常吃驚,她繼續說道,“奇肱人有奇肱人的做法,發善心可不是我們的作風。馮世駒死了,那麼正好,把他的家人以叛國之名都放逐了罷,讓那些還有異心的人看看,與我們矔疏氏族作對是個什麼樣的下場。”習晏然不敢說話,隻得點頭稱是。莫絨走向於千,問道:“這就是那舊朝老臣?”“正是。”太後有些不安地回答道。莫絨並未發現太後的異樣,她看著於千,盯著他的眼睛,好像在看什麼稀奇玩意兒一樣,雖然她突然說道:“你可知道,那大漠裡的於居石聯合了白民三十六國,在前幾日自立為白王了?”“他該不會想要與我們宣戰了吧?”習晏然顫顫巍巍地問道。“不至於,白民各有心思,雖臣服於他,但是不會甘心遠征異地來此喪命的。”莫絨說著終於是把視線從於千身上移開,說道,“不過你們可看緊這老頭子了,不得有任何的信件來往。”“這妹妹大可放心。”太後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這世道,可是誰能都稱王了。”莫絨微微抬頭,嘲弄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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