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滿天烏啼，白月如霜，城牆上數十個頭顱掛在夜裡，慘白的麵容上結滿了霜。巨石作為叛亂者而被高懸在城頭的頭顱被常於威用匕首切下，他將頭顱小心翼翼地裹上，跳了下去，騎上馬兒往河口鎮的某處枇杷樹下走去。他去看過小師傅了，如今魚龍混雜的紅樹讓他總是怨念滿滿，每日疲憊不堪，常於威趁著他睡著了才走的。他到了琵琶樹下，用自己從小師傅那學來的字將父母的名字，阿四的名字，刻在木板上，插在石子上。隨後他又替巨石另立了一個石堆，但是他不敢刻上巨石的名字，於是隻得在巨石的木板上留下“自由之士”的名號。一年的時光，常於威判若兩人。他在枇杷樹下想了很多，好似在片刻間要把過去的那段時光又重新走了一邊。某時他起身離開，第一次麵對這一切沒有落淚，他將自己的兵牌掛在枇杷樹上，隨後騎馬離開。阿左追了上來，問道：“你果然在這兒，你要去哪兒？”“你怎麼也沒睡？”常於威問他。“我同你一樣，睡不著，想找你談心，發現你沒在自己的房間裡。”阿左說。“你找到我了，你要和我說什麼？”常於威問。阿左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你要去哪兒？”“紅樹並非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的地方，所以我要離開了。”常於威說。阿左點點頭，說道：“我隨你一起，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常於威拉著阿左上了馬，借著寒冷的月光看清他離去的道路，在他那微小的決心還未動搖之時。此後往生，我的命運的道路將會在我的劍下。2在此之前我要先向您表達深深的歉意，我所做之事我羞於啟齒，其中對我們友誼的背叛即使是以死謝罪也不足為過。我曾以為自己能做到無情無欲，但是唯有一點困擾著我，與您相識的這一年是我唯一一次感到世上還有人願意與我做朋友。我十分珍惜這份情誼，無論如何，我都已決定將那些事情告知於你。太孫已死，皇後攝政，內閣為了得到騊駼氏族的軍隊，誘騙您的父親交出了族印，並且殺害了他。您的妹妹李雲玥不知去向，我猜測她應該是被關在某處。但是我並不清楚，我會儘力去尋找。若您還活著，若您收到了這份信，請立馬回到騊駼氏族的草原，莫要回來帝都，回到您自己的氏族，在他們前去用族印領走你們的軍隊之前。這是我所能力及之事，還求能得到您的原諒。王守將信裝進竹筒，密封好，歎了一口氣，心裡想著若是李雲川知道是自己將他的父親抓進牢獄的，並且禦林之事他也有參與其中，是否還會原諒自己……他曾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我孤獨的一生中曾經出現過的另一片影子。他穿上鬥篷，帶上鬥笠，穿過人群進了萬花閣，無視妓女們的招呼，徑直走向二樓。打開暗道爬上閣樓，在儘頭的門上敲了敲，高竹鬼魅般的眼睛如期地出現在空格間，說道：“信物。”王守遞上戒指。門被打開，高竹用眼睛警惕地打量著他的裝扮，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公子自己來的？這回我事先沒有收到任何情報，不知公子來所為何事？”王守將門關上，說道：“是我自己的委托。”高竹頗為意外地一笑，說道：“您應該知道異盟會的價格。”“錢我已經準備好了，隻是此事希望您不要告知任何人。”王守說。“公子放心，這一點我們一直做得很好。”高竹笑著問道，“不知公子委托所為何事？”王守從懷裡摸出那個竹筒，遞給他，“請把這個交給騊駼氏族的李雲川，一定要送到他的手上。”3“公主殿下，我終於找到您了，您還無恙吧？！”黑鴉在趙牧雪用清泉洗臉時從某個石頭後麵鑽了出來，也許是撞到了什麼東西，少了耳朵的那個缺口正在留著血，遠遠地就散發著一股惡臭，腐爛了一般的頭發油膩不堪，臉上臟兮兮的，遮住了他真誠的麵容。趙牧雪看見了他，臉上崩潰的表情毫不掩飾，不耐煩地說道：“你怎麼和鬼魂一樣陰魂不散？離我遠點！”李雲川將馬兒喂飽，自己喝了幾口水，想著再過幾裡就要到四親王的領地了。四親王的領地都城是山西城，山西城有一條天山山脈，隔著白狼雪域，也是分界線，一山之隔，一邊是青山綠水，一邊卻是白雪皚皚。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李雲川想。“公主殿下，我就送您到這兒了，馬兒可以留給您使用，我要回帝都去。”李雲川對趙牧雪說。趙牧雪漂亮的大眼睛看著他，突然拔劍指向他，厲聲說道：“不許走！”李雲川愣了一下，說道：“為什麼？殿下，我的家人都在帝都，我已經離開很久了。我十分掛念他們，他們也一定非常擔心我，我必須回去。”趙牧雪依然不依不饒地用劍指著他，說道：“你是我抓來的戰俘，奇肱人在我白狼犯下欺君大罪，你也是奇肱人，我要抓你回去交給父王。”“殿下，你應該知道犯罪的是您的母親，您抓我回去是沒有用的。”李雲川有些苦惱。“你必須跟我回去！否則我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父王不會原諒我的，那一夜我們殺了那麼多人……逃離雪城……”趙牧雪不堪回憶，眼中開始淚光閃閃，說道，“總之你不能走！”李雲川歎了一口氣，“愛莫能助。”黑鴉突然上前，將巨斧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說道：“公主殿下說了你不能走，你就乖乖跟著我們。”“殿下，您不是這樣的人。”李雲川看著趙牧雪淚光閃爍的大眼睛說道。“你根本不了解我身上發生過的事情。”趙牧雪不再看向他，似乎在害怕什麼。黑鴉將他的手抓住，準備反捆在背後，這時李雲川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心臟襲向身體的四麵八方，他聽見黑鴉慘叫了一聲，像是被刀劃傷了似得放開了他的手，他喊道：“好冷！”好冷！李雲川突然渾身冰寒刺骨，他頭疼欲裂，像是每一塊肉都要被凍成碎片似的劇痛，趙牧雪驚慌失措地大喊道：“黑鴉你對他做了什麼？！”“黑鴉什麼都沒做！”黑鴉痛苦地捂住手說，上麵是一片凍傷的痕跡。冷……好冷……就像那一瞬間觸摸到誇父民的心臟的寒冷，保持著在身上……他想起九尾狐說過的話……李雲川痛苦地在地上，他向著河流爬去，使勁把手伸進了水中。手入水的瞬間四周的水迅速地結成冰，在冰上他看見了自己的麵容。冰藍的眼睛，慘白的麵容，凸出的血管裡流淌著深藍色的血液，浮現在臉上就好像遠古的塗紋。4紫蘇總覺得這種感覺非常熟悉，她似乎做過類似的夢。她成了一條雪白的小蛇，若是沒有看錯，她就是“千金”。她看見了一個身材肥碩的男人來到了一座她從未見過的宮殿，宮殿外的侍衛都是穿著青色的衣服的奇肱人，宮殿比不上奇肱帝都的皇宮那麼宏偉，但是有一種帝都皇宮沒有的威嚴。紫蘇抬頭才能看見男人的臉，她才發現他是周申大人，而她居然在他的口袋裡！周申大人帶著鬥笠，刻意遮住自己的麵容，風塵仆仆地下了馬，步行走了一段距離，繞過宮殿來到後方，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燈光明亮，男人正抱著一個穿著裸露的女子，喝著酒看著舞蹈。他見到周申，便推開那個女人站了起來。“三親王殿下，是否讓他們先退下？”周申客氣地問道。“你們先退下吧。”三親王揮了揮手，隨後說道，“請坐。”周申摘掉鬥笠，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大人，您是否有好消息帶來給我？”三親王有些興奮地問。“殿下，鄙人成功了。”周申笑了笑說。“你知道進入蛇澤的方法了？！”三親王壓著聲音問道。周申點了點頭。興奮之餘，三親王的神色又警惕了起來，他問道：“你的身份沒有被皇後發現吧？”“沒有，鄙人一直很小心，更何況這次除掉太孫鄙人可是出了不少力。”周申淡淡地說，又倒了一杯酒。“那便太好了，中原這塊肥肉太大，爭奪的人太多，若是能拿下軒轅國，擺脫這塊貧瘠之地……我等這一天太久了，這是祝林壽虧欠我的。”三親王收起臉上的興奮，舉起酒杯一飲而儘。“若能拿下桃花源作為立足之地，奪回天下便隻是時間的問題，陛下為天下所立的功勞是奇肱人裡最大的，不應落得如此下場。”周申恭恭敬敬地說，“不過還請殿下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三親王點頭說道：“您放心，我答應您的事情，一件都不會落下。”醒來時紫蘇頭疼得難受，她記不清前幾日發生的事情了，周申大人告訴她，她隻是太過疲憊了。她與父親一同坐在馬車裡，皇後派了一百人的軍隊護送他們，並且表示那群山賊已經被抓到並且處死了，此次讓軒轅貴國的賓客受驚了，實在是奇肱國的不對。紫蘇摸了摸袖口裡，才發現“千金”不見了，她驚慌地對公孫烈說道：“父皇，千金不見了！”公孫烈皺了皺眉頭，拍了拍她的頭，說道：“果然還是我的小紫蘇，丟東西的本領沒有落下。”“父皇！”紫蘇心裡急得快哭出來了，公孫烈趕緊收起笑容安慰道：“回去再找一隻好了，已經走出了三天的路程了，馬上就要見到你的母後和哥哥弟弟了。”“但是……”紫蘇心中不舍，隻怪自己不夠細心。公孫烈一改笑顏語氣深沉地說：“此行遺憾頗多，最後雲青不知為何沒有來與我告彆。”5李雲青親自替玥兒在臉上塗上臟兮兮的泥土，換上破爛的麻衣，再把頭發弄得亂糟糟的，她哭個不停，讓他一直難以下手，他隻得不停地安慰她。“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你必須減掉頭發，偽裝成男孩子，玥兒乖……父親會一直保護著你的。”“父親……為什麼我們要離開帝都？我聽說可兒太孫死了？我還能嫁給二皇子嗎？”玥兒哭著問。李雲青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抱住玥兒，溫柔地說道：“我們回到草原上……好嗎？讓一切都從頭來過，找到你的哥哥們……”“嗯……玥兒聽父親的，隻是這些頭發……”玥兒哽咽。她的臉被塗得臟兮兮的，像足了一個小男孩，李雲青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跟在前往邊疆的隊伍裡，前麵帶頭的是三個士兵，李雲青默不出聲地跟在隊伍裡。隊伍走了一天一夜，出了帝都城以後，進了一個村莊，士兵們沒有點篝火，讓他們原地在雪地裡休息。李雲青緊緊抱住玥兒，但是他們還是非常冷，玥兒在他懷裡顫抖不停，這讓他心疼如刀割……一路上，要找到機會逃回草原才行，不能讓玥兒繼續受苦了。不知過了多久，玥兒睡著了，李雲青卻睡不著，他看著玥兒臟兮兮的麵容，眼眸裡還留著淚痕，不知不覺他便也眼眶濕潤了，她何時受過這樣的苦？他撫摸著她的頭發，他忘記了自己多久沒有如此寧靜地注視過她的麵容了，最近的一次似乎是她在五歲的時候，她何時突然變得亭亭玉立的？她的眼眸和她的母親素兒是如此的相像……抬頭，卻見到兩個士兵正在向他走來，拔刀砍了下來！“是誰？”李雲青抱住玥兒滾到了一邊，大聲叫道。“大人，能手刃您這樣的大人物，也算是小人的榮幸了。”一個士兵說道。“皇後娘娘的命令，我們也沒有辦法，您必須死。”另一個士兵說道。“你們認錯人了！李雲青已經喝了毒酒死了！”李雲青壓著聲音嗬斥道。“這種小把戲可騙不了皇後。”隻見他們再次拔刀砍來，隻聽見另一個瘦小如猴的士兵提劍擋住了攻擊，那個士兵聲音乾巴巴地說道：“大人，我是佐爾雇來保護您的，您快跑！”玥兒驚醒了過來，李雲青推了她一把，說道：“玥兒快跑！”“父親！發生了什麼？！”“快跑！”瘦小的士兵擋住其中一個人，但是另一個人追了上來，李雲青推開玥兒讓她躲開，一邊警惕地看著他。瘦小的士兵乾巴巴地說道：“大人，接住劍！”他把劍丟給了李雲青，自己摸出了一把匕首，靈活地和手握長劍的敵人過著招，尋找一擊必殺的機會。而這邊，李雲青也與那個士兵打鬥了起來，很快那個士兵便落了下風，於是他轉身上馬朝著玥兒追去，李雲青趕緊追了上去，跳上馬背，卻被他狠狠地劃傷了大腿甩了下去。李雲青忘記了疼痛，他眼裡隻有玥兒，他瘋了一般地向著玥兒跑去，一把抱住了她，將她死死地抱在懷裡，隻感覺到馬蹄猛烈地踩在了他的右小腿上，那種碎骨的疼痛讓他咆哮了出來。馬兒飛奔而去，在不遠處停下，敵人轉過頭，準備第二輪衝擊，而李雲青已經意識到自己無法動彈，那人驅馬而來，馬蹄聲如同喪鐘之聲，直擊心臟。李雲青用儘全力將玥兒推了出去，馬蹄踩在了他的胸口，他隻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和壓迫，胸骨斷裂，血從口中噴了出來，夾雜著破碎的內臟。“玥兒……快跑……快……”李雲青腦中已經不清楚了，他隻是喃喃著這句話……“父親！”玥兒淚流滿麵地咆哮著。李雲青看見馬蹄向著玥兒走去，馬上的人舉起彎刀。“玥兒，快跑！！！”李雲青用破碎的胸腔喊出帶血的咆哮。瘦小的士兵在解決了自己的對手以後，飛速地撲了過去，將那人撲下了馬匹，一刀抹喉。玥兒跑了過來，抱住李雲青，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哭泣……為何看著如此眼熟，如此悲傷，我曾希望你能不再如此悲傷的……素兒死去的那天，玥兒也是哭得如此難過……李雲青用儘了力氣去注視她的眼睛：“玥兒……你的眼睛……和你哥哥們的眼睛……和你們母親的眼睛，真像啊……我竟從未注意過……”“父親……”李雲青看著玥兒淚光閃爍的眼眸，裡麵有一雙自己的眼睛，漸漸地他的眼睛裡那一絲光亮，隨著悲傷的哭泣永遠地消失不見了。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聽見了玥兒的哭泣，恨不得起來抱住她，但是他什麼都做不了……他聽見遠去的腳步，像回憶裡傳來般跌宕空曠，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也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有人將他背上馬兒，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唯有死亡是唯一可以預見之事。陌客，你的命數未儘。6於千推開門，舉過火把，向著黑暗的地底走去，一直走了許久，穿過一扇洞門，又是向上的階梯。在儘頭打開一扇門，裡麵一個男人已然等候多時，火光照過將他的影子投影在牆上，如同鬼魅。男人的聲音很輕，聲線中性，他恭恭敬敬地對於千行禮，並且說道：“大人，給玉門關的信已經送去了。”“你覺得真的有可能嗎？”於千問道。“並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我們最好繼續觀察局勢，不過就現在看來，奇肱人很快就會陷入內戰，而南方暴亂四起，他們無暇顧及……”男人說。於千點點頭，繼續問道：“有玉門關的消息嗎？”“將軍疲於對付白民，不過您知道的，他也因此得到了當地人的擁護，成為了一方之主。十幾年來，他都在等候一個時機。”男人說。“讓他莫要心急，機會很快就會到來。”於千說。男人點點頭，又說道：“大人，您似乎變了。”於千看著他，問道：“何出此言？”“您已經許久沒有在此與我碰麵了，我還以為您早就放棄了。”男人說。“我是放棄了，隻是這次南下……有人讓我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也許他們是對的。”於千歎息。“無論如何，還請大人小心，耐心等待時機，這次能收到大人的邀約見麵，在下非常高興。”男人的影子在牆上隨著火光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