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自己完成複仇的那一刻就會得到解脫。在堤壩被擊毀的那一刻起，眾人開始對戰場進行掃蕩，沒有人注意到他。他遊進了一陣子，爬上了城內的高地，毫不猶豫地爬上屋頂，向著另一個屋頂跳去。踩在一個木箱上，翻過高牆，看見了那處在高地未被水淹沒的柵欄。膽小的專門負責管俘虜的“豬長”正準備解下馬繩逃跑。常於威找準了時機，爬上涼亭，拔出騰非給他的那把劍，從上麵撲了下去。豬長嚇了一跳，從馬上翻了下去，馬兒驚慌地跑走了，豬長在地上滾了幾圈，撞在涼亭的石階上後驚慌失措地起來，拔出彎刀胡亂地砍著，才發現身邊並沒有什麼敵人的士兵，隻有一個拿著破舊的劍的瘦小的男孩。“豬長”有些慶幸，居然是個來送死的傻孩子。他把彎刀對準了常於威，想著要在敵人來到之前快些結束戰鬥。“閃避才是上上策，小個子的速度會很快。”常於威心裡重複著騰非告訴他的話，集中注意觀察著眼前這個肥碩的敵人。“仔細觀察，一擊致命，你是一隻獵鷹。”常於威躲過豬長的一次攻擊，順勢砍去，卻隻是劃傷了他的皮革。他轉頭就跑，繞著涼亭的柱子，豬長追了上來，他們不停地交手。但是常於威總是打幾下就繼續跑，這讓豬長非常惱火，他追不上又無法轉身離開，一旦背對著他肯定會被他從背後砍上一劍，於是處在了這樣一個進退不得的境地之中。很快他就喘起了大氣，肥肉到處亂顫。常於威停了下來，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豬長，讓自己顫抖的身體冷靜下來，閃避，擊殺，閃避，擊殺，他重複著騰非教他的話。某一刻他突然抓住一個機會，猛地刺了出去，豬長拿起彎刀格擋，於是他微微扭動劍柄，於是劍向著豬長的手指劃去。豬長一聲慘叫，彎刀落在了地上，手上鮮血淋漓。常於威半蹲對著他的小腿又是一擊，豬長瞬間坐到了地上，慘叫不止。“彆殺我！求求你彆殺我！”他說。常於威把劍指向他的胸口，問道：“你會寫字嗎？”豬長哭著哀求道：“我不會……求求你彆殺我！”常於威淡淡地繼續說：“這是趙韓大人的戰功本，你好好寫，字一定要工整。我說的話你若覺得有粗糙的地方，要改得恰到好處，你彆以為我看不懂就亂寫。若是讓我知道了，我定會把你吊死在樹上。”豬長搖頭哀求，眼淚鼻涕混著血沾滿了他滿是肥肉的臉，“你在說什麼……”常於威不理會他，繼續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豬長喘著氣哭著說道：“是十二月了……十二月一日了……彆殺我，我是個軍頭，可以換不少錢。”常於威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十二月一日，趙韓將軍在河口之役大破胡駿皇家衛，殺死奇肱皇家衛一萬五，俘虜軍官幾十，小兵常於威殺死俘虜官一名。”“不，不要殺我！求……”常於威用力地把劍刺入他的胸膛，頓時血泡從那兒冒了出來，順著身體流到地上。豬長的嘴巴裡念著哀求的詞，漸漸地就不再動了。常於威呆呆地看著死去的豬長，忘記了把劍拔出來，隻是腦中一片空白，唯有冷靜之後的寒冬之風刺痛皮膚的感覺。他以為自己完成複仇的那一刻就會得到解脫，但是他得到的卻隻是一副死屍。於是他倒在了地上，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念著常阿四的名字，念著母親與父親，念著大哥。而正是那一刻起，他明白到了複仇真正的含義，不過是冷冰與惡臭罷了。而死亡，不過是活人痛苦的回憶，你將帶著這份回憶，證明著他們來到過這個世界上，否則誰都不會知道這些渺小的生命在土地上留下過的足跡。常於威抱頭痛哭，好似失去了一切般的痛。幾日後，雨落在寒風習習的大地上，發出顆顆粒粒雜亂的聲音。他以為會下雪，但是南方的天氣總是那麼讓人失望。清晨結霜落雪絮，但是到了正午，隻會下起雨水來。他聽見從北方來過冬的鳥兒在鳴叫，屬於南方的灌灌鳥則有些生氣，這些陌客不請自來地進入了它們的領地，胡亂地叫著。雨中阿左大聲地呼喊著，任冬日的雨水淋濕他，他和幾個士兵用長槍擋住另一些士兵。“阿常，來幫幫我！這些隻是尋常的奇肱人百姓，那些家夥要殺了他們！”紅樹的地盤擴大到了整個散鎮，許多人紛紛前來效力。聽說兩河間的許多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起義發生，但是紅樹忙成了一片無暇去顧及他們。戰爭中毀掉的堤壩城牆房屋要重新修繕，百姓需要安撫，荒田需要重新分配農夫去耕作，讓紅樹變成混亂的是不斷前來的人馬，山賊，土匪，林間部落，海盜，逃兵。每天都有大批隊伍進來，他們的首領自然不會都乖乖地遵從紅樹的規矩，於是胡亂殺人的，搶劫良民的，強搶良女的，都開始發生。這些都讓趙韓大人非常頭疼，不得不加強警備，同時與各新來的隊伍首領的會議已經開了大大小小不止十遍了。由於他們提出的條件都太過荒唐，一直沒談得下來，而誰都知道收納這些隊伍是如今補充紅樹人手最好的方法。趕走了奇肱人以後內部分化也日益明顯，常人不喜歡異族人，靖人不甘永遠乾著仆人的活，岐鍾人覺得奇肱人被趕跑了，想要回到赤木林，盈人聚在一塊兒不知議論著什麼，岐舌人偷雞摸狗準備回到山林做山大王。“阿常，你在發什麼呆？快來幫幫我！”阿左大聲地喊，常於威才被他從回憶裡拉回來，耳邊頓時響起了打在地上破碎的雨聲，劈裡啪啦的，冬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雨？他想。靖人小師傅拿起掃把開始驅趕那些新來的山賊，被一腳踢開，他隻好倒在地上罵著。“來到紅樹便要遵守紅樹的規矩，不得傷害無辜百姓！”阿左大聲地說道。山賊的頭目是個盈人大塊頭，黃色的頭發爛了一大批，牙齒因為長期吃葉汁染成了紅黃色。他在大雨裡揮了揮大斧頭，說道：“怎麼，你們連奇肱人也保護？”“不管是什麼人種，隻要是紅樹的百姓，不參與作亂，不加入敵軍，就都受到我們的保護！”阿左大聲地說。隻是奇肱人而已。常於威在心裡想，就算他們無罪，但是他們養出的兒子，他們的父親，他們的兄長，都可能是與我們作戰的敵人。山賊頭目大聲地笑著說道：“我們前來此地是知道趙韓大人需要我們，我也許會遵守趙韓大人立下的規矩，但是我可不能保證我的手下也能，他們可是搶掠燒殺慣了的。”“阿常，快來幫忙！”阿左再次喊道。眼前的幾十人山賊隊伍得意地笑著，揮舞著各式的武器，發出奇怪的呼聲。阿左帶著十個槍兵保護著身後的四個奇肱人，其中一個五歲的女孩，一個六歲的男孩，兩位老人。常於威看著那個六歲的男孩，心想著，他可長得比四兒大多了，生活一定過得不錯吧。他拿劍進入隊伍，擺出架勢，但是心裡想著還是不要打起來，他們可不是這群山賊的對手，而且如今紅樹也夠亂了。昨日夜裡，石鴉鎮二十來個百姓被士兵燒死，理由是他們在戰爭期間替奇肱人乾活，之後那群士兵隨著新來的強盜將百姓的房屋搶掠了一番。最後還是趙韓大人親自來解決了那些人，殺死了帶頭的士兵，安撫了百姓，控製了新來的強盜。回到眼前，山賊頭目揮了揮手臂，手下的人擺好架勢，常於威緊握長劍，隨時準備作戰。此時隻見一麵巨盾猛地立在了他的眼前，隻見十幾個岐鍾人不知何時到來，領頭的是巨石，他護住常於威，說道：“若要加入紅樹，就要守紅樹的規矩。我們要的是軍人，不是強盜。”“你們那些可憐的軍餉可喂不飽我們。”一個山賊大聲喊道。山賊們高呼，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許多其他的隊伍都慢慢彙聚過來，而紅樹的士兵也相應地聚集在了另一邊。“這是我們拿性命保衛下來的土地，為什麼要拱手相讓給這些惡人？”一個士兵的話語激起了士兵們心中憋屈著的怒火，而另一邊的人們則高聲笑著。“你們的首領請我們來，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石林部落萬歲！”“山頂塞大當家萬歲！”“半月當家萬歲！”各式各樣的稱呼被各自隊伍的人高呼著，聲音蓋過了雨聲，鋪天蓋地而來，而另外一邊有人喊起了巨石的名字。“巨石萬歲！岐鍾人萬歲！”“岐鍾人為紅樹付出最多，既然趙韓大人要放棄我們拚死保衛的土地，那麼我們就聽從還願意保衛我們的岐鍾人！”“岐鍾人萬歲！紅樹之王萬歲！”眼看兩邊就要打起來了，此時隻聽見一聲雷鳴般的巨響，一隊百人的火銃連將火銃對準天空，連放了幾槍，帶頭的火銃連隊長顏淮說道：“都給我停下！敢違背趙韓大人命令者，殺無赦！”於是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再次陷入了沉默的雨聲裡，劈裡啪啦地下個沒停。顏淮騎馬走在人群裡，對著士兵說道：“趙韓大人不是放棄你們，而是想要強大你們！之前的戰爭讓我們失去了多少人？我們現在還剩下多少人？在下次更加強大的奇肱大軍到來時，你們確定我們還能抵禦住他們的攻擊嗎？我們需要人手，我們需要他們！要麼一同生存，要麼一同死亡！”山賊頭目大笑著露出了他的紅黃色的牙，說道：“聽見沒有？還不給我滾！我們是你們的首領請來的，你們需要我們！”顏淮有些不高興，他轉身對那邊的人說道：“所有的首領在今日都到齊了，這幾日是我們招待不周，還望海涵。趙韓大人今夜會擺上好的宴會，希望你們放下新仇舊恨，全部前來。”“我們要求的條件怎麼樣？若不能答應那些條件，我們吃完可是就要走人的！”“林石要三個鎮子！”“山頂要塞要黃金萬兩！”“半月塞要上好的武器，我們要你們的火銃！”……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喊聲。顏淮大喊道：“趙韓大人都會答應下來的，隻要你們願意幫助我們！”他們高聲叫好。紅樹的士兵都顯得不滿，有人啐了一口，說道：“我們拚死奪來的土地，如今卻要送給什麼都沒做的山賊土匪了！”顏淮回頭對巨石說道：“今夜你也來，巨石將軍。”隨後他帶著人馬離開。夜裡，常於威跟著小師傅忙裡忙外，小師傅不停地抱怨著，趙韓大人為何要如此優待那群惡人。常於威也不懂，但是他覺得找韓大人並非常人，自然有他的道理。宴會在河口鎮最大的客棧裡舉辦，二十來個首領齊聚其中，而他們的手下也在外麵被吩咐要好生招待，於是紅樹的士兵都隻能看著他們大吃大喝，而敢怒不敢言。常於威與其他夥夫仆人一起幫忙上菜倒酒，客棧裡熱鬨非常。趙韓大人坐在首席，與各位首領談話聊天，巨石默默地喝著酒，巨大的身形坐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過了一會兒，趙韓大人過來，拍了拍巨石的肩膀，說道：“各位首領都開出了自己的條件，你作為岐鍾人的首領，有什麼條件？”巨石粗大的五官沒有做出合適的表情，隻是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大人，千百年來，岐鍾人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土地，也從未參加過戰爭。“此次若不是為了保護赤木林，我們也不會加入戰爭……眼下我們已經奪回了赤木林，而戰爭讓我們失去了太多的同胞，我已經聽取過族內人的意見。他們都認為是時候退出紅樹，回到赤木林了。”趙韓有些惋惜，說道：“你是說你們岐鍾人要退出紅樹？”巨石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這樣說有些對不起大人您對我們的幫助，但這是岐鍾人千年來的傳統，我們隻保護我們的赤木林，岐鍾人不會參加外族的戰爭的。”趙韓無奈地笑了笑，說道：“你可以和他們一樣，開出什麼條件，我希望你不要帶走這些岐鍾士兵，你應該知道你們在戰爭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此次若不能你們，我們根本不可能獲勝。”巨石低頭表示歉意：“大人，巨石感謝您對我族的幫助，但是岐鍾人隻屬於赤木林。”趙韓點點頭，笑著說：“真是可惜了。要知道您在軍中的聲望很高。您與您的岐鍾人一走，我可不知怎麼辦好了啊！”巨石說：“大人……”趙韓笑了笑，說道：“莫要說了，我知道了。”他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繼續招呼那些大吃大喝的首領。有人問道：“趙大人，你可真答應我們的條件了？”趙韓點點頭說道：“自然，各位英雄豪傑隻管享受著美酒佳肴，此後我們便是同盟了。”門外，一隊士兵卻暗暗地將客棧包圍了起來。趙韓向常於威揮了揮手，說道：“來替我斟酒。”常於威放下手中的盤子，把油膩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前去給趙韓倒酒。趙韓歎了口氣，對著不知何人做了個手勢，一瞬間客棧二樓出現了幾十名弩手，隻見箭矢如雨般射向那些人。當常於威轉頭看向巨石時，隻見他渾身插滿了箭，但是卻依然站立著沒有倒下。士兵從二樓跳下來，乾淨利落地將沒有死全的人一刀抹喉。趙韓靜靜地看著一切，喝著酒，片刻之後對著常於威說道：“小兵，出去傳話給那些人，他們的首領都死了。他們要麼死，要麼跟隨我。”常於威呆呆地看著巨石，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粗大的五官像是凝固在一起，但是他眼裡卻是無儘的悲傷。巨石聲音沉重地說：“大人，我的劍曾為您而戰……”趙韓點了點頭，說道：“是的，但是它將離我而去。”此時，另外一個岐鍾人進了來，他與巨石一般高大，頭發黑白相間，穿著鎧甲，背上背著巨大無比的劍。“大人，岐鍾人已經都整頓好了。”他說。趙韓點了點頭，說道：“蒲仲，以後你是岐鍾人的新首領了。”那個岐鍾人笑了笑，這是常於威第一見看見岐鍾人笑，顯得非常彆扭，他跪下，說道：“多謝大人，我定會表明的我忠心。”岐鍾人沒有表情，也永遠不會下跪外族之人，這是巨石給常於威留下的印象，如今卻完全被打破了。巨石猛然倒下，叫做蒲仲的人踩過他的身體，拔出大劍，斬下了他的頭顱，抓住他的頭發把鮮血淋漓的頭顱舉起。常於威愣愣地看著一切，直到趙韓再次提醒道：“小兵，還不快出去傳令？”常於威渾身顫抖了一下，趕緊跑了出去。“天下人人為己，唯有劍能讓你信任。”他想起騰非對他說的話，隻是騰非如今已經隨著於千大人北上回帝都了。紅樹的士兵將那群人包圍住，起初還有人反抗，但是當他們的首領的屍體被抬出來時，他們就都放下了武器。趙韓披著白裘出來，說道：“我給過你們機會，但是你們卻不以為然。如今你們的首領已死，何去何從，隻得由我來替你們選擇了。”常於威跑走了。他跑得很遠很遠，腦中一片空白，看著巨石最後的樣子，他的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你為這片土地而戰，卻再也回不到那片赤木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