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於千(4)(1 / 1)

十日 黃萬裡 2609 字 4天前

南方潮濕的空氣在冬日裡變成了無形的寒針,狡猾的寒風帶著它鑽進於千脖頸的空檔,如刺骨刀割,讓他瑟瑟發抖,邁不動步伐。記憶裡,南方的寒冬從未如此難耐過,他懷疑是自己變老了,而不是世界改變了。土地上結了薄薄的冰霜,踏之即碎。更早的時候,天空還飄著柳絮般的小雪,但是南方的雪總是在太陽出來以後就消失不見,仿佛不曾來到過這悲慘的人間。寒冷的天氣讓於千的膝蓋疼痛難耐,他在阿席的攙扶上了哨塔,眼下趙韓的五千人馬麵對著胡駿的一萬五千的騎兵。而他站在哨塔上看著一切,有種回到三十年前他與奇肱人作戰的錯覺。阿席問道:“大人,要不要回到塔樓裡?那裡有火盆,會暖些。”騰非搓了搓手,吐出一口白氣,說道:“大人,在下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於千搖了搖頭,堅決地說道:“在這看得清楚些。”阿席又說道:“大人,若是趙韓的軍隊潰敗了,我們在這兒會不會有危險?”於千說道:“不會的,胡駿認得我。”騰非乾巴巴地說:“大人,刀劍無眼啊,殺紅眼的士兵可說不準。”於千知道騰非說得沒錯,但是他當下眼裡隻有這個戰場,心裡希望趙韓不是在拿著五千人和自己的性命做兒戲。過去他們夏朝軍與奇肱騎兵作戰,都是以多擊寡,並且都是作為防守方守著高牆不出的。若是主動出擊,隻有嶽楓的火銃騎能做到,但是那都是長期訓練的特殊軍種,而且人數總是多於奇肱人,且人人必須有馬匹。但是如今趙韓卻帶著一群各個人種混雜在一起的烏合之眾,以寡敵多,主動出擊。莫非這就是趙韓所說的,他所需要的勝利?五百身裹重甲的岐鍾人包圍住這支軍隊,形成一個圓圈,裡麵則是槍兵,再裡麵是工兵,圓形的中心是攻城武器,投石車和火炮,他們保持這樣一個陣型前進。胡駿的騎射兵試探性地放了兩箭,射在了岐鍾人的大盾上。與胡駿一樣,於千也不理解他們這樣做的目的何在。保護攻城武器是為了摧毀城牆,但是奇肱人都是野外作戰的,他們不需要城牆。他們會在平原上與敵人保持距離不斷地放箭,殺死敵人,若是敵人有盾形成的陣型保護,他們就會讓重甲騎兵幾番衝擊衝散敵人的陣型,繼續讓騎射兵射殺敵人。等到敵人死傷得差不多了,他們就會全員拿著彎刀和長矛,驅馬衝入敵陣中對奔潰的敵人進行最後的屠殺。胡駿在城牆上揮動旗幟,於是騎射手們收到命令,一陣齊射。箭雨落下,趙韓在軍中喊道:“立盾!”於是岐鍾人立起他們兩米多高的大盾,擋住箭枝。奇肱騎射兵們開始快速地移動,不斷地放箭,由於被大盾擋住,效果非常差,幾乎傷不到人。於是胡駿又揮了揮令一麵旗幟,一些在城裡的奇肱士兵下馬,爬上城牆,開始在高處對著他們放箭。突然來自高處的箭雨落下,頓時不少士兵被一箭穿心,趙韓當機立斷喊道:“全員立盾!”外麵高大的岐鍾士兵立起盾牌,裡麵其他人種的士兵則把盾舉過頭頂,整個陣型形成了完美的防禦姿態,緩緩前進。胡駿拿出另一麵旗幟揮動,重甲騎兵在兩側待命,一聲令下隻聽見奔雷般的馬蹄聲,兩邊各三千的重甲騎兵分為五百一隊的十二隊進行輪番衝擊。過去夏人的步兵陣往往都是在這一刻就會奔潰,全身重甲加上高速奔馳的馬匹,那衝擊力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足以將人碾成肉泥。但是當第一波衝擊到來時,當下的情景讓所有人都傻了眼。最外圈的岐鍾士兵半跪著頂著盾牌,從盾牌的縫隙探出長槍,形成了堅不可摧的外牆。岐鍾人本身高大如小山,加上全身重甲的重量,再加上他們反長的腳掌,種種細節讓他們成功抵禦住了奇肱重騎兵的衝擊,反而隨著每次衝擊,不少奇肱騎兵死在盾牌上的尖刺上,死在長槍上。於是戰場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奇肱人不斷地衝擊,騎射。而趙韓的軍隊還是抓緊一切機會緩慢前進,逼近城牆。但是情況並不樂觀,在幾番衝擊之後,終於有一個岐鍾人承受不住倒下,於是奇肱人抓住機會一鼓作氣地衝了進來。場麵頓時亂成了一片,馬蹄踩在人的身上,人拿著長槍去刺外麵的人。陣型裡人擠人,趙韓咆哮著讓士兵在下一波衝擊來之前去填補空缺。此時內圈的長槍兵像瘋了一般地還擊,咆哮聲,嘶吼聲,一個個殺紅了眼,硬是將奇肱人殺了出去,在犧牲了上百人的情況下填補住了那個空缺,縮小陣型,繼續前進。衝擊,騎射,呐喊,咆哮,出現缺口,拚死填補,隊伍緩緩前進著留下奇肱與紅樹的士兵的屍體,場麵壯觀而慘烈。於千以為他們的目標是城牆,但是當他們費儘千辛萬苦地到達了投石機的有效射程以後,他們卻沒有停下,著讓他為之一震,難得目標不是城牆?工兵運作火炮和投石車,對著城牆發起了幾次攻擊,將胡駿嚇得下了城牆,就停止了攻擊,繼續前進。“朝著東北方前進!”趙韓喊道。於是隊伍朝著東北方緩緩前進,靠近城牆。是時,戰事已經進行了半日,烈陽當空,寒意卻絲毫不減,於千發現自己的衣物內已經被冷汗浸濕。於千腦中千絲萬縷,無數回憶如翻書本,那些英雄挽歌,那些國破山河。與奇肱的戰爭持續了三十年,在奇肱占領大夏的土地之後,夏末之災十五年,這些如今被說書人談起的歲月,如同噩夢一般於千還是曆曆在目。多少人死去,多少人為奴,多少人遺忘,寧願相信這世界本是如此。誰人想到,在大夏被破國的十五年後,在如此遙遠而貧窮的南方,會有這樣一群人,不懼生死,為了家園而戰?當隊伍臨近城牆,隻見城門突然打開,一群奇肱騎兵掩護著工兵,推著重弩車衝了出來。奇肱人居然還帶了重弩車來?!重弩作為巨型武器,射程短,但是威力極大。不待他們反應過來,隻聽見奇肱人一聲咆哮:“放!”三台重弩齊射,前方的十來個岐鍾人被重弩連人帶甲切成兩半,後麵的士兵死傷大片,當鐵鑄的巨大弩箭落下,又是好幾人被壓成肉泥!隻見趙韓臨危不亂,大聲咆哮:“莫慌,吾在此!重整陣型,抵住攻擊!”士兵踩著死去人的屍體,填補空缺,重新完成陣型,到了現在,當初的陣型已經縮得隻有一半大小,紅樹本來就不多的人數,如今隻剩下了三千不到。隻聽見後方一陣雷響,前方準備再次拉開重弩的奇肱人倒下一片,是火銃騎。隻見帶頭的火銃騎將領咆哮著喊道:“寧成刀下魂,毋為亡國奴,苟活受辱,逝者長存,不畏死者,隨吾來!”於是一千的火銃連咆哮著,如同嗜血的猛獸,天降的神兵,衝入奇肱人的陣營,陷入了多餘他們五倍的敵人之中。“寧成刀下魂,毋為亡國奴!”“奇肱必亡,大夏當興!”“衛我家園,萬死不辭!”紅樹將士們咆哮哭喊,撼天動地。火銃隻有三發子彈,在幾番連射後,便成為了狼牙棒,火銃騎兵追殺著奇肱的騎射兵,工兵,與他們戰成一片。城牆上的弓箭手還在放箭,重甲騎兵不斷衝擊,要破開他們的陣型,奇肱人死傷過五千,而紅樹則隻剩下兩千人,若是這樣下去,紅樹遲早也是要敗的。紅樹士兵們做最後的還擊,他們把投石車與火炮推到城門內,趙韓也親自作戰,殺成一片,護送攻城武器進城。奇肱人趕緊緊閉城門,岐鍾將士以身軀撐開城門,瞬間被萬箭穿心,隻見他立而不倒,紅樹士兵們咆哮著,推著攻城武器過了城門,到達城內之後,趙韓咆哮道:“重新布陣!”最後剩下兩百岐鍾人,千人的其他士兵,以及兩三百的火銃連聚在一起,團團保住攻城武器,隻見工兵拉開繩索,搬上石頭,或是點燃火炮的導火索,隻聽見毀天滅地地響聲,他們攻擊的居然是城內的堤壩!河口鎮之所以被稱為河口鎮,就是因為流江過城內,城內不得不建起堤壩。是水攻!原來他的目的在此!隻見堤壩立馬被轟出了一個大口子,河水如獸群奔襲而來,瞬間淹沒了城內城外,千裡平地,片刻間淪為河流淺灘。奇肱人被衝得人仰馬翻,北方的奇肱人隻見過草原,何時見過如此的大水,身材又較為矮小,大多都驚慌失措,淹死水中。騎兵的馬兒在水中再也無法如意行動,瞬間失去了戰鬥力,沒有馬兒的奇肱人,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而南方的人都是弄潮好手,更何況他們早有準備,在堤壩被摧毀的同時,他們就開始卸掉盔甲,輕裝上陣,開始無情地屠戮那些在水中驚慌失措的奇肱人。於千心中震驚,久久不能平靜。自古以來,北方擅長陸戰,南方擅長水戰,人人皆知。趙韓居然將平地轉為水地,從而獲得戰場的勝利。此戰進入尾聲,高大的岐鍾人卸掉所有的重甲,隻穿著布衣在水中前進,抓住在水裡掙紮的奇肱人,粗暴地扭斷他們的脖子。其他士兵在水裡遊著,有些爬上了城牆,清理上麵的弓箭手,有的去找水中的奇肱人,將其殺死。矮小的奇肱人淹死大半,一些逃到淺水的地方,沒有馬匹沒有武器,成了眾人攻擊的活靶子。於是一萬五的奇肱皇家衛就這樣被五千的紅樹士兵打敗,全軍覆沒,胡駿被抓住,送到趙韓的麵前。士兵歡呼,慟哭,為勝利,也為此役死去的同胞。堤壩缺口的水漸漸小了下來,大家開始收兵回城,大概之後會讓工匠去修理堤壩,重整河口鎮。江水被泥土混成黃色,水中漂浮著無數的屍體,人兒與馬兒,還有木頭與馬具,於千在塔上看去此景,有種莫名的沉寂感。此役打了一整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於千看見了北方飛來過冬的大雁,隊形整齊地劃過天空,不曾在意地上發生的故事。但是於千知道,當大雁北歸之時,帶回去的會是令朝廷暴怒的消息。紅樹此役之後會名揚天下,無數地方豪傑會紛紛來響應,但是隨之而來朝廷的鎮壓也會越發猛烈。戰爭才剛剛開始。出征時的五千人回來隻剩下兩千不到,夜裡,有人痛哭,有人歡呼,帶著各種各樣的情緒可以修複戰爭留下的問題。於千經過人群,騎上馬兒,一直走到了黑魚鎮,在阿席的攙扶下上了海邊的那個燈塔。等了許久,裡麵許多軍官出來以後他才進去。趙韓一如他來時的模樣,房間裡依舊是暖烘烘的,帶著魚腥味,他見到於千,一臉疲態,眼裡卻閃著狂熱的光。“於大人,我們贏了。”“是你贏了,趙將軍。”於千歎息。“抱歉讓你久等了,戰後事務煩多。堤壩要修繕,新的領地要管理,之後還會有許多新兵要加入,以及這次抓住的許多軍官俘虜,地牢都要人滿為患了。“但是又不能就這樣殺了他們,尤其是胡駿將軍,聽說他可是皇後的表哥,將來會有大用處。”趙韓起來吐了一口氣,臉上卻未見到今日大戰餘下的激動,“接下來的幾天可有得忙了。”“你應該知道,此戰過後,覆水難收了。”於千說。“那也好,免得大人你又來勸我招安。”趙韓不在意地說。於千歎息,說道:“趙將軍,我此次南下已經太久,明日就要回帝都了,前來和你說一聲,多謝你這幾日的款待。”趙韓摸出一些魚葉草丟進茶杯裡,再倒入沸騰的水,杯子頓時冒出腥味的熱氣,如同蛛絲。他有些惋惜地說道:“真是可惜了,若能有大人這樣的人相助,一切都會順利不少。”不得不承認,趙韓不僅點燃士兵心中的火焰,也點燃了他沉睡已久的希望。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他們真的能消滅奇肱王朝,直到大戰結束,他才從夢境中醒來般回到現實之中,這兒隻是南方的窮鄉僻壤,他告訴自己。“趙將軍是當世豪傑,而我已經垂垂老矣,況且我的曾孫還在奇肱人的手裡,實在是愛莫能助。”於千說。“於大人莫要在意。”趙韓疲倦地說,看得出今日一戰讓他的身體傷了不小的損傷,他大口地灌進滾燙的魚葉草,讓身體暖和一些,他說道,“今日一戰,讓我的舊病更嚴重了,看來要調養好些日子了。”於千說道:“那明日趙將軍就莫要來送彆了,保重身體才是。隻是不知,趙將軍是出身何等世家,對兵法的理解如此之深?”“在下不過一介漁夫罷了。”趙韓看著於千,繼續說道,“大人以為紅樹為何要叫紅樹?紅樹隻不過是一艘船的名字罷了,製船的木材來自赤木林,所以船名取作紅樹。“家父是商人,紅樹是我父親的商船。那時我方五歲,正逢奇肱人覆滅夏朝,南下掃蕩。他們的一個火炮擊中我父親的船隻,我的家人都沉入海中,唯有我被海浪衝到了黑魚鎮,但是自此也落下了這個病。“我被漁夫收養,受儘屈辱,人們都笑我身上永遠散不去的魚腥味。他們看不起我,更彆說奇肱人了。大人,唯有把權力握在自己手裡,才不會讓人踩在腳下。”是時,有人敲響了門,外麵傳來侍從的聲音,說道:“趙大人,有個說是來自北方的人,手裡有您給的信物,要求要見您。”趙韓輕聲說道:“讓他進來。”門被打開,侍從帶著那個人進了來,是一個風塵仆仆的信使,帶著鬥笠,穿著披風,腰間佩戴著官刀。那個人用不滿的眼神看了看房間裡的人,說道:“不用讓他們退下嗎?”趙韓笑了笑說道:“不必了,有事直說便是。”那個人不耐煩地說道:“你可是越來越隨意了。”趙韓搖了搖頭,對著侍從說道:“你先退下吧。”然後他轉身對於千說道,“大人,您留下。”那個人看了於千一眼,以為他也是趙韓的手下,不在意地對趙韓說道:“與大人的交易內容你忘記了嗎?我們給你武器,你拖住胡駿,如今你居然令其全軍覆沒,是不是有些太過了?”趙韓吃力地起身,替他倒茶,說道:“在下也沒想到,胡駿會如此不堪一擊。”“放肆!”那人嗬斥,“如今胡駿在哪兒?關在牢中?還不將其放了?”“在下可不是傻瓜。若是放了他,誰會放過我?”趙韓笑著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按照交易我拖住胡駿,最後你們還是會以亂賊之名將我處斬,好讓這個秘密永埋地底?”“你?”那人冷笑,說道,“那你的意思,不信任我們咯?”“命在你們手中不得不信。”趙韓說著走到他身邊,繼續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但是如今,我不再是棋子。而你們,也左右不了我的命運了。”趙韓的短劍突然劃過他的脖子,信使毫無預兆地倒下。“大人,唯有把權力握在自己手裡,才不會讓人踩在腳下。”趙韓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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