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常三三(3)(1 / 1)

十日 黃萬裡 2902 字 4天前

長夜將至,常三三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抱住常阿四,替他取暖。南方的秋天白天還是很熱,但是晚上潮濕寒冷。月光如冰刃一般淩厲,又濕又冷的風讓他不禁陣陣發抖。奇肱人占領了河口鎮附近的兩個鎮子——半月鎮和石鴉鎮,把它們與河口鎮連在一起,成了一個大軍營,兩萬皇家衛就駐紮其中。當然可能不到兩萬,因為他們在第一次的敗仗中損失了一些,但是是多少常三三並不清楚,他隻知道他希望奇肱人能儘快離開十八散鎮。奇肱人把他們圈在一處本是養豬的圍欄裡,那是一處很大的圍欄,可以容下兩三百人。一開始河口鎮的五十幾個人在裡麵顯得非常稀疏,阿枝和常三三以及常阿四總是待在一起。阿左因為奇肱人殺了他的母親而泣不成聲,他總是用手去抓腳下的泥,發出痛苦的啜泣聲,因此引得看守圈子的士兵很不高興,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頓。回來時阿左口中不停地溢血,鞭子的痕跡幾乎布滿了全身。他被人抬著如死屍一般丟進了圈子裡,剛好落在了常三三的麵前。當然士兵們不高興的原因之一是,他們發現他們過早地殺光了集中營裡的女人。常三三難過地安撫著阿左,但是阿左隻是在不停地抽搐,嘴裡冒著血泡。看守圈子的不是“水瀨”,水瀨是負責安排工作的人,他們把這叫做“豬圈”。“豬圈長”是個奇肱人的胖子,肚子寬大的程度幾乎與他的身高一致,臉上的肥肉把他屬於奇肱人五官的凶狠全然淹沒,隻剩下一雙如同鼠目的小眼睛。他總是那樣用他的小眼睛掃視著豬圈,發出讓人汗毛豎立的咯咯笑聲,而這笑聲裡還帶著類似呼嚕聲的肥肉碰撞的聲音。於是他們適得其當地給他取了“豬長”的外號。常三三很難過,他隻能帶著常阿四努力靠近阿左替他取暖,他的身體冰冷地像塊石頭。阿左的母親的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的母親與父親此時正躺在小屋不遠處的琵琶樹苗下的石堆裡,而他的大哥依然不知身在何處。五歲的常阿四不停地哭鬨著自己又冷又餓,常三三隻能儘力讓他安靜下來。他不想常阿四的吵鬨使他落得與阿左一樣的下場,但是收效甚微。常三三不知不覺中就哭了出來,他想起了他們曾經生活在那個小屋裡的場景。那麼貧窮,卻那麼幸福。常阿四哭鬨著終於是睡去,常三三把他抱在懷裡,然後把阿左扶起來靠在他身邊,讓自己的熱氣能夠替他倆取暖。阿枝說他也很冷,於是靠了過來,把阿左擠在了中間,雙手抱胸縮在了一起。阿枝喃喃地發出聲音說道:“我家人過去是北方人,受不了奇肱人對窮人的壓迫才逃到了南方。沒想到在這丟了性命,隻剩下了我。”“天下都是奇肱人的,逃到哪裡都一樣。”常三三心不在焉地說,他的手臂因為抱著常阿四有些酸,他正換個手臂去讓常阿四靠。“南方的秋天真讓人難受,白天還暖洋洋的那麼舒服,晚上就又濕又冷,風吹來像針刺似的。不過我真的是餓壞了,這裡連樹葉都沒得吃。”阿枝小聲地喃喃著。“沒有人不餓,他們一天隻給一個發黴的饅頭。”常三三說。“南方的樹葉比北方的好吃,這必須得承認。南方的樹葉除了酸味還有點苦,但這種苦淡淡的,讓人回味無窮,北方的樹葉沒那麼多汁,而且味道很澀口。”阿枝依然自顧自地說。“我沒吃過樹葉,不過我有個朋友也吃樹葉,是岐鍾人。”常三三說的是巨石,當然他隻是為了方便,稱呼他為“朋友”。想到這他有點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去紅樹了,如今他卻被困在豬圈裡。“世上吃樹葉的人種多數是善良的,我們盈人和岐鍾人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阿枝說。“我聽彆人說,樹林裡有時也有岐鍾人或是盈人做山賊的,搶了錢財去享樂,或是買好看的首飾去討好他們種族的姑娘。”常三三說。“凡事都有例外。”阿枝想了想又補充道,“但是唯一沒有例外的就是奇肱人都是壞人,一個例外都沒有!”“你這話要是被豬長聽到,準要變成和阿左一樣了。”常三三故意說。“豬長睡覺和死豬一樣呢。”阿枝小聲地笑著說,露出了他長期吃樹葉而被染成紅綠色的牙齒,在黑夜裡活像一顆顆玉石,這是唯一一件讓常三三想要放聲大笑的事情。他轉頭看向豬長,他在一處搭建起來的亭子下蓋著毛毯在睡覺,發出響亮的呼嚕聲估計連百米外的人都聽得見。看見了毛毯以後,常三三的寒意就又湧了上來,他說道:“真的是太冷了。”阿枝似乎被常三三影響到了,更加靠近阿左了一些,他皺著眉頭難過地說道:“大塊頭冰冷得和塊冰塊似的,沒有郎中給他看看,估計活不過三天了。”聽到這句話,常三三更加靠近阿左。阿左是他的朋友,可惜常三三不是阿左,他不是郎中的兒子,不知該怎麼幫他,他隻能努力幫他取暖。然後他又想到,阿枝才十歲,不知道常阿四十歲的時候,會不會有阿枝這麼聰明?“如果人多一點就好了,在北方,窮人都是這樣取暖的。大家聚在一起圍著一個篝火,寒冷的冬天就能熬過去……父母就像我們如今擠著阿左這樣,總是把我擠在中間最暖的位置……如今他們卻被奇肱人……”阿枝難過地說著,聲音像是夢中喃語,又低又輕,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第二天正如阿枝希望的那樣,豬圈裡多了許多人,都是從半月鎮和石鴉鎮抓來的平民。於是豬圈子裡一下子擠滿了人,每個人都守著自己腳下的一塊小土地,以免被人奪去。士兵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因為他們從那兩個鎮子上又抓了不少新的女人。阿左白天的時候迷迷糊糊地醒著,臉上沒有一絲的血色,嘴裡不再冒血泡而是開始咳血。阿枝和常三三把早上拿到的饅頭各自拿了一半給阿左,他花了很久才把帶上他自己的那份一起吃了,然後很快就把帶著血的消化物吐了出來。常三三難過地看著他,阿枝讓常阿四到他那邊,告訴他阿左怎麼了。常阿四卻出奇地清楚,他說父親當時也差不多是這樣的,這句話讓常三三難過了很久。從半月鎮和石鴉鎮被抓來的人帶來了很多消息,比如有人說胡駿帶軍隊打算在河口鎮前方的平地與紅樹決戰,有人說紅樹的士兵是大夏的後裔,因為聽說他們居然有已經絕跡了的火銃騎兵,於是有人推測他們的首領趙韓一定是大夏的遺子。但是誰都知道,大夏的皇族是姓唐的。還有人聽說他們即將有一場大戰,所以他們都開始祈禱胡駿早日敗北,讓胡駿早點滾回帝都。但是他們暫時似乎沒有開戰的意思。第二天夜裡下起了小雨,豬圈裡的人躺在泥地裡沾滿了泥水,常三三擔心阿左能否熬過今晚。他不再冰冷,而是變得滾燙,在雨裡瑟瑟發抖。但是不論他們怎麼做,都沒辦法幫被雨淋得濕透的他取暖。第二天早上,阿左不再動彈,他不顫抖,不咳血,隻是微弱地呼吸著。阿左足夠強壯,若是彆人,估計撐不了這麼久,常三三在心裡安慰自己。在被雨淋濕以後,豬圈裡人多的壞處就凸顯出來了,到處散發著各種臭味,黴臭味,汗臭味,體臭味,尿騷味,糞便的臭味。沒辦法,豬圈子裡的所有人都是就地解決的。豬長走了過來,對著豬圈裡的人大喊道:“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將非常幸運地為大人工作,不過,我估計沒人有這個資格!”他依然用他那猥瑣的小眼睛掃視著豬圈,發出咯咯的肥肉碰撞的笑聲,說道:“我們要找一個會寫字的人,一定要會得多,最好寫出來的句子還是文縐縐的。“字要好看,文章寫得也要好看……不過我覺得要求得太多了,你們這群豬兒裡不一定會有人會寫字。若是學過,也隻是會寫幾個大小多少……”豬長盯著沉默的豬圈看了一會兒,鼻子上的肥肉抽動了幾下,發出哈哈大笑:“我就說,你們這群豬兒怎麼會寫字?他們非讓我來問問。這年頭,學書不如學刀劍喲!”“大人,大人!”常三三愣了一下,這是阿枝的聲音,隻見阿枝在眾人裡努力地叫道:“大人!大人!”阿枝成功地引起來豬長的注意,豬長捂著鼻子靠近豬圈,發出呼呼的聲音抱怨道:“小子你聽好了,你要是讓我白白進到這個到處屎尿臭的地方,我保證我會把你五馬分屍。”“大人,小人不敢!”阿枝跪下說。“那麼,你會寫字?”豬長不相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十歲大的孩子,覺得怎麼看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我不會大人。”阿枝說出這句話,讓常三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想活了嗎?隻見阿枝緊接著說道,“但是他會。”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阿左,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豬長的神情,繼續補充道:“他是個郎中的兒子,大人,像您這麼博學多識的人一定知道,郎中都是識字的,那他不可能不教給他的兒子。“所以據小人推斷,他也一定識字。隻是您看他的情況,可是病慘了。如果您能給他點藥吃,讓他能夠寫字還是輕而易舉的。”“小子,我從來都不喜歡像你這麼聰明的下人。”豬長雖然這麼說,但是還是讓人把阿左抬了出去,然後他又哼哼著說道,“如果治好了他,他不會寫字,我會把你弄得比他如今還慘!”接下來的兩天常三三過得心驚膽戰的,他擔心阿左的傷勢,又擔心阿枝的安危。他隻能祈禱兩件事,那就是阿左能夠好起來,並且他會寫字。兩天以後,阿左被士兵帶著走到了豬圈前,他的臉色依然很糟糕,但是身體似乎好了許多。看到阿左能夠走路了,阿枝笑得非常開心,似乎完全不擔心後麵的事情。豬長讓阿左坐在他平時睡覺的亭子上,一邊想著一邊說,讓阿左在一本線裝本上記上。“這是胡駿大人的戰功本,小子,你好好寫,字一定要工整。我說的話你若覺得有粗糙的地方,要改得恰到好處。你彆以為我看不懂就亂寫,若是讓我知道了,我定會把你吊死在樹上。”豬長說。阿左恭敬地點了點頭。豬長本要開始說了,但是又突然問道:“今天是什麼時候了?”“是奇肱三十五年,十月十八日,大人。”阿左說。奇肱人隻用一個年紀就是奇肱年,因為他們覺得奇肱帝國將會永恒,那麼奇肱年隻是從一到永遠而已,又簡單又明了。“好的,奇肱年三十五年,那是十月十日的時候的事情,你把日期寫上。”豬長看著阿左把日期寫上以表示他看得懂這些簡單的字,然後才繼續說道,“十月十日,胡駿將軍帶著皇家衛的先鋒部隊去打探敵情,與紅樹遭遇。由於胡駿大人的武藝高強,斬落紅樹小隊百夫長的人頭,副將兩名以及士兵數十名,特將人頭獻上。”阿左低頭吃力地用他僵硬的手臂寫著,看得出來每動一下都非常痛苦,但是他還是努力去做著。豬長站了起來,發出呼呼的聲音,小眼睛往阿左身上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向著豬圈走來,對著豬圈裡的三百多人掃視著,再靠近他就捂住了鼻子,叫來了兩個士兵,說道:“一個百夫長,兩名副將,十名士兵,十三個人。”豬長隨意地點著人頭,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奇肱士兵進來押送著他們出去,就這樣豬圈裡少了十三個人。常三三愣住了,他看見他們並排跪倒在不遠處,被當場砍下頭。他們的頭顱就像戰利品似的,被堆在一個離豬圈不遠處的地方,而屍體就被拖著不知丟在了哪兒。然後豬長又回到了亭子,隻見阿左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眼神在看著他,手上的筆掉落在了地上。豬長發出呼呼的笑聲,身上的肥肉發出碰撞聲,“小子,下次再把筆掉了,我就把你下麵的那根東西切下來做成毛筆。還有,我喜歡你的這種眼神。”阿左顫抖著把筆撿起來,他彎腰聲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十月十一日,兩小隊人馬在河口鎮遭遇戰,殺了十二名紅樹騎兵。其中三名是紅樹火銃鐵騎,五名騎射手,四名大盾騎兵。”“十二人……”說著,豬長又慢悠悠地往豬圈跺來,身上的輕甲隨著肥肉上下擺動。一天下來,豬圈裡少了大約五十多個人,不遠處的頭顱已經堆積成小山,但是他們的身體卻不見蹤影,大約是丟進山林喂野獸了。剩下的人都慶幸自己沒有被選中,以及擔心明天能不能再如此幸運。豬長選人的時候總是掃視一圈豬圈先,刻意避開他目光的人都被挑走了。但是後來有個男孩嘗試勇敢地盯著他看,但依然被挑走了,他的頭顱如今被放在小山的最上麵。勇敢的人應該有這份榮譽,豬長笑著說。第二天“胡駿的戰功”還在繼續著,豬長非常享受人們恐懼的眼神,來自不同人種儘管體貌語音都有所差異,但在此刻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卻是一致的。一個被選中的岐鍾人企圖反抗,他在摔傷了兩個奇肱士兵後被豬長一箭致命,然後親自花了七刀才把他的頭從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脖子上摘下來。每過一個時辰豬長就來記一次戰功,所有人都漸漸不想再抵抗,而是麻木地看著被選中的人成為頭顱山的一員。大約夕陽染血的時候,豬圈裡的人就隻剩下了一半了。豬長剛剛吃了飯,去集中營玩了一會兒,出來時正努力把褲腰帶係上,他依然腆著肚子慢悠悠地向豬圈走來。“十月十七日,胡駿將軍擊潰了紅樹的一個隱藏在前線的據點,是一個武器庫。裡麵有三個鐵匠,七個士兵,還有……兩個學徒。”阿左麻木地寫著。“三個鐵匠。”豬長說著,選走了三個老年的男人。“七個士兵。”選走了三個骨瘦如柴的奴隸,和四個負傷的男人。“兩個學徒……”豬長的小眼睛裡眼珠子轉溜了一圈,如刀刃劃過人們的臉龐,這把刀在阿枝的臉上停了下來。“你,一個。”豬長說。那把刀又轉動了起來,片刻之後又回到了那個地方,停在了常三三身上。“你,一個。”常三三心頭一涼,他看見阿左嚇得筆再次掉到了地上,不過豬長沒有發現。奇肱士兵進來把人帶走,阿枝絕望地被帶走,常三三放下常阿四,不知該說什麼,口中的話語脫口而出:“阿四,等我回來。”大約是怕阿四哭鬨被奇肱人一起抓走吧。奇肱人把他們一行人押送到一處空地,地上都是血,就像血是從土地底下溢出來似的鮮豔。不遠處還有一些未處理的屍體,正等著往樹林裡丟,烏鴉已經迫不急待地在上麵啄食了起來。常三三從未如此恐懼過,他的雙唇幾乎失去了血色,腦中像是被雷擊了一般空蕩蕩的。他跪著感覺不到雙腳,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脖子上,他知道它馬上要被砍成兩半。第一個人很瘦,同阿枝一樣是個黃頭發的盈人,他的頭顱被砍得乾淨利落。第二個人是個岐鍾人,劊子手花了三刀才把他的脖子砍斷,他的頭顱滾落在常三三眼前,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了巨石。第三個人是個常人,依然是一刀子解決。第四是人是個岐舌人,因為他的脖子上有少許鱗片,也是一刀被砍死。五個,六個……不知為何,常三三想起了他的家人,想起了自己死後,阿四找不到他而哭泣的樣子……他看向阿枝,聰明的阿枝也許能有什麼辦法,但是阿枝瑟瑟發抖,單薄的胸脯無情地反駁了他。“大人,是我替你找出會寫字的人。求求你放過我吧!”阿枝苦苦哀求,他說話時舌頭打結,雙唇顫抖。“哦?我說過,我喜歡你這樣聰明的下人。”豬長說著開始欣賞阿枝臉上慢慢出現的希望,然後他又說,“所以你的頭,我會把它拿來給你那個會寫字的朋友坐凳子的。”劊子手發出咯咯的笑聲,一刀砍下,阿枝的頭落在地上發出噗通的聲音,然後滾了好遠。脖子上的鮮血滲入地麵,卻沒能把它染得更紅。豬長走過去,把他的頭踢了回來。“好了,最後一個,今天就又是戰功赫赫的一天。胡駿大人一定會高興的。”豬長說著,劊子手抬起手來,準備揮下大刀,隻聽見一個奇肱騎兵衝進兵營裡,居然是“水瀨”。隻聽見他大聲咆哮:“皇上下令,半個月內攻下紅樹,否則殺無赦!所有人都集中到前線!立刻!”然後他看了豬長一眼,鄙夷地說道:“把所有俘虜都聚集起來,大人另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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