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九州殿之前,王曹立帶著王守回到了王府,換掉衣服。王守脫掉衣服,洗了個澡,出來時對著鏡子盯著自己的身體。健壯,年輕,下麵的陽物安靜地掛在濃密的體毛裡,而剛剛他就要失去它了。他曾看過王曹立的身體,在很小的時候,那下麵是空無一物的。王曹立用不知什麼東西讓那裡的傷痕都消失了,使得它看上去就像原本就是那樣的。太監的兒子,常人,狗兒,老鼠。王守腦海裡響起這些話語,奇肱人把他當做畜生,地位低於他的人暗中也嘲笑他。他常常聽見警備隊的士兵說,因為王曹立沒了那活兒,所以喜歡男童,而王守從小到大都在供太監玩樂,這才到了如今的位置。我與奇肱人到底有什麼區彆,我與天下眾人又有什麼區彆?王守注視著自己赤裸的身軀,恨不得將它扒開,把每一個器官拿出來好好觀摩研究,是什麼使得有的人注定活得如螻蟻,是什麼使得他被人如此對待,是什麼使得他被奇肱人當成牲口一般綁起來當麵羞辱,而他卻不得不說謊取悅他們。我……到底是什麼?李雲川是唯一尊重他的人,王守卻因為他差點被殺。王曹立是他的養父,卻裝模作樣地要給他做宮刑……我若是生是奇肱人就好了,並且不能是太監的養子,在第一次懂得太監的含義以後,王守曾這麼想過。但是隨著他的長大到十五歲的時候,王曹立把他派到了於千身邊,他發現人們對奇肱人低頭是因為害怕,對於千低頭卻是因為尊敬,於是他又想成為於千。他太渴望得到人們的尊敬了,著是他從小到大最渴望的東西。但是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受人尊敬的於千,在朝中卻是如此有名無權,任奇肱人冷眼相待。“就做鼠犬,也沒什麼不好的。”王曹立不知什麼時候進了來,他絲毫不介意王守赤裸著身體,像是看穿了王曹立的心思似的,用不同於在其他人麵前時的陰柔的語調說。王守趕緊穿上了一件內衣,然後在外麵套上簡單樸素的暗灰色長衫,說道:“孩兒沒注意到父親進來了,是孩兒不是。”“是我太輕柔了,像個女人似的。”王曹立笑了笑,然後繼續說道,“你今天做得不錯,至少把小命保住了。”“是父親請求讓祝可太孫來救孩兒一命的嗎?”王守告訴自己,應該感激他的養父,不論是他養大了自己,還是此次救他一命。“隻是稍稍提了兩句罷了,不過主要原因還是在於太孫自己。你也看出來了,隨著皇上的老去,太孫與二皇子的長大,他們之間的競爭隻會越來越劇烈。”王曹立在王守的床上坐下,雙手放在雙膝上,摘掉高帽子,露出泛灰的鬢發,看上去不知該說是像老嫗還是老翁,他繼續說道,“奇肱人已經不再是那群團結在駿馬之神的光輝下的鐵騎戰士了,他們隻關心誰能坐上那隻龍椅。祝林壽征服了夏以後,把寒冷貧瘠的東北地圖給了他的四弟四親王,讓他夾在中原和白狼氏族的雪地之間,誰都看得出祝林壽的用意。“他把帝都至玉門關的貧瘠難生莊稼的黃土地給了三親王,讓他抵禦玉門關的於居石的夏軍餘黨。他把廣袤的奇肱草原給了次親王,反正在他得到中原夏土以後他就沒有打算回去那隻能放牧和掠奪為生的地方,草原被剩下的騊駼氏族與矔疏氏族以及次親王分為三塊。“而他,戰馬氏族的大哥,卻得到了最肥沃富饒的中原夏土。放眼皇宮內,雖然祝林壽早早立了他最愛的孫兒祝可為太孫,但是皇後卻隻想讓他的獨子坐上龍椅。“你瞧,奇肱人早就鬥成了一團,他們在馬背上談笑風生,在背地裡殺來鬥去。而我們這些鼠犬,在桌子底下等著他們一一倒下。”“但是也許,他們會在此之前就殺掉這些煩人的鼠犬。就如今天的我一樣,他們殺雞儆猴對敵人看。”王守說。王曹立站起來,把手搭在王守的肩膀上,用陰柔的語調說道:“夏人愛龍,奇肱愛馬。夏人從未見過真龍,奇肱人卻騎馬馳騁。奇肱人說夏人空虛不實際,成天吟詩作對,建沒用的建築,穿華而不實的花衣服。但是唯有兩樣夏人的東西讓他們喜歡,一個是龍椅。另一個,就是太監。”王曹立把視線落在鏡子上,王守知道他能在裡麵看見自己的模樣。王曹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太監沒有欲望,或者說世人覺得太監沒有太大的欲望,也許他們會臆想太監有些特殊嗜好。奇肱人覺得太監已經不是男人,沒了胯下的那東西,對女人提不起興趣,對天下不抱有想法。“太監很安全,皇上甚至在祝可太孫很小的時候就把我安排在他身邊照顧他,奇肱人除了他們的騎射之術以外與天下所有的人種都一樣愚蠢。“他們無法看清自己的處境,被一團團欲望包圍,而欲望隻能交換,不能消滅。太監其他的欲望被消滅,剩下的聚集在一起,有時大到自己都不敢相信喲。”“不知父親的心意是什麼?”王守適當地把“欲望”換成了“心願”。“鼠犬之誌罷了。”王曹立的回答讓王守雲裡霧裡,不過王守從來也沒有看透過他,此時也是如此。王曹立繼續說道,“現下是為了生存而討好主子。”王守點點頭:“是祝可太孫吧。”王曹立發出陰柔但不尖銳的笑聲:“我可從未這麼說過,你若這麼認為,便那麼認為吧。不過鼠犬自當要有鼠犬的覺悟,我們永遠隻會真正侍奉我們自己。”“侍奉我們自己。”王守試圖理解這句話。“有時你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渺小,若有一天你手中掌握了生殺大權,你得知道如何去運用它。”王曹立看了王守一眼,繼續說道,“在奇肱人來到這皇宮之前,我隻是個小小的太監,太監總管帶著夏朝最後的皇子跳進了井裡以後,我因為帶著其他的太監主動侍奉奇肱人,而成了總管,甚至成了太孫的貼身太監。你一定聽過吧?那件事。”“孩兒不知……”“有人說,是我把太監總管與小皇子推進井裡的,所以奇肱人讓我做了總管。”王曹立臉上有淡淡的微笑,王守看不出其中隱藏了什麼,王曹立隻是補充道,“你相信嗎?”“孩兒……”王守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是聽有人說過,但他隻當是謠言。“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王曹立也沒有回答他,隻是站了起來,戴上了他的高帽子,臉上的微笑消失不見,準備前往九州殿。九州殿與文華殿不同,九州殿大到可以容下千人,是皇上召集群臣議事的地方,金碧輝煌,四壁雕刻滿了九州的大地的地圖。從西海到東海,從南方到極寒之地,再到海外異域。龍椅即在九州殿上,龍椅全身金色,椅背雕刻了九龍祥雲。椅墊上是一對鳳與凰,比翼而飛,龍椅的把手是兩隻精致的玄龜,長著嘴,含著月明珠,椅腿則是四隻猛虎,匍匐於大地。祝林壽坐在上麵,萎縮的五官唯有眼睛還是凶狠如初。他掃視著腳下的眾臣,文臣席上站在最前的是丞相李雲青,緊接著的是戶部尚書周申。隨後是佐爾,年邁的吏部尚書習晏然顫抖著站在佐爾後麵,雙腳時刻在發抖。禮部尚書曆立,工部尚書陳柯,刑部尚書嚴錄,都在其後。武將席上是馮世駒將軍和衛林將軍,馮世駒將軍是開國大將軍,與於千差不多歲數,已經是白須霜鬢,但是身姿挺拔,紅光煥發,看上去比祝林壽還年輕不少。馮世駒將軍至今從未有過敗績,即使是曾經和嶽楓的對決也隻是打到了糧草告罄也沒分出勝負,他的騎射之術更是無人能比。衛林將軍塊頭比馮世駒將軍大上許多,事實上應該說他的塊頭比所有的奇肱人都要大,若不是他那標誌性的毛發與奇肱人的五官,幾乎會被認成一個常人的壯漢。比起他的魁梧與戰功,人們談論更多的是他的矛林。他喜歡把俘虜的敵人用長矛插穿,立在自己的封土上。不過後來這個做法被祝林壽製止了,他說奇肱人殺俘虜是為了拿土地放牧,而不是用來浪費土地插屍體。他們身後是藍石,福德等年輕的新一輩武將。王守被安排在了最邊緣的位置,並且隻能跪著。皇上祝林壽聲音洪亮,裡麵有藏不住的怒氣,他對著群臣說道:“你們可知,胡駿帶了兩萬皇家衛去平定紅樹,卻被那群隻占了三個小鎮子的農民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奇恥大辱。”馮世駒將軍簡單地評價。周申笑了笑,說道:“也許是胡駿大人大意了,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反敗為勝的。”“周申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若隻是如此,陛下也不至於如此生氣。畢竟胡駿大人有多少能耐,陛下比誰都清楚。”佐爾以微笑回應。“若不是因為是皇後多次請求,就憑胡駿那點本事,本皇怎麼會讓他做兵部尚書?但是你們可知道,有戰況彙報,紅樹的那些農民手上居然有我們奇肱人的裝備——破石長弓!而他們居然還有一支兩百人的三連火銃的重甲騎兵!”祝林壽說到這裡怒氣衝冠,他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內奸叛徒。奇肱人是戰士,戰士不能存在鼠輩!王曹立驚呼:“誒喲,莫非皇上的意思是,朝廷重臣裡有人走私了武器給那幫農民?真是太可怕了喲!”李雲青說道:“破石長弓各地的守軍手裡都有,但是三連火銃隻有帝都的武器庫裡才有。我奇肱帝國不用這種女人才用的玩樣兒,全國都是嚴禁製造,若真有走私,那麼那個走私者必定是在帝都。”“走私者,這對於奇肱人來說真是天大的羞辱!奇肱人寧願戰死也不會如婦女小人般用這些陰暗的手段,一定是那常人從中動的手腳,鬼知道他們用什麼手段把裝備運出去的!若是抓住了,定將他五馬分屍!”祝林壽憤怒地說,在帝都走私武器,就好比在奇肱人頭上拉屎,也難怪皇上會氣成這般模樣。“不知皇上有什麼眉目嗎?”李雲青皺著眉問。“我若是知道是誰,還需要你們做什麼?”祝林壽不高興地反問。“實不相瞞,微臣的手下打聽到了些許消息。”周申微笑著,他獨特的聲音總是無法讓人不去注意傾聽,他繼續說道,“於千大人南下好一陣子了,聽說他經過了洪都,經過了十八散鎮的大部分鎮子,朝著紅樹的根據地走去了。“要知道——那三連火銃,可是夏人常用的火器,如今也隻有在玉門關的於千的兒子於居石在用,。其中聯係,大家想必已經一目了然了吧?”佐爾雙手橫放在肚子前,手臂互相沒入大袖口裡,頗感興趣似的說:“周申大人是在說,走私者是於千大人咯?”李雲青似乎覺得有問題,他問道:“於千遠在千裡之外,周申大人又是怎麼知道他的行蹤的呢?”周申發出咯咯的笑聲,說道:“在於千大人身邊安插狗兒的人可不止太監一個喲。我為了皇上,也是時刻注意於千大人的行蹤的,畢竟夏人餘黨始終還是個威脅。“常人不是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花錢,就算讓人去極寒之地的誇父國在他們的國王手掌上撒泡尿,都會有人冒死前去。”王曹立發出尖銳的驚呼聲,拜倒在地上,說道:“周申大人真是風趣,不過太監可從未安插人在於千大人身邊喲!”“我聽說,太監的養子王守在於千大人身邊做過五年的侍從,皇上剛剛帶上他不正是因為如此嗎?為什麼不問問他?”李雲青看向王守說。祝林壽把目光投向了王守,如同看一隻老鼠般眯著眼,這使得他的五官更加縮在一起。他的聲音粗獷而洪亮,他問道:“你可知道點什麼?”王守感覺背後一涼,冷汗當即從皮膚滲了出來。祝林壽的目光如同一把刀,讓他毛骨悚然。他哪知道什麼?李雲青補充道:“在於千身邊做侍從的五年裡,你可曾看見他給玉門關的人寫過信?或是通過其他方式聯係過玉門關?”王守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瞥了一眼王曹立,想讓他幫幫自己,卻發現他並沒有理會自己,而是依然弓著背恭恭敬敬地站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平穩得像在和酒館裡偶遇的老友聊天那樣的稀疏平常,“回皇上,小人不曾看過於千大人寫過信或是與玉門關有何聯係,至少小人是不曾看見過……並不確定他是否,但是小人從未見過於千與何人人有書信聯係過。”李雲青似乎對他有些不耐煩,但是耐著性子繼續問:“此次南下,他可曾有告訴你他的目的?”王守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他說……南下是為了救助難民。僅此而已。”他抬頭瞄了一眼祝林壽,發現他已經不再注意自己,不禁舒了一口氣。於千大人不會是走私者,他厭惡戰爭,王守在心裡想。但是他又想到,若於千大人真的是走私者,自己剛剛那番話,就已經把自己定了死罪了。想到這,他不禁又感到如坐針氈。“不管如何,必須加強對於千那個小孫子的監視。如果真的是於千或是於居石有什麼動作,他都會是我們重要的籌碼。”皇上祝林壽說。佐爾淡淡地笑著說:“那隻是個還在放牛的小孩而已,不必勞煩皇上,微臣覺得交給二皇子或者太孫即可,隻是不知皇上覺得誰更合適?”皇上向來偏愛太孫祝可,這份愛來自他對大兒子祝令文,如今轉移到了祝令文的兒子祝可身上。王守也希望能由祝可太孫來做這事,畢竟比起二皇子,太孫顯得仁慈了太多。習晏然用顫抖的聲音說話了,若不是這次說話,大家都忘記了他也在場了。“微臣覺得……給二皇子是極好的,二皇子對管理士兵軍隊向來有研究。”李雲青覺得習晏然小題大做了,他說道:“那隻是個孩子!不需要軍隊,隻需要幾個侍衛就日夜守著就足夠了。”“不必多說了,我已經決定把這是交給太孫了。”皇上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不想再談論此事,然後他對衛林說道,“衛林將軍,讓你的士兵傳令給胡駿。再給他半個月時間,再不能平定紅樹,就讓他提著自己的人頭來見我,我會讓你接手他的職務的。”散會後王守才發現轉眼已是深夜,天上月明星稀,走出九州殿是偌大的皇宮,千層階被月光鋪滿,閃閃發光。侍衛們如石像般佇立著,眾大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皇宮走下千層階,李雲青跟在隊伍的最後麵,佐爾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後麵,和他打了招呼。王守離開前隻聽見佐爾對李雲青說。“丞相,您不該說那最後一句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