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晚秋還是殘留著夏末溫暖,在北方的草原上,應該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樹葉凋零白雪皚皚了。李雲川記得他們離開草原時,他在扶桑樹下跪了一天一夜,祈求上天能原諒他,祈求三足烏與駿馬之神能撫平他家人的悲傷。那時正是扶桑樹凋零之際,隻剩下兩顆纏繞在一起的樹杆,以及光禿禿的枝丫,猶如一團拔地而起的褐色火焰。上麵掛著巫女編製出的三足烏,據說它們是用英雄的武器融了以後用巫術鑄成的,所以每到夜裡三足烏就會發出微弱的金光。如今李雲川隻能跪在玉雕的扶桑樹下,上麵的隻有十隻雙足烏,李雲川知道這種褻瀆神靈的雕塑不會接受他的懺悔,他隻能把希望放在皇後身上。皇後是個美麗的人,如天女下凡,她的心腸一定也和仙女一樣善良。但是,馬庫身為皇後的侍從,為什麼會在那個時間違法宵禁,在街上喝得伶仃大醉呢?李雲川本想自己該把事情的緣由如實告訴父親,但是按照戰馬氏族的奇肱人的作風,他們一定會處死王守的。一個異族人殺死了奇肱人,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會被處死,這在奇肱國是一條人人皆知的法律。更何況還是低賤的常人?李雲川今天一天都坐立不安,軒轅國來了貴客,公孫伯玉帶他們去看異蛇,但是因為他的心不在焉,在紫蘇把“千金”放在他手上的時候,他不一小心把它丟在了玥兒身上,導致玥兒嚇得失聲尖叫。而之後更加讓他絕望的事情就來到了,皇後和二皇子來到了李府。王守被人綁著,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周申跟在二皇子的身邊,身後站著幾個奇肱侍衛,其中有圖撒拉,比蒙,阿塔弗洛薩,都是來自他們家族的草原的侍從,自然還有一個那天晚上逃走的侍衛。皇後用她美麗動人的眼睛看著李雲川,用溫柔的語氣說:“我的貼身侍從馬庫今早被發現死在李府附近的水溝裡,身上的財物都被搶光了,甚至連衣服都……不知李家二公子知否?”李雲青上前講到:“皇後可是誤會了……我家川兒怎麼會和這事有關?”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身上,猶如針刺。特彆是李雲河與李雲玥,他們似乎希望他馬上說出個不字,他們怎麼能得罪皇後?皇後待我很好,她教我如何做個皇子的妻子,她說以後二皇子會對我如同皇上對皇後一樣好,玥兒總是這樣樂嗬嗬地和他說,但是他卻沒有告訴過他,他聽說皇上對皇後可一點都不好。李雲河總是和他說,周申和皇上請願,讓他能去君子國,正是皇後幫忙美言的,他總是找儘機會讚美皇後。她美麗,善良,如駿馬之神的妻子“格塔”一樣母儀天下。但是李雲河卻至今沒能去君子國,李雲川聽父親說過,去君子國的條件很嚴格。那是個絕對莊嚴的國家,每十年隻收一個國家的一個人,而且選拔條件極其嚴格,從裡麵出來的人無不是絕世之才,或是成了千古賢帝,或是成了曠世名將。君子國處在西海之外的上弦灣,從中原渡船要半個月才能到達,君子國裡的人不得參與戰事。畢生研究世上百種學術,李雲河可遠遠夠不上去君子國的資格。李雲川不知該如何開口,李雲青見到他的神情便猜出了個大概。隨後是周申大人先開了口,他今天穿著寬大銀絲褐色錦繡長衫,腰間是一條得體的金絲腰帶,腰帶上掛著一把玉雕的匕首,作為裝飾非常美觀。他的聲音依然輕柔,與他肥碩的身體很不相稱,他寸草不生的肥大下巴微微動著:“大概是在昨天夕陽剛剛落下的時候,馬庫大人受皇後之托和三個侍衛去鐵匠沙奎因那裡取回替二皇子打造的一對新的好劍——你們知道的,二皇子正準備著在盛宴上一展身手呢。“在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酒樓,便上去喝了點酒,下來的時候卻遇上了王守帶領著的巡邏的警備隊,那時李家二公子正和他在一起呢。“那是離宵禁大約隻有不到半個時辰了,所以街上已經見不到什麼人,正是這樣的情況,王守便對那寶劍起了賊心——畢竟常人是不允許佩那麼好的劍的。“那是一把用從奇肱草原最接近極寒之地的山脈裡找到的寒冰礦鑄成的寶劍。你知道的,那裡再過去幾裡就是誇父國哩,那些礦工可是冒著一腳被巨人踩死的危險弄到這些寶礦的。“畢竟我們常說,富貴險中求嘛。話說回來,那把對劍一把是長劍,是二皇子的。而另一把是把袖珍的短劍,正是想贈給李家玥兒小姐的禮物哩。”“真的嗎?二皇子為我準備的禮物?”玥兒激動地說,她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正在被質問的李雲川以及皺著眉頭的李雲青,但是她很快就克製住了自己。“那是自然,那是給淑女的禮物。”皇後笑著說,二皇子點了點頭表示認同。玥兒臉上努力克製住喜悅的神情引得周申微微一笑,然後繼續說道:“有人為了讓這把劍能到淑女和才俊的手裡,可是獻出了生命喲。“王守小賊殺了馬庫,企圖奪走那把劍。隻可惜警備隊畢竟隻是狗鼠之輩,還是敵不過皇家侍從。即使是喝了酒,還是有一個侍從帶著劍逃走了。”李雲青皺眉:“你既然說是快到宵禁時間,街上空無一人,你又是怎麼知道的?”“說來真巧,其實那時小人正在酒樓裡,碰巧看見了這一幕。更巧的是,當時李家二公子也是在場的,是否是這樣的,雲川公子?”周申微微笑著,聲音輕柔卻極具穿通力。二皇子掃視了在場的所有人,看見了軒轅的貴客,李雲川覺得他應該是知道的,他禮貌地和他們拱了拱手,對著李雲川說道:“雲川兄當時一定是為了阻止王守獻出了一份力,奇肱人可不像常人,會窩裡鬥,奇肱人齊聚駿馬之神的光輝之下,團結一致。”“是這樣的嗎,川兒?”李雲青終於問李雲川了,眾人把視線重新歸還給他,而李雲川卻看向了王守。他就那樣跪著,穿著警備隊的製服,大概是在巡邏的時候直接被抓走的,在詢問開始他就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直至此時他才抬頭看向李雲川,眼神裡有種李雲川從未見過的東西。我必須得幫他,奇肱人不會傷害奇肱人,但是常人就隻會和螻蟻一般被殺死。李雲川在心裡想著,卡在喉嚨裡的話脫口而出。“不是這樣的。”李雲川堅定地說,二皇子有點吃驚地看著他,周申微微笑著,皇後臉上除了美麗與溫柔沒有任何情緒。“那時已經是宵禁的時間,並且是馬庫大人先發起的攻擊,而且我不曾見到他有帶著什麼價值連城的對劍,而且……”不等李雲川說完,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說道:“是我殺死了馬庫大人,我太想要他的那把劍了。”是王守,他沒有看李雲川,而是看著二皇子,他又說道:“那是把碧藍色的對劍,對吧?用的是銅製的劍鞘,上麵還有戰馬氏族與騊駼氏族的兩族圖騰,是一隻戰馬頭上飛翔著三足烏。”“正是如此。”二皇子滿意地看著王守,點點頭說道,“狗兒說得非常對。”李雲川不敢相信地看著王守,心裡想著,他瘋了嗎?但是嘴上半天說不出話。“所以雲川公子那時為什麼在那兒?”周申“好奇”地問。“大約是碰巧路過的,被他看見了這一幕,我本想也殺了他的。”王守說。“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說謊?”李雲川幾乎崩潰地喊了出來,而王守依然沒看他的眼睛。李雲青一把拉住了李雲川,在他耳邊說道:“莫要慌張。”然後對著皇後說道,“那麼事情就很清楚了,是王守一人的事情,不知皇後打算怎麼處置他?”“我不過是一介婦人,這等事情自然是交自吾兒處理。”皇後美麗的眼睛看向二皇子,二皇子用他健壯的臂膀拔出劍來,說道,“常人冒犯奇肱人即是死罪,更何況是殺死了奇肱人,那麼他該當如何處置?”“五馬分屍,馬蹄刑,或者讓他成為衛林將軍的矛林裡的一員。陛下,奇肱人從來不缺乏讓敵人恐懼的手段。”周申保持著微笑說出這段話。“不……父親,幫幫他吧。”李雲川在李雲青耳邊哀求。“他犯的是死罪,奇肱人不該替常人求情,川兒。”李雲青在他耳邊嚴肅地說。“但是……你不是也替於千大人求過情,讓他沒被皇上斬首?”李雲川哀求。“那不一樣,於千是個英雄,他關係著天下格局,王守隻是個鼠輩。”李雲青說著歎了口氣,又說道,“你還小,年方十五,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世上的一切並非你看到的那樣。”那現在王守該怎麼辦?李雲川在心裡絕望地想著的同時,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太監尖銳的聲音高呼道:“太孫駕到!”隻見太孫祝可衣冠正式,穿著太孫專有的黃袍,那是一件有著用上千根金絲編製出駿馬之神騎著神駒馳騁草原的圖案的黃袍,代表著太孫的身份。太孫祝可身後跟著太監王曹立,以及兩個侍從,是卡索高與塔姆力,是皇上欽點的炎鐵衛。隻不過他們隻能被稱為準炎鐵衛,還不能獲得給自己取稱號的資格。但是他們卻已經能夠穿著炎鐵衛的暗紅色服飾,金色的披風,上麵畫著燃燒成奔馬形狀的火焰。他們佩戴的彎刀上刻有他們的名字,若有一天得到了皇上的認可,他們便可把上麵的名字換成自己給自己取的神獸凶獸的名字,死後他們便可以成為英雄陵裡的新的雕像,被寫進青史裡讓文人讚歎,寫進史詩裡讓詩人歌頌。比起他們,皇後身後的圖撒拉,比蒙,阿塔弗洛薩著三個皇家衛倒是顯得平庸不堪了。“在軒轅貴國的麵前討論殺戮,可不是什麼待客之道。”祝可太孫微笑著說。“給皇後請安了,以及皇叔。”太孫對皇後行禮,皇後瞥了一眼他的太孫黃袍,眼裡的溫柔終於是被一閃而過的厭惡取代。但是極快地又陷入了平靜之中,就如一陣微風讓湖麵起了少許波瀾。“不知太孫殿下到此有何貴乾?”李雲青對太孫行禮。“皇上忙於政事,無法接見軒轅國的貴客們,隻能派孫兒我前來,隻是不想這麼巧,居然在這兒碰上了皇後與二皇叔。”祝可徑直走向公孫一家的席位,禮貌地一一問候過來,與公孫烈交談了起來。而王曹立就站在王守不遠處,卻不曾看他一眼,隻是恭恭敬敬地等候太孫,弓著背如同一隻大老鼠。“多有怠慢,還請軒轅帝見諒。”祝可禮貌地對公孫烈說。“哪有哪有?在李丞相這兒我可不知有多開心呢。”公孫烈笑嗬嗬地說。“雖說如此,丞相府畢竟不是皇宮,軒轅帝還是隨我進宮吧,讓我與皇上好儘地主之誼。”祝可儒雅地伸出手,做出“請”的動作。公孫烈自然明白其中意思,他也不想卷進這異國貴族的鬥爭之中,自然隻好與李雲青告彆。隨著祝可太孫準備進宮,他讓紫蘇和賦兒先隨著白清依去了,自己隨後就到。在他們走後,祝可太孫才準備離開,他讓王曹立把王守扶起來,靠得最近的阿塔弗洛薩馬上把彎刀立在了王曹立的脖子上。“哎喲,嚇死老奴了,流血了!”王曹立發出尖叫聲。在軒轅帝走後,祝可收起了他笑容可掬的表情,臉上沒有表情地看著阿塔弗洛薩,說:“常人有句話我向來很喜歡,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更何況是狗打狗。”卡索高踏步向前,炎鐵衛不是騎馬射箭的奇肱戰士,而是保護皇族的貼身侍衛。炎鐵衛與一般奇肱士兵最大的區彆就是他們身著重甲,可達十幾斤,從麵罩到鐵足全身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依然身手靈活迅捷,據說他們每天都會把重達二十多斤的玉石盔甲穿在身上直到汗水使得玉變成黑色為止。卡索高等待著祝可太孫下令,隨時準備拔劍,皇後輕輕地嗬斥了一聲,讓阿塔弗洛薩把彎刀從王曹立白嫩的脖子上拿開了。二皇子不悅:“賢侄是什麼意思?奇肱帝國法律明文規定,異族人種冒犯奇肱人即可砍去手腳,重則死罪。莫非如今常人殺了奇肱人,還能免除死罪了?”“哦?這小子是我家老狗兒的小狗兒,皇叔剛剛不是還說奇肱人不會窩裡鬥嗎?這會兒怎麼就抓著我家小狗兒不放了?”祝可太孫反問。王守有救了!李雲川聽到這話心裡想。祝可太孫是個善良的人。“不然這樣吧,既然是在我李家,就由我來提一個主意。”李雲青出來說。“哦,丞相可有妙計?”周申腆著肚子微笑著問。李雲青說:“不如折中一下,以免雙方爭執不下傷了和氣。即使王守是太監王曹立的養子,不如就如他父親一樣——”“宮刑。”周申發出嗬嗬的笑聲,又說道,“這可是我今天聽到最好的主意了,太監的養子終於能真正地成為太監的兒子了。”李雲川嚇了一跳,幾乎是咆哮了出來:“父親,不可以!”李雲青看了李雲川一眼,沒有說話。“我覺得此計甚好,也便當我給皇侄一個麵子了。”二皇子說。“不……不要……請大人們開恩。請太孫,皇後,二皇子開恩!”王守終於是說話了,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但是額頭還是冒了許多冷汗。“誒喲,我的小狗兒……沒想到太監有一日也要送你進蠶室哩,為父會親自動手,一定不讓你疼太久。”王曹立用尖銳的聲音抱住王守說。“且慢,我可還沒有同意。”祝可不悅地看著二皇子繼續說道,“皇後與皇叔若執意要懲罰我家狗兒,於理於法並無不妥,隻是這是不是著實太不給我太孫一個麵子了?“若哪日我登基上殿坐上龍椅,說起這事,當時兩位就已經連我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不太合乎君臣之道?”皇後的神情終於是有些不悅,她甩了甩袖子,拋下一句話:“等到你成為皇帝的那天再說吧!”是時,雙方終於是都拔出了武器,眼見可能就要打起來,李雲青趕緊叫了李府的士兵來維持場麵,卡索高與塔姆力麵無表情地拔刀上前,等待著太孫發號施令。圖撒拉,比蒙,阿塔弗洛薩擋在了皇後的麵前。李雲川腦中亂成了一團,他甚至不明白二皇子和太孫為什麼要如此針鋒相對,前不久他們還一同在門樓上目送了胡駿將軍呢!是時,又是一聲叫喊,如同及時雨一般,將滿屋緊繃之人從惡夢中打醒,那個聲音叫道:“皇上駕到!”佐爾穿著他大袖口的戲服,跟在皇上祝林壽的身邊,祝林壽身穿黃袍,年近六十身材有些削瘦,臉上的毛發有些發黃。在年輕時他的麵容非常凶悍猙獰,常叫敵人恐懼,如今卻已經縮在了一塊兒,威嚴全然不在。但是他的聲音依然洪亮,他目光如鷹掃視眾人,說道:“什麼事情,值得你們如此拔刀相向?奇肱人如今已經落得如此地步了嗎?”二皇子想要解釋,他說道:“父皇……”“閉嘴!”皇上不高興地打斷了他的話,而祝可則上前扶著皇上,皇上又說道,“我來這可不是聽你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皇上把目光投向李雲青,說道:“丞相,速速召集眾臣到九州殿,有要事要商議!”然後他看了一眼被綁著跪在地上的王守,繼續說道:“狗兒叫什麼名字?”“王守,守備的守。”王守低著頭對皇上說。“哦?可是於千的那個侍從?”皇上繼續問。“曾經是的。”王守如實回答。“那正好,你也跟丞相一同來,這事你幫得上忙。”皇上說,然後他不悅地看了皇後與二皇子一眼,說道,“身為皇室居然到丞相府鬨事,還在軒轅貴國麵前丟了臉,你們真是愚蠢至極!”皇後麵無表情,唯有二皇子麵紅耳赤,佐爾微笑著對兩人鞠躬,說道:“還請二位快回吧。”二皇子有些惱火,他怒衝衝地對玥兒說道:“看來李家並不喜歡我的禮物。”眾人終於走後,李雲川心裡的弦總算鬆了下來,隻聽見李雲青歎了一口氣,他說道:“川兒,你應當好好反省。”李雲河有點惱火,他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怒火對李雲川說道:“弟弟,你就不能離那些下人遠點嗎?”玥兒氣得紅了眼睛,她大聲地叫道:“你總是把事情搞砸!我恨你,我恨你!在草原上時是這樣,如今來了這裡也是這樣!”隨後她跑進了自己的房間,大哭了起來。李雲川很難過,他事後想了很久,他鼓起勇氣去玥兒的房間,輕輕地敲敲門,玥兒沒有回應,他隻好自己推了進去。玥兒依然坐在桌前啜泣,李雲川看了心裡難受極了,他乾巴巴地開口說道:“玥兒……對不起。”玥兒對他狠狠地說道:“你若是真感到對不起,當時死的就該是你,而不是母親!”李雲川隻覺得臉上火熱,心裡一陣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