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跟鄭雪約在離她家不遠的咖啡館。鄭雪說出的幾件事,每一件都讓陸程震驚到無以複加。“陸程哥,你記得幾年前,就是那回,你開車跑去……莫璃的老家,我去墓地找到你的那次嗎?你就沒想過我怎麼知道你在那兒嗎?”陸程茫然,那段時間的事情太密集了,他確實沒注意這麼件事情,之後,他又不願意回想那一段時間的事。“那天淩晨的時候莫璃給我發了信息,我也不知道她怎麼知道我的號碼的,可能之前從你那兒看到過。她發給我一個地址,叫我過去接你。我馬上打車去機場坐了最早的飛機,然後從機場包車去了那個鎮上,到了那邊沒看到人,有個大媽說你們都去墓地了,我才找到你。也幸好找到,那天,就你那個狀況,如果還開車回去,我簡直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陸程覺得自己的呼吸有點急,“……她叫你過去?她怎麼會……”那天他的車其實就停在她家附近,他後來在車裡睡著了。所以,她那天其實早就看見他了?陸程消化了這個事實,忽然道:“為什麼她隻是發了消息叫你去,你就會過去?”“因為……”鄭雪咬了咬嘴唇,“我當時大概猜到,你們可能會分手。”陸程放在桌上的手一下握緊了。“你之前不在國內的那個星期,我看到程姨跟莫璃見麵了,程姨還……哭著給她下跪了。”陸程的瞳孔急劇收縮,他完全無法聯想到這樣的場景。“那天本來跟程姨約了要去商場幫她給人挑禮物,她臨時打電話給我說有事不去了。結果中午我去餐廳幫我爸拿發票的時候看見程姨了,你也知道,他們那一圈兒的老年人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家熟悉的餐廳。程姨沒看見我,她帶著莫璃,當時我心裡有點兒不舒服,覺得程姨也不跟我親了,就賭氣跟到包廂外麵去了,然後依稀聽到在說‘對不起那個孩子……本來是沒有臉來見你……’我覺得程姨的聲音不對,好像在哭,忍不住把門開了條縫偷偷去看,結果就看到程姨一下跪在莫璃麵前,一直在說‘所有的錯都是老陸的錯,我也沒有臉乞求原諒,該受什麼處罰就讓他去處罰,但是……’,莫璃沒有拉她起來,好像也在哭,說那阿喬的委屈和苦又有誰去承擔,說阿喬沒辦法原諒,她也沒辦法原諒。”陸程呆呆聽著,腦子裡像被扔了一顆深水炸彈,一片混亂。“後來莫璃轉過來了,我就把門關上了。再後來那天她發消息的時候,我就猜你們大概……” 陸程好半天沒說話,鄭雪卻在沉默良久後又輕聲道:“陸程哥,你知道莫璃她哥的事嗎?就是那個……搶劫殺人的案件。”“……嗯。”陸程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那天聽到的?”“我……”鄭雪又咬了咬嘴唇,陸程熟悉她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這是她猶豫和思考時慣有的表情,“陸程哥,我一直有個猜想……當年那個殺人的……可能,是我哥。”“鄭宇哥?!!”陸程震驚。“我哥出國前的那個暑假,我們兩個都在外公家住,有一天晚上他沒回來,半夜外公家裡的電話響了,我們都被吵醒了,外公接了電話後立刻就出去了,快天亮的時候哥和外公一起回來的,哥手上有血,我當時還問他是不是摔跤了,外公就說是,讓哥去浴室洗澡了,後來我好像聽到哥在浴室裡哭。”“後麵你也知道,我哥過完暑假就出國了。他那時原本已經保送了國內很好的大學,爸爸媽媽也都很滿意,可是外公就是堅持讓他出國去,哥哥自己也同意了。他那時候有個關係很好的女朋友,也分手了,那個姐姐後來還來我們家找過好幾次,看起來挺傷心的。哥哥出去後隻有第一年回來了,後來就再也沒回來過,跟家裡的聯係也越來越少,媽媽很擔心,出去看過他幾次,每次回來都心情不好。”“那天,程姨跟莫璃說話的時候,莫璃說她要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開始她們老說林喬什麼的,我就沒在意聽,後來忽然聽到我哥的名字,我吃了一驚,聽到程姨說‘鄭宇其實一直是個好孩子,那是個意外’,不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就聯想到那年在外公家哥哥淩晨回來時的情景。”“我後來托高沅的一個司法係統的朋友幫忙問了一下林喬的案子,很久之後那個朋友才調到案卷,告訴了我案子的大概事件,還有時間,我沒有敢問更詳細的……那個時間,跟哥哥的那個時間段兒好像是重合的,我不記得哥哥那次淩晨回來的具體時間了,可是我總是隱隱覺得好像就是……”鄭雪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垂下頭,“我不敢想太多,沒有被證實也許就不是。”“可是你心裡已經……”陸程頓了頓,改口道:“所以你昨天看到那個林喬的孩子,心裡愧疚,想要幫他?”鄭雪沒回答,隔了一會兒忽然掩麵道:“不僅因為那個孩子的事,還有這幾年我看著你過得……你和莫璃……陸程哥,抱歉,我之前沒法跟你提這件事情,我沒法說……那是我哥啊……”“……那為什麼現在說出來?”陸程看著鄭雪,“能把鄭宇哥現在的聯係方式給我嗎?”“我哥他……去世了。”鄭雪將手放下來,眼睛裡一片淚光,“半年前就不在了。”陸程將車開在繁華的西區大路上,心情沉重極了,胸口堵著一口氣,沉悶而又無法抒懷。一時湧入太多的信息攪在一起,而這裡麵每一個人都似乎與他息息相關,都是於他來說那樣有分量的人。一個看上去稍顯陳舊,但綠化很好的小區外麵,楊宇峰嘴裡叼著根煙,對開車門下來的陸程道:“什麼事兒啊,火急火燎的?我家老爺子過壽搞到一半我就出來了,說是你找我他還不信,看來我倆現在這些年交情夠淡的啊,你要不上去坐坐,給證明一下咱們這普通來往偶爾還是有一兩回的?”“大楊哥,大概三年前我讓你幫我打聽過一個人的下落,你還記得嗎?”陸程沒跟他哈拉,看著他直接道。“誰啊?”大楊吐出口煙圈兒。“叫莫璃。我開始請你幫忙查過一次出行記錄,之後隔了一個星期又讓你幫我查過一次。”“……唔,有點兒印象吧。”“後來那次,你跟我說她出國了,去了美國。”陸程盯著他。“這些細節我可沒法記得。”楊宇峰笑笑。“她真去美國了嗎?”楊宇峰沒說話。“那麼,那時候我讓你幫我問的一個案子,你跟我說一切規規矩矩沒有異常,也不儘然了?”楊宇峰依然沒作聲,又抽了兩口煙才道:“陸程,那會兒你爸來找過我,讓我彆管你。有些事兒你最好彆知道,為你好。”陸程冷然道:“鄭宇死了,你知道嗎?”大楊猛地被嗆了一口,不可思議地看向陸程。半晌,他踩滅了煙頭,道:“車上說吧。”坐在陸程車上,大楊問:“鄭宇是怎麼……不在的?”“重度抑鬱加厭食症,鄭雪說她家裡隻大概知道他有抑鬱症,一直在治療,但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大楊沉默了一會兒,消化這個事實。然後開口道:“……那年我警校畢業,在派出所實習。那是我參與的第二個案子,沒出現場,隻是跟帶我的師傅去調了監控,那段路上監控不多,不過最後受害人倒下的那一會兒剛好是在監控底下的。兩個少年身體挨的很近,幾乎是完全貼在一起的,看上去像是受害人占了上風,雖然腳步踉蹌,但是壓製著嫌疑人一直在往後退,然後突然間就倒下了,在地上抽搐起來,帶血的水果刀掉在地上,胸口噴血,嫌疑人沒動,在那兒呆站著,隔了一兩分鐘就不斷有人圍過來看了。”“晚上的監控視頻算不上多清楚,兩個人的臉以及衝過來時的扭打狀態還是可以確認的。認定為街頭鬥毆致死沒什麼問題。我那時候年輕,正充滿熱情的時候,看視頻也看得格外仔細,然後我就意外的在那個模糊的視頻裡看到了鄭宇。當時隻是覺得有點新鮮,在一個案子裡看到自己認識的人,又有點奇怪,想他深更半夜的怎麼會在那種地方出現。而且他還算是最早到達圍觀現場的,就在受害人倒下不過五六秒鐘時間,他就出現在視頻角落裡了,大概嚇傻了,也一直在那兒傻站著。”“我當時還跟師傅提了一嘴,說這個小孩兒是我認識的人呢。晚上回家,吃飯的時候跟我爸聊天兒,也就隨嘴一說我今天辦一案子看到鄭宇了,我爸大概問了問怎麼回事兒也就沒管了。隔了一天再回去時,我爸卻跟我說讓我彆跟手上這個案子了,跟案子相關的一切信息也彆跟人提。我問他具體指什麼信息,我爸就跟我打官腔,說關於案件的一切信息細節都要保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不再經手這案子,你之前所了解到的所有相關信息都必須嚴格保密,而且跟你無關。我的倔脾氣也上來了,跟他說我乾得好好的憑什麼不乾。結果,第二天到了所裡我就被通知去跟另外的案子,還得去外地。”“我一猜就是我爸的手筆,我當時隻覺得我爸在乾涉我的工作,又給我安排了什麼捷徑,回去跟他大吵了一架,說不讓我繼續跟這案子的話,我就再不去派出所實習,從此再不走這條路。我覺得我已經夠強硬的了,結果我老子更橫,直接給我打了個滿地找牙。”陸程想起了少年時那次看到大楊被打出家門的那次。“我就不知道這事兒怎麼就觸他的怒了,心裡總感覺有問題,後來聽說鄭宇突然出了國,我就隱隱有一種猜想……後來我還去查過案卷,當時圍觀的一群人都有作為證人的筆錄,可是作為第一個到場的目擊證人,鄭宇的名字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十幾年前的案子,你記得很清楚。”陸程說。大楊默然從車子的前窗看出去,好一會兒,說:“陸程,知道為什麼我從小那麼渾不吝的性子什麼都愛跟我爸對著乾的人,在他安排我去讀警校的時候我一聲沒吭就去了嗎?我沒想搭他的順風車,也沒想在這條路上沾他什麼光,我啊,我特麼從小就想當個警察……”大楊自嘲地哼笑一聲,“懲奸除惡,公平正義,一腔熱血,哈哈……那件事之後,我發現我他媽原來是個慫蛋!”“不是因為怕我爸揍我,而是我自己,在我心裡有了那個猜測之後……我不知所措,不知道還要不要堅持,要堅持什麼。原來伸張正義不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鄭宇那人,你比我更了解他,他能有什麼壞心?”大楊搖搖頭,不想再繼續說下去,“我慫了,我爸打掉我一顆牙逼我退出這案子,我就坡下驢,就再沒管過,就當自己從來不知道吧。”“我爸……為什麼來找你?”陸程問。大楊看了他一眼,苦笑:“能為什麼?天下父母心唄,你爸不想讓你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他來跟我說,如果後麵一段時間你來找我幫你查事情,不管是什麼事兒都彆理。你家陸院長可是個從來不求人的主,那時候人還病著,既然這麼鄭重地拜托我這麼件事兒,我能不答應麼。”“所以,我那時候拜托你的兩件事,你都是敷衍我的?”“對,你要查的人我沒查,你問的案子,我也覺得你不知道的好,本來跟你也沒關係。”大楊乾脆答道。“你覺得……我爸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陸程艱難道。“……陸程,那得你去問你爸了。”大楊頓了頓,“可是我覺得,人吧,有時候難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