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癱坐在酒店的沙發裡,背後落地窗的窗簾被全部拉開,城市夜間的燈火映照出一室冷寂。他主動拉開門讓她走了,他怕再不讓她走,不知道自己還會說出些什麼來。一千多個日夜的糾結與掙紮,又怎麼是一句“沒愛過”能說完的?他有時候也勸慰自己:人生不過就是這樣,有人來了,有人離開,生活常態,何必揪著不放,耿耿於懷?所以他努力工作,升職加薪,呼朋引伴,把酒言歡,一切都行進在正常軌道上,毫無偏離。他陸程仍然是那個灑脫、風光、前途一片大好的有為青年。那年從那個小鎮回來後,他就再沒跟人提過任何關於莫璃這個人,關於她的任何事。這一段關係,原本也沒什麼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回到家,父母自然是不提,他們同她本來也就是幾麵之緣,很快忘記也屬正常。在公司,也就江芝毓隱約知道些內情,她這麼玲瓏的人,分得清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就連一向對莫璃抱有敵意的鄭雪,在之後見到陸程也絕口不提任何與之相關的事。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就像這個人從來沒在他的世界出現過。他自己幾乎也要這麼信了。要不是那年鄭雪的生日會後,他看著他們那晚拍的錄像,他端著酒杯抓著每一個從麵前過的人問“你說我做錯什麼?她怎麼就不要我?”彆人就哈哈大笑,“陸程喝醉了,來看陸程喝大了……”後來方誌鴻從他麵前過,忍不住對他吼:“她到底有什麼好?就算長得漂亮,漂亮的姑娘可多……”最後是鄭雪的聲音:“彆拍了,那個誰,就說你呢,彆拍了!”到底有什麼好?他根本說不出她好還是不好,她就是她。之後就越來越懶於參加各種聚會,也沒有再喝醉過。滿腔精力投於工作,沉迷於陀螺一樣不停歇地加班、工作、加班……有一回開會到晚上,跟江芝毓去外麵吃夜宵,聽她說起以往的師兄雲雲,狀似不經意問道:“你那個周師兄,算是常年定居美國了嗎?”江芝毓把一口餛飩吃完,才慢悠悠道:“何必呢?陸程。”陸程笑笑:“什麼?”“你現在這樣,過得快活嗎?”陸程想,我怎麼就不快活了?他出色依舊,受歡迎依舊,而且他也不鑽牛角尖了,那些個“為什麼”他已經不去想了,輕易地被放棄,隻說明他的分量不夠重。她不是也說了嗎,她說“你以為你愛了我,我就一定要愛你嗎?”所以,至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他開始慢慢願意相信她最後說過的那些話,她不過想利用他,她從來不愛他。一念及此,頓覺心灰意冷,然後就有些麻木,感覺鈍了,也就好過了,這一招很好用。因為晚上在酒店開著通風窗戶吹了整晚上的風,第二天陸程去公司的時候覺得有些頭疼。中午,江芝毓打電話到辦公室約他一起吃午飯,他推說有事要處理走不開,已經叫人點了餐。江芝毓索性直接來了辦公室,推門就說:“怎麼,生我的氣?”陸程從電腦上抬起頭,靠坐在皮椅上,揉了揉眉心,“咳,哪兒的話?”“昨天……不順利嗎?”江芝毓試探性問。陸程覺得頭更疼了,什麼叫順利,什麼叫不順利?如果順利是指他一直用言語和行動羞辱她,而她從始至終隻是平靜與順從的話……陸程不敢回想昨天那一夜的混亂,也不想承認那個惡劣的人就是自己。江芝毓拉了椅子在他對麵坐下,“陸程,咱們認識有些年了,哪怕算不上有多親密,但相互了解信任的基礎還是有的。你知道我這人不是什麼有熱情愛管閒事的人,我也知道你這種聰明人一旦鑽起死胡同來也是執拗得可怕。所以,我也隻多事這麼一回,以後你怎麼過是你的事了。”陸程撐起個笑來,“說得我過多慘似的,我現在除了忙點兒,不都挺好的嗎?”“就你這半死不活,孤家寡人的樣兒?”江芝毓嫌棄地翻了翻眼睛,站起來準備走了,“順便說,今天早上我還是去見了一下莫璃。彆看我,我沒跟她說什麼,也沒問她什麼,我跟她的交情不到這程度。我借了她兩萬塊錢,她確實挺著急的,好像是家裡有個小孩子病了。”江芝毓走後,陸程繼續將目光轉回電腦屏幕,一心一意地處理郵件。下午開會的時候,陸程卻開始走神了,他心煩意亂地讓秘書給弄了杯黑咖啡來,喝了兩口放在手邊一不注意又給打翻了。文件夾被咖啡給浸濕了一片,正在發言的項目組人員一時不知道該停下來還是繼續說,會議一度中止,陸程站起來道:“抱歉,你們繼續。”從會議室出來,他拐了個彎兒到了抽煙室點了根煙,忽然就想起昨天莫璃看他抽煙時,眼睛裡那微微愕然的神情。煙霧繚繞中,昨天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過著。陸程皺著眉頭,昨天他失控了,他一見著她就完全失控了。“家裡有個小孩子病了……”江芝毓的話在腦子裡響起來,他心裡突然跳了一跳,她家裡哪裡還有什麼人?小孩子,哪裡來的小孩子……總不會是……不可能,不可能……陸程覺得太陽穴突突跳著,他摁滅了煙,準備回會議室去,走到一半卻拐到江芝毓的辦公室去了。K市中心醫院住院部,陸程在一樓大廳給難住了。他從江芝毓那兒問到了醫院名,彆的卻是不知道了。現在他跑來這裡,去哪兒找,要找誰。陸程在大廳裡轉了兩圈兒,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陸續有不少人拿著飯盒從病房裡出來,大概是要去醫院食堂買飯了。陸程又在外麵踱了兩圈兒,盯著來來去去的人,迎麵走來一個女人,頭發很長,兩手都端著飯盒,往病房裡麵走去。陸程隱約覺得有點眼熟,忽然看見了女人手指上的玫瑰刺青,這讓他一下想起來了。那一年在街頭,被叫做阿慧的女人,打了莫璃耳光,用這隻刺有刺青的手指指著他,跟莫璃說:“你大概已經忘了阿喬在過什麼樣的日子了。”他默默跟在女人後麵,等電梯的人很多,阿慧沒有去等,直接走了樓梯,陸程遠遠跟著。上了三樓,看見她進了一間病房。陸程卻忽然不敢過去,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一步步走過去,站在那間病房外時,隻覺自己心跳得厲害。他轉頭,透過門上的小塊玻璃看到病房內。阿慧站在一旁收揀東西,飯盒打開在床頭的小櫃子上,床上靠坐著一個看起來十歲模樣的小男孩,右手上紮著針,莫璃坐在床邊用筷子夾了食物喂他。小男孩臉色有些蒼白,但看起來精神還好,彆彆扭扭的似乎在抗議被喂飯吃,想要自己用左手去吃飯。莫璃不知道說了什麼,兩個人都笑起來……十歲……陸程籲出一口長氣,一時間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失望?慶幸?或者是有點空落落的?他木然地轉身離開病房,在走廊儘頭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手撐著膝蓋,有點發呆。走廊上人來人往,一雙穿著平底牛津鞋的腳停在長椅前,陸程抬頭,袁慧站在他麵前,手裡拿著兩個清洗過還在滴水的飯盒,“找阿璃嗎?我看見你跟上來的。”她麵無表情地說。她的樣子跟原來不太一樣,陸程其實也不記得她原來長什麼樣,隻記得很豔麗的濃妝,現在素麵朝天跟原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要不是她手上的刺青他根本不會認出她來。“怎麼不進去?我可不會幫你叫她。”袁慧說話聲音不大,卻有種淩厲刻薄的氣勢。“是……誰病了?”陸程聽見自己問。“我兒子。”“嚴重嗎?”陸程看著病房科室的牌子。袁慧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有些嘲諷地笑了笑,“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陸程聽懂了後麵幾個字,“抱歉……”“不必,不必假客套,也不必真同情。”袁慧淡淡打斷他,“M3型有很高的治愈率的,我相信我兒子會沒事的。他爸爸,在天上會保佑他的。”“他是……”陸程驟然間明白過來了。袁慧沒再理他,轉身走了。陸程從住院部出來,在醫院大門口就迫不及待地點了根煙。“陸程哥——”陸程循聲望去,隻見鄭雪穿著件長的開胸羊絨外套,手上挽著個小坤包,在路邊笑著看他。陸程有些意外,快步走過去,還沒開口問鄭雪怎麼在這兒,鄭雪已經嚷嚷著:“哎,把煙滅了,煙滅了再過來……”陸程不明所以,把煙按滅了扔進路旁垃圾箱裡,問:“你怎麼在這兒啊?”“我還沒問你呢?你來醫院乾嗎?不會是病了吧?”鄭雪上下打量著他。“來……看個朋友。”陸程支吾著。“誰啊?我不認識?”“哦,不認識。”“你猜猜我來這兒乾什麼?”鄭雪看起來心情很好。“彆矯情,剛不問你了麼?”陸程蹙眉。鄭雪輕輕撫了撫肚子,笑道:“你快有大侄子了。”陸程吃了一驚,然後倒是由衷地笑了,“那真要恭喜了!多大了?你一個人來,高沅呢?”“三個多月,前麵怕不穩定,就誰都沒說。高沅找地方停車去了,醫院附近太難停車了。”“你們跑這麼遠來產檢?省婦幼不就在你們西區那邊?”陸程說著就下意識又把鄭雪往路邊拉了拉,生怕有人過來撞著。“我媽在這邊婦產科有個熟人,就想過來給看看……這不還不知道到底是大侄子還是侄女嘛。沒彆的,主要就想知道男孩兒女孩兒好提前想名兒,寶寶衣服也好準備一些。哎,陸程哥,你可得準備大紅包啊,你侄子侄女的漂亮衣服就指著你了!”鄭雪笑吟吟的。“哎呦,會扒家了,這當了媽的人還就是不一樣啊。”陸程嘲笑。兩人又聊了幾句,一直到高沅來了,陸程又跟他道了喜,這才分手。臨走,鄭雪還道:“陸程哥,你也抓緊啊!”道了彆,陸程搖搖頭,自嘲地笑笑,“我?抓緊?”晚上回到家,從早上起就困擾他的頭疼愈演愈劣,陸程早早就上床打算睡了,剛躺下沒多會兒,手機又響起來。陸程拿起來一看,是鄭雪,心想這丫頭下午去檢查完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呢,開始到處炫耀了。“喂,到底是我大侄子還是大侄女呀?”“陸程哥……”鄭雪的聲音在電話裡是少有的正經,“你今天去醫院有沒有見著誰?”“嗯?”陸程沒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去找人的?”鄭雪頓了頓,“我今天在醫院好像看見莫璃了。”陸程覺得頭又開始疼了,“所以呢?”“我跟了她一段兒,發現有個小孩……可能是她的什麼親戚,在住院部,好像生了很嚴重的病。我覺得……我覺得也挺可憐的,要不要,要不要幫一把,你們倆以前……好歹也好過……”“鄭雪,”陸程道,“我不覺得你以前喜歡過她,也不相信你因為懷孕就看所有的小孩都同情心泛濫。那麼,你告訴我,現在,你為什麼會去注意關心一個對你來說可以算得上是陌生人的人?”“我……陸程哥,有件事……我們明天見個麵吧。”鄭雪像是做出了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