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莫璃終於在南城監獄見到了林喬。林喬剃了頭發，穿著監獄裡的衣服，眼下有濃重的青影，整個人憔悴得可怕。“那個人，他們說他死了。”林喬說了見麵後的第一句話，然後眼淚流了出來。莫璃從沒見阿喬哭過，原本來之前已經跟自己說過無數次，見了阿喬不要哭，此刻忍不住也跟著哭了出來。“阿喬，到底是怎麼了？我不相信……”“是……真的，那天我喝多了，很多事記不太清了，可是後麵他們一說，我又模模糊糊都記起來了。”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少年的阿喬，從南城監獄回來的路上，她還一直埋怨自己表現不好，隻顧著哭，好多要說的話都沒來得及說。阿喬也沒有跟她說太多的話，他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眼神空洞頹然。最後，他還是對她笑了一笑，說：“阿璃，你一定要去讀書，以後你隻能靠你自己了。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彆來找我了。如果，你有餘力的話，照顧阿慧……”她哭得很厲害，打斷他說：“沒有你，我過不下去，以後我每個月都來看你……”“阿璃，我們滿十八歲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她沒有料到這是阿喬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總想著下一次去看阿喬一定不哭了，要跟阿喬說她的學費解決了，要他放心她去上學了。她還沒有聯係上阿慧，等到她有時間了她會回鎮上去找阿慧……所有的這些，阿喬都沒有給她機會說出來，從那次之後，阿喬就再也不見任何人了。最初的那段日子最為煎熬，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上課便精神渙散全然聽不進。後來就曠課去打工，給小學生做家教，在商場門口發傳單。後來有學生家長給她介紹了在遊樂場蹦極項目的一份兼職，有些時候會有調試的工作內容，她總是自告奮勇，甚至有時候想，如果，繃繩就這麼斷了呢……是不是，也還不錯？學期結束的時候，她掛了三門科，這讓她惶恐，她怕萬一哪天阿喬肯見她了，知道了會生氣。那段時間她學會了抽煙，抽那種最便宜的劣質的煙，抽最凶的時候一天兩包半。雖然是躲著抽的，還是被同學發現告到年級輔導員那裡去了。還沒等輔導員找她談話，她自己先病倒了。那場病來勢洶洶，一度昏迷進了急救室，在醫院裡一待就是一整個月。期間，年輕的輔導員去醫院看過她好幾次，還給她帶去了一封匿名資助她學費的人的信。大概是因為同時資助了也有其他的人，信不是手寫的，是電腦統一打印出來的，上麵的話很簡單：“孩子，或許生活對你們而言不那麼美好，或許覺得此刻人生陷入困境，願你們能撥開雲霧，見到太陽”。戒煙，艱難地跟失眠作鬥爭，念書考試，打工賺錢……這些構成了莫璃大學四年生活的全部內容。她每個月給桑家錢，有時候多，有時候少，看她當月的收入情況。她吃最便宜的食堂飯，穿著高中時留下來的衣服，手頭的錢全部給出去。開始的時候桑仔的媽媽一見著莫璃就瘋狂地咒罵她和阿喬是殺人犯，時間久了她似乎也罵不動了，生活的重擔折磨著這些不幸的人。她是沒有收入來源的人，獨自養著一個沒成年的女兒，莫璃給的錢不多，但也好過沒有。後來她便怕莫璃不來，態度也漸漸和緩下來。莫璃大四臨近畢業的時候，小桑來找她，讓她去幫忙代考。小桑那時候在一所職高裡混著，她跟她的哥哥一樣，並不是讀書的料，原本對於讀大學什麼的並沒有指望。臨近畢業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突然冒出個遠房舅舅，說如果她們能找到代考的槍手，他就有辦法讓混進考場去代替小桑考試。莫璃覺得這事匪夷所思，但小桑的媽媽極力勸說她，說自己已經賣了家裡很多東西，把錢給那個遠房親戚去打通關係了，如果莫璃不去代考的話，這一切都白費了。又哭訴說因為兒子死了自己過得有多悲慘，現在這是能改變她一家命運的機會。小時候，莫璃惹了禍都有阿喬給她兜著，現在，阿喬的債，她得替他還。然而，考試那天，根本沒能進得了考場就被抓包了。那個所謂遠房舅舅不知所蹤，小桑媽媽損失了一筆錢，小桑覺得上不了學就乾脆不上了。而莫璃，被通報回學校記了嚴重處分，沒有畢業證，沒有學位證，原本簽約的公司退回了跟她的合同，她就這樣，一無所有地離開了學校。之後便是，找工作，碰壁，再找工作……等到稍微穩定一些了，她的收入分為三份，一份是自己的基本生活用度，一份給桑家，另一份是她給阿喬存的。她也一直在找阿慧，可是阿慧自從那一次在法院門口對她撂下那些話後就像是人間蒸發了，她沒有她的一點兒消息。在K市街頭的那次重逢是唯一一次，她沒想過阿慧也到了K市，也許，她從來都沒離開過呢？再次見到阿慧，也是讓她意外的，是在阿喬的墓碑前。那天，她用那樣的方式對待了陸程，她看著他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遠遠聽到車子的發動聲和急刹聲，心裡痛得要不能呼吸。她捂著胸口蹲下來，指甲嵌進了肉裡，大口吸著氣，她不能哭，這是在阿喬的墓前，她怎麼能為彆的人哭？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自己能動了，一抬頭，阿慧就站在麵前。天色已經暗下來，是傍晚了，秋風很涼。阿慧還穿著裙子，蕾絲的連身裙，細細的高跟鞋，小腿裸露在外麵，一頭長發梳得很整齊，還化了妝，很紅的嘴唇，過分隆重的荒謬感。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盯著林喬墓碑上的那幾個字，一言不發。“阿慧……”莫璃聲音沙啞，她站起來，從口袋裡掏出封信遞到阿慧手上。阿慧看似沉靜地接了過去，卻在揭開封口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上花費了整整一分鐘。信紙隻有一頁，阿慧像不識字似的一直看一直看。等到她終於看完，小心翼翼地將紙片折起來收回信封裡，莫璃問：“阿喬……給你寫了什麼？”阿慧沒回答她，突然慢慢笑起來，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眼淚都出來。良久，她揩掉臉上的眼淚，對莫璃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莫璃跟著她在越來越暗的夜色中下了山，路邊停了輛麵包車，一個司機模樣的人倚在門邊抽著煙。阿慧打開車門，莫璃看見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男孩蜷縮在後排睡覺，很瘦，膚色雪白，眼睫毛很長。她轉頭看向阿慧。“他長得……像不像阿喬？”阿慧淡淡說。莫璃大為震動，再次轉頭去看車裡熟睡的小男孩。“這麼多年，我一直怪你，覺得都是因為你，阿喬那天才那麼迫不及待地去籌錢。”阿慧關上車門，自己點了根煙，“甚至，為了錢，動了那樣的念頭，才惹禍上身。我也怪阿喬，怪他的心裡隻有你，做事之前不為我考慮分毫，他不想想如果他出了事，我該怎麼辦……”“這個孩子……”“你們生日的頭一天，我去醫院確認的。我拿著報告想給阿喬當生日禮物，我其實不知道這消息對他來說算驚還是喜，我心裡很忐忑。那天，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告訴他，後來他就出事了。”阿慧淒然笑了笑，“我一直以為他不知道，原來他是知道的。”她把那封信又拿出來，在手心裡反複摩挲，“原來他那天翻我包時就看見了，原來他也是開心的，可是開心過後更多的是感到壓力……“阿璃，因為阿喬一直強裝成成熟的大人的樣子，我們就忘記他其實也隻有十八歲了，總以為可以無限地倚靠他。原來，我才是把他逼到那個程度的人，我帶給他的壓力才讓他最後鋌而走險的！我竟然還一直怪你們……”阿慧用手捂住了麵孔。“阿慧，這不是你的錯，不要這樣想。阿喬寫給你的信也絕不是為了讓你自責的，而且，阿喬的事還……我們先回家。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你一個人怎麼帶孩子啊？你又怎麼知道阿喬他……”“我一直在K市，從來沒有離開過。”阿慧看著莫璃，神情如同十多年前的少女時，“阿璃，我說過，沒有人比我更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