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喬工地上的項目告一段落，他有半個月的假期，然後就要跟項目去另外一個城市。而在K市讀大學，是莫璃第一次真正要獨自生活了，過去的十八年，她跟阿喬從來沒有分開過。阿喬堅持在開學前一個星期就送她到了K市，他擔心她的迷糊，害怕她在陌生的城市裡不適應，想先帶她到處轉轉，熟悉熟悉。阿慧從職高畢業，並且沒有打算繼續讀書。她家已經沒人管她讀不讀書了，她便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要去打工。三個人在八月尾的時候一起來了K市，K市的物價讓他們有些瞠目。為了省錢，阿喬給莫璃和阿慧訂了一間條件簡陋的小賓館的房間，自己去了一個以前的工友的住處借住。不知道是中了暑還是水土不服，阿慧有些腸胃不適，一直反胃，頻繁地跑廁所。莫璃說要去藥店給她買藿香正氣水被阿慧製止了，阿慧說躺著睡一晚上就好了，如果不行的話明天去醫院看醫生。第二天早上，莫璃起來的時候，阿慧已經不在房間裡了，阿喬上午也沒來賓館找她們。她百無聊賴地在房間裡看了一上午電視，直到中午時阿慧才回來，看起來已經恢複了精神，帶了兩份涼麵和清爽的酸梅湯回來做午餐。“你上午去哪兒了？怎麼不叫我？頭還暈嗎，還難不難受？”莫璃連著問。“我呀……”阿慧笑嘻嘻地突然從背包裡拿出個小盒子遞到莫璃麵前，“去給你買禮物了！升大學及生日的禮物，快拆開看看！”莫璃接過盒子，拆開來拿出裡麵的手機，驚喜又意外道：“你哪兒來的錢啊？你用生活費買了這個，以後怎麼辦？”“我是沒錢，所以買了最便宜的，你先湊合著用吧……我馬上要跟阿喬去打工了，到時候就有錢用了。你一個人在K市，有手機跟我們聯係也方便點。喏，我已經把我手機號給你存進去了……”兩個人拿著手機玩兒了一會兒，阿慧道：“阿璃，以前叔叔阿姨還在的時候，你可是咱們學校的小公主，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要是他們沒出事的話，現在肯定也是給你買最好的手機……”“我特彆喜歡這個手機，真的！”莫璃打斷她，把手機拿在手裡道。阿慧笑笑，“等我以後賺到了錢，再給你換個好的。還有，阿喬這半年其實休息時間一直在自學會計，說過段時間要去考個什麼證，到時候我再讓舅舅推薦一下。要是他能在項目上做財務工作，那工資可就高多了，也不用像現在這麼累，我們的日子都會慢慢變好的！”“真的？我怎麼不知道？”莫璃眼睛亮了亮，繼而又撇嘴道，“阿喬現在都會瞞著我做事了。”“你那會兒忙著考試呢，誰敢打擾你。”“阿慧——”莫璃把頭靠在阿慧肩上，“等我念完大學，一定要找個好工作賺錢，把錢攢下來給你和阿喬在城裡買大房子住。到時候你就有自己的家了，我和阿喬就是你的家人。”阿慧微微抽了抽鼻子，把臉彆到一邊。莫璃一直是知道她的，爸媽離婚各自奔前程，她就成了多餘的人被剩下來，不管她表現得多不在乎，安全感的缺失始終是她心裡的陰影。“那你給阿喬準備什麼生日禮物了？我要看看是不是比我的好。”莫璃打岔道，伸手去拿阿慧的包。阿慧把包往身後一背，嗤道：“跟自己的親哥哥還要攀比，你真是越發出息了！”兩個人又笑鬨了一番，才去小茶幾旁把阿慧帶回來的涼麵打開吃起來，吃著吃著莫璃就歎了口氣。“乾什麼呀你？”阿慧從莫璃的碗裡挑了幾根腐竹邊吃邊問。“我怕我們想得太美了，我現在大學的學費都還沒著落呢。”莫璃又歎口氣，“來K市之前我去鎮上問過了，他們說我們家有那棟小樓，不符合開助學貸款困難證明的要求。可是那個房子……阿喬和我都想保留著，不想連爸爸媽媽最後的一點留念都沒了。”阿慧也是一籌莫展，想了想說：“你放心吧，阿喬總會有辦法的，這不還沒開學嘛，他一定在想辦法了，我們要相信他。”莫璃聞言點了點頭，那時候阿喬是她的支柱，是她們全部的仰仗。在父母過世後，阿喬所表現出來的成熟與堅強，讓她常常忘了他不過是隻比她早幾十分鐘出生，之前也同樣錦衣玉食，從未受挫折的同齡人。她相信他，她也隻能相信他。臨近傍晚時，阿喬用工友的手機給阿慧來了個電話，說晚上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報了地址，讓她們倆一起坐車去。莫璃跟阿慧轉了兩趟公交車，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了，阿喬在公交站台接她們。阿慧問：“怎麼跑這麼遠來吃飯呀？”“小彬乾活的工廠在這附近，他才下工，我想著就近了。聽說這邊的排檔區在這一帶還挺有名的，物美價廉。”阿喬解釋說。小彬是阿喬以前工地的工友，現在去了工廠做裝配工，在K市乾活，阿喬就是暫時在他那兒借住。“看，阿慧送我的禮物。”莫璃把手機在阿喬麵前晃了一下。阿喬笑起來，伸手拉開阿慧背包的拉鏈，探頭去看，“我的呢？”“吃完飯再給你。”阿慧躲了一下，阿喬的手在她背包處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好，等吃完飯。”這裡是離市區很遠的工業區，到了晚上，街道上光線昏暗，空曠又冷清。遠遠有一片燈火通明的地方，就是集中的排檔區。十幾個攤位，在大棚子下麵，明亮熾熱的燈從上麵懸掛下來，油乎乎的桌子和地麵，濃重熱烈的油煙氣，酒瓶子的碰撞聲，擲骰子的吆喝聲混成一片。“阿喬！快來快來！等著你們來就上菜了！”莫璃隨著聲音望過去，四五個男人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有個年輕些的還打著赤膊，看見林喬身後跟著兩個姑娘，慌忙把一件背心往身上套。“怎麼這麼多人啊？”阿慧已經在小聲問了。“是小彬一個宿舍的，我想著還要在他們那兒打擾好幾天，就一起請吃頓飯。”阿喬回頭低聲解釋。“喲謔！兩個大美女呀，阿喬你小子嘿嘿嘿……”等三人走近，一個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的男人靠著椅背大聲大氣地道，語氣讓莫璃和袁慧都覺得不太舒服。林喬沒接他的茬兒，跟桌子上的人介紹說：“這是阿慧，我女朋友，阿璃，我妹妹。”“還確實有點像呢，哈哈。”小彬忙道。幾個人落了座，熱騰騰的菜端上來，粗糙的沒什麼看相的食物，但勝在分量足，等冰啤酒上來，大家也就吆喝著開吃了。除了那個三十來歲被叫做郝哥的人外，其餘幾個室友都是跟小彬年紀差不多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對著兩個女孩子還有些靦腆，話不算多，隻管埋頭吃飯，小彬還算活躍，不停地說著話。飯吃到一半時，阿喬道：“再多添幾個菜吧，大家彆客氣。”郝哥道：“阿喬，菜就不用添了，冰啤酒再來一打就行。”阿喬便叫了老板再拿啤酒來，順便還是又加了兩個菜。等菜的過程中，小彬對阿喬使了個眼色，阿喬輕輕咳了一聲，慢慢道：“其實……有個事兒還想請大家幫個忙，我妹妹阿璃再過幾天要去K市理工大學上大學了。“工地上扣了一筆錢一直還沒發下來，我這邊兒手頭暫時有點緊張如果大家能幫忙湊一下的話，我感激不儘。大家放心，錢我一定會儘快還的，保證在四個月內還清。”本來還是熱熱鬨鬨的桌子上，一下安靜了下來。郝哥哼了一聲，“嘿，原來是頓高價飯呀。”“郝哥，沒這個意思！阿喬以前跟我一個工地上乾活，為人我是信得過的，他說初一還就絕不會拖到十五。我這不是家裡老爹病著，也沒個積蓄麼，也隻能湊個八百出來，想著要是大家手頭的錢轉得過來的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沒有的話也不勉強。“你看，這不也是多交個朋友麼，而且，人阿璃還是高材生，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咱還能指著提攜提攜呢。”小斌顯然很會說話，莫璃卻一下漲紅了臉，她從沒想過一天要麵臨這樣的窘境。從小，她是被嬌寵著長大的，即使父母去世後，阿喬也隻讓她一心學習，從來不讓她操心錢的問題，她一直都是那個自尊心被維護得好好小公主。可是阿喬，阿喬的自尊心誰來保護呢？阿喬一直是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父母去世後，逢年過節回到鎮上，鄰居們有時候好心叫他們去家裡吃飯。可但凡隻要誰流露出一絲憐憫的情緒，阿喬在飯後禮貌地告彆，之後再不肯帶她過去。可是現在，麵對著郝哥的冷嘲熱諷和一桌沉默的尷尬，阿喬隻是微微垂著眼，繼續用平和的聲音說：“大家信我，我們林家人從來都言而有信的。我給你們寫借條，按手印，身份證也給你們……”莫璃忽然覺得很心疼，又對自己的無能深深的憤怒——是她把阿喬拖累至此！她從桌子下探過手去抓住阿喬的手想讓他彆再說了，阿喬像是感覺到了她的情緒，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靜。“對啊，阿喬絕對靠得住，再說了，不還有我嘛，我天天在廠子裡，他要是不還錢，你們儘管找我！”小彬幫腔道。坐在小彬旁邊，開始時匆忙套上背心的年輕人似乎跟小彬關係不錯，這時道：“小彬哥，我信你，也願意幫忙，不過……你也知道我平時開銷大，”他從褲兜裡摸出幾張紅色鈔票遞出來，“我也就這四百塊了。”“謝了，兄弟，我回去給你寫借條。”阿喬要伸手去接，莫璃死死在桌下攥著他的手，阿喬用力掰開她的手，去把錢拿了回來。“不用不用，你是小彬哥的朋友，我信你。”年輕人道。除此之外，桌上其他人都保持了沉默。“那咱繼續吃飯吧。”小彬打圓場道。這時郝哥忽然對著一邊熱情地叫了聲“聰哥！”一個穿著大褲衩，看著有些吊兒郎當的男人聞聲看了過來。被叫做“聰哥”，可年紀看上去比郝哥還要年輕些，二十五歲左右的樣子，他身後還跟著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聽著叫，兩人晃蕩著走過來。“聰哥來吃飯？”郝哥殷勤道。那聰哥“嗯”了一聲，往桌上看了一眼，毫不客氣地扯了張椅子往桌旁一放，坐下，“拚一個。”郝哥對桌上一圈人道：“介紹一下，這聰哥，咱們這一帶都是聰哥罩的。”又打著哈哈對阿喬道：“阿喬，再來兩打啤酒……那什麼，你不是缺錢嗎，聰哥路子可多，回頭讓聰哥給你想想辦法。”吊兒郎當的青年看了一眼阿喬，嘴裡咬著根煙含糊不清地問郝哥：“你們廠子裡新來的？”“不是，外地的一個朋友。”兩打啤酒送過來，青年直接吩咐老板：“都起開吧。”又從口袋裡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從郝哥起每人發了一支，前麵借錢給阿喬的年紀小的年輕人推辭說：“我不會……”青年不耐煩瞪了他一眼，“給你就拿著！”發到阿喬時，莫璃看見阿喬接過來，就著旁邊人的火熟練地點燃了煙，在煙霧繚繞中吐了口煙兒出來……莫璃不知道阿喬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在不知不覺中，阿喬跟記憶中那個安靜和順，隱隱有幾分孤高的少年有些不一樣了。他個子高了身體變得壯實了，皮膚粗糙了，會跟身邊的工友們寒暄說笑了，也會在飯桌上抽煙、跟人攪酒了。家庭的巨變帶給莫璃的是心理上的傷痛，而帶給阿喬的，是從裡至外的改變。阿慧倒像是早已知道阿喬抽煙，並沒有什麼意外的表情，隻在煙霧飄到自己麵前時輕輕咳了聲，阿喬就往一邊側了側，背過風去。聰哥還要發煙給莫璃和阿慧，阿喬阻止道：“她倆小孩子不會，這就走了。”聰哥倒也沒堅持，把煙盒放在桌上。阿喬對莫璃道：“走吧，我送你們到公交站去再回來。”一路上，莫璃有些擔心，問阿喬：“那兩個什麼人啊？阿喬你小心點啊，他們還點了那麼多酒，阿喬你身上錢夠不夠……”“你彆操心錢的事，我有辦法。”阿喬打斷她，說話間已有濃重的酒氣，“你們先回去睡覺，明天我叫上小彬帶你們到市裡轉轉。”“阿喬……”阿慧有些欲言又止。阿喬看著她，頓了頓，說：“禮物我明天再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莫璃在公車上看著阿喬慢慢遠去的背影，覺得惆悵又心疼，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為阿喬做些什麼呢？阿喬不會允許她不去上學，或許，明天該跟阿喬商量一下，家裡的小樓，要麼不要了？就在這天半夜，阿慧的手機上接到了小彬的電話，小彬用倉皇的語氣告訴她們，阿喬出事了，在派出所，事由是搶劫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