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陸程臨時去了外地出差,發消息告訴莫璃自己晚上不回來,讓她下班自己回家。莫璃下班後去王玲的攤子上幫了會兒忙,結束後本來想回自己租住的房子睡一晚,走到樓下的時候忽然又改了主意。這個她住了幾年的地方,突然沒有了任何親切感,還沒進去就已經感到了冷清和孤單,她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樣敏感。這麼多年來情感上的鈍感力像是一層鎧甲一樣保護著她,而現在,這層鎧甲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卸掉了,露出內裡的嫩肉,敏感而又讓人惶恐。莫璃又坐了很久的車回到了陸程住的小區,在附近的超市買了水和鮮奶提回去放進冰箱。陸程在家幾乎不喝熱水壺燒出的水,連常溫的水都不喝,永遠隻喝冰箱裡的瓶裝冰水,而且瓶裝水也隻在兩個牌子間選擇。說是自己沒那麼多講究,但到底還是個挑剔的人。牛奶,莫璃也在超市找到了那個德國牌子,之前她買回來的牛奶,陸程也不是不喝,隻是明顯喝得不多,所以莫璃這次特意去超市找了一下。以往總覺得陸程太黏人了一點,現在房間裡空下來反倒讓人有點無所適從了。莫璃把洗衣籃裡的衣服分好類扔進洗衣機,又整理了屋子,最後晾好衣服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她回到臥室上床睡覺,習慣性地留出了另一邊。因為疲憊,很快睡著。淩晨三點,莫璃忽然醒來。她做了個夢,夢裡有一條大河,後來又覺得那是海,是她年少時第一次坐船出去時見過的那片海,再後來發現那也不是海,淅瀝淅瀝的雨點打在水麵上,那是上學時候經過的那條路,那一年下了暴雨,整個路麵被淹沒。莫璃睜著眼睛微微喘氣,她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那應該不算是個噩夢,回想起剛才的夢境,沒有人,甚至沒有一個情節。她坐起來,腦子裡忽然就無端湧出那天阿慧在街頭說的那句話:“你大概已經忘了阿喬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了,你就一個人好好幸福下去吧。”莫璃下床,想去廚房拿水喝。經過客廳,餘光瞥見沙發上蜷著的一大團……她走過去,在沙發麵前蹲下來。陸程的襯衫丟在地上,裹著個薄毯子縮在沙發上睡著。他這間公寓麵積不大,所以沙發配得也不長,平時莫璃都不夠躺,這會兒陸程一八幾的個頭在上麵蜷成一團倒是睡得香。“陸程——”她輕輕推了推,陸程迷糊著應了聲,“去床上睡。”陸程睜眼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說:“你怎麼起來了?你睡眠淺,怕吵醒你,我都沒敢進房間去,隻在門口看了一眼。”陸程平時花哨的情話很多,莫璃都習以為常了,這樣半夢半醒間一句不過腦子的話,卻忽然讓莫璃有了想落淚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掉過眼淚了,她那時以為她已經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掉完了。“不是說明天才回嗎?怎麼提前了?”莫璃轉過身,掩飾性地去廚房倒水。“訂的是明天上午的機票,晚上收工後突然就想回來,去機場看了一下,有個晚班機能改簽,就回來了。”陸程跟到廚房,從後麵抱住莫璃,“老婆,我簡直一天都不能不見到你……下周還有一個多星期的出差我怎麼辦啊……”莫璃後來回憶起自己這一時期的情緒,有愛,有惶恐,她覺得自己最近的日子太好了,好到怕自己不能承受。像經曆過生活冷酷的人,可以經受長久的嚴寒,卻在麵對陽光時滿心愧疚。因為下周一就要去總部出差,並且一走就是一周,無疑會有太多的工作積壓下來,陸程不得不在周六去了公司加班。莫璃在吃過早飯後,背了包出門,先乘坐地鐵,又轉了一次公交車,兩個小時後,當她從公交車下來時,陽光從雲層裡透下來,給前方的建築抹上一星亮色。鐵門處的牌子上寫著幾個大字——K市南城監獄。莫璃進去交資料辦了手續,然後在接待廳裡默默等著。十年來,這個地方她來過無數次,每一次都在漫長的等待之後聽到同樣的話。所以,這一次,當聽到警官說“跟我來”這幾個跟以往不同的字時,莫璃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穿著製服的警官見她發呆,以為沒聽見,又提高聲音說了一遍。莫璃慌忙地站起來,走了過去。晚上,陸程回到家的時候,房間裡漆黑一片,他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撥通了莫璃的手機。隔了幾秒,手機鈴聲在屋內響起,陸程詫異地看向客廳,走過玄關,打開了燈。驟然亮起的光線刺的莫璃眯起了眼,抬起一隻胳膊擋在眼前。“怎麼在家裡不開燈?”陸程問,他幾步走進去,看見莫璃靠著沙發坐在地上,旁邊扔著她外出常用的那隻背包,腳上鞋也沒換,還穿著黑色的球鞋。“怎麼?出什麼事兒了?”陸程緊張起來,伸手將她擋住臉的胳膊拉下來,莫璃睜開了眼睛,眼睛裡亮晶晶的。“哎,沒事兒,突然亮燈晃著眼睛了。”莫璃笑起來。陸程仔細地盯著她,她的臉上是乾的,說話的語氣也很平靜,而眼睛裡雖然含著淚水,但透出的確是愉悅。陸程打量了一會兒,籲出口氣來,“嚇了我一跳,今天又出去上課了?晚上怎麼沒開燈呢,不會是就在這兒睡著了吧?”“陸程,我今天有件特彆特彆高興的事兒。”莫璃握住陸程的手,她是很少動情緒的人,此刻卻是掩飾不住的歡喜。陸程被感染了,也靠著沙發在地上坐下,笑道:“那肯定是特彆特彆好一件事兒。”“真的特彆好。”莫璃重複著,好像除了“好”這個字,她也無法再用彆的詞來形容。她把頭枕在陸程肩膀上,手指無意識地在他掌心一下一下劃著,“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可是我很高興這時候有你在。”從南城監獄出來,一路上她都像在夢遊一樣,以至於是怎麼回來的,怎麼進的門,又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全然沒有印象。她的腦海裡全是林喬的麵孔,少年的,熟悉的麵孔,和如今,五官沒有變化,可整個人都變了的林喬。十年來,林喬第一次同意見她。隔著一道玻璃,通過電話線傳到她耳朵裡的聲音,還帶著電流輕微的滋滋聲,“阿璃,還有一個月,我就能出獄了。”她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她的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從手指到頭皮,麻得都沒有了知覺。直到陸程出現在她麵前,她像是突然從混沌中被剝離了出來,巨大的歡喜湧上來。周日,王玲家的排擋攤兒停業一天,王哥在家做了頓大餐,邀請莫璃跟陸程去吃飯,王玲還在為上次的落水事件過意不去,陸程欣然去了。晚上方誌鴻以“離開中國前最後的狂歡,需要跟國內最好的朋友相聚”的名義叫陸程出來嗨。陸程隻差翻個白眼給他,在電話裡不客氣道:“你知道你明天是跟我坐同一航班去美國嗎?”話雖這麼說了,但是陸程想著跟莫璃在一起後,還沒有帶她見過自己的任何一個朋友,之前是怕她不願意,但今天她興致很好,他突然想帶她去見見朋友。以前的莫璃像是背著一個沉重的殼子,可從昨晚上開始,她明顯輕盈了很多,雖然依舊少言寡語,可是陸程能感受到她的那種長長喘過一口氣之後的放鬆感。他其實很好奇,有什麼事能讓她開心至此,可是她既然說了想以後再說,那他就等著。在酒吧裡跟方誌鴻和恬恬見了麵,玩到十一點,在陸程的堅持下,方誌鴻總算罷休,不再開第二場,被恬恬拖著回去了。淩晨四點,手機鬨鐘叫起來,陸程也不去關,隻管睡著。莫璃隻得在睡意朦朧中探過身去按掉鬨鐘,又推了陸程一把,“起來了。”躺下來等了一分鐘不見身邊的人有動靜,正想翻身過去再催促他,陸程從後麵靠了過來伸出手臂擁住她。莫璃沒動,任他抱了一會兒,正要催促他趕緊起來,陸程的手卻不安分起來。“彆鬨了,待會兒要趕不上飛機了。”莫璃隔著睡衣拍他的手。陸程不依不饒,貼過來吮她後頸上的一塊皮膚,慢慢地力道漸重,由輕吻變成啃噬。莫璃呼吸重了起來,折過手臂去推他。“你就忍心讓我這麼走啊?”陸程貼著她的耳朵道,聲音還帶著睡意,手上的動作卻是清醒又堅定。直到手機鈴聲第二遍響起,陸程才神清氣爽地從床上支起身,平穩了呼吸,接起來。助理Linda的聲音從話筒裡清晰地傳來:“領導,你到了嗎?我已經在高架橋上了,今天的霧好大啊,估計十有八九要晚點……”掛了電話,陸程有些得意道:“看,老天都幫我,你就不用擔心我會遲到了。”話雖這麼說,卻也是不敢再耽擱,七手八腳地套上衣服,又隔著被子擁住莫璃,在額頭上親了一下,“老婆,等我回來。”後來,陸程回想起這一天的時候,不止一次問自己,如果沒有這次的出差,他沒有離開這一星期,之後有些事情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