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程其實說不清為什麼還會記得十年前見到莫璃的那個夏日午後。那時候他回國過暑假，隔壁他喜歡的鄭宇哥忙著約會女孩子，已經不屑於再跟他這種隻會聊遊戲和籃球明星的毛孩子玩。他又不屑於跟鄭雪那種喜歡哭哭啼啼的拖油瓶玩，而國內初中時候的同學都在上奧賽班，沒人了解他的百無聊賴。那天他在書房裡打遊戲打到睡著，醒來時聽到外麵院子裡有說話的聲音，少年的陸程沒想到他爸突然提前回家了，手忙腳亂地關了電腦。走到客廳裡去，就看見了院子裡葡萄架子下他爸的背影，和站在他爸對麵的女孩兒。那天的天氣有點陰晴不定，一會兒有光斑打在葡萄藤下的兩個人身上，一會兒又完全消失，讓對麵女孩的臉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那是少年的陸程第一次靜下心來仔細去打量一個人，從前的他的腦海中對人的概念隻分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老師和學生。所有人的身上打著一個標簽，用來標識和分辨。至於這個人具體是什麼樣子的，於他，從無印象。陸程先從對麵人的腳部打量起，因為她穿著的涼鞋上一個亮亮的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仔細看那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銀色方形扣，被太陽照著反了光。接著陸程不知怎麼就注意到了她的腳，很白，像能透出血管來，有一顆一顆乾淨圓潤的腳趾頭。陸程盯了好一會兒，忽然有水滴砸在她腳旁邊的地上，很快滲進水泥地裡。陸程以為下雨了，抬頭一看，卻發現了女孩臉上的眼淚。他很訝異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大滴大滴像暴雨之前砸下來的那種大雨粒子。陸程甚至覺得，自己都已經聞到了，暴雨前那種鹹濕的混著塵土氣的味道。女孩兒用手掩住了臉，似乎也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失態，但是眼淚還是順著手指流出來，沿著下頜流到脖子裡，然後隱沒在激烈起伏的胸口。陸程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你回去等消息吧，我們會按製度處理的，按說這個……”陸程聽到他爸一板一眼的聲音傳來，似乎隱隱還歎了口氣。後麵還說了什麼，陸程都自動過濾掉了。因為那女孩聽到他爸開口，又仰起了頭，掛著一臉的眼淚，睜著一雙眼睛，聽得很認真。陸程全部精神都用來觀察她的臉部表情，目光反反複複從她的眉毛、眼睛、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掃過……直到女孩子轉身離開，他的眼光還粘在她的背影上。她有黑而直的頭發，很長，垂在背上，隨著她走動的姿勢一擺一擺的。女孩走出院子後，他爸也從院子裡回了客廳。陸程叫了一聲“爸”，陸海華的精神沒在他這兒，隨口應了一聲就進書房去了。陸程又盯著院子門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走出去，騎上院子裡自行車出了門。巷子裡麵已經沒有人了，少年的陸程調頭飛快往大道上騎，終於在一個路口看見了那個背影。他其實沒想明白自己想做什麼，就已經踩著自行車衝過去了，沒注意車輪子撞上塊圓溜溜的石頭，“哐當——”，整個人連車帶人摔在地上。巨大的聲響讓沉默走路的女孩吃了一驚，回頭看到摔在地上的少年，她走過去扶他起來，眼睛還是腫的，幾縷頭發濕濕地黏在脖子上。陸程一直目不轉睛地看她，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眼眶又紅了起來，最後什麼都沒說，站起來走了。陸程不記得後來那天下午他還乾了什麼，但是晚上的時候他做夢了。夢裡都是眼淚，女孩兒紅著的眼眶，她掌心蹭在他胳膊上的溫度，還有清淡的像花又像糖果的味道。他伸手去擦那些眼淚，眼淚是涼的，臉頰是熱的……醒來時一塌糊塗的內褲讓陸程很尷尬，之後再不肯讓老媽洗內褲了。人生或許本就是由無數荒誕的瞬間組成，陸程的成長中有太多閃亮的、愉悅的瞬間，這樣一次毫無關聯的偶遇並不值得銘記。事實上，在暑假沒有過完他就已經忘記了這麼一件事，那個夏日的午後本身或許隻是一個夢境。然而，十年後，在公司再見到她的一刹那，記憶清晰到每一個細節，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像封存已久的鋼琴，一抬手扯掉了上麵的蓋布，在塵土飛揚中，熟悉的琴音響起。莫璃聽說陸程在多年前就見過自己，顯然不太相信，陸程當然沒法告訴她那些隱秘的細節，隻說她當時穿著白色有淺藍包邊的連衣裙，頭發很長。莫璃回憶了一會兒，有些將信將疑，記憶中她似乎是有著那麼一件樣式的裙子，而在上大學之前她一直是長頭發。可要說有人會無端記得那麼多年前素不相識的一個人，在她看來又有些不可置信了。“你那時候還小，懂什麼？哪有因為在路邊見到一個人就喜歡了的。”莫璃垂下眼，慢慢說。“該懂的都懂了！”陸程負氣道，說完又覺得自己像個氣球似的一戳就破好沒意思，可當初莫璃拒絕他，說不喜歡年紀小的，實在是他心中一根刺，哪怕自信自負如陸程，心裡也有不那麼確定的東西。他甚至在某些時候，真的懷疑莫璃是因著這個原因而不喜歡他，而這個，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那時候或許不懂喜歡——”陸程緩了口氣，換作正常語調，“可我現在是懂的。莫璃，你不覺得這說明我們很有緣分嗎？”陸程忽然有點沮喪地發現，他爸平時老嫌他沒正形也不是沒理由的，他現在說出的話要多真心有多真心，可聽起來那語氣真的一點都不正經，是不是就因為這原因讓莫璃始終無法信任他？他偷眼看了莫璃一眼，發現莫璃仍然垂著眼，臉上沒有什麼異常表情，似乎在聆聽。“我本來以為自己早不記得這麼一件事了，可是那天在公司前台看到你……其實你的樣子跟十年前不太一樣了，但我還是認出來了。開始是有些新奇，覺得人生的際遇很奇妙，會遇到十年前一麵之緣的人，而我還能認出來，後來我被你吸引了。“不是因為多年前的記憶，不是因為你陪我去醫院，不是因為任何你臆測出來的理由，就是單純的吸引，這是我再清楚不過的感受。越了解你，越覺得你好。我想要對你好，想跟你在一起。如果，這不是喜歡，那你說，是什麼？”陸程再次看了莫璃一眼，“莫璃，我說的，是實話。”說完這一截，廚房裡安靜下來。有一點兒微風從紗窗吹進來，放在案上的水杯裡的水起了皺紋兒。“我知道了。”莫璃沒看陸程，垂著頭開口說。接下來的一周，陸程的助理Linda連同整個產品技術部的人，都發現他們小陸總心情極好。雖然陸程平時也不是難搞的人，但下屬們對於直線上級的觀察，總比其他人要更細微一些。於是Linda就注意到，小陸總在飲水機旁喝水的時候長了些，時不時還自顧自地笑起來；小陸總跟下屬們一起吃午飯時，看手機的頻率多了很多，一有提示音立刻要拿起來看，且沒有任何不耐煩。要知道從前小陸總可是提倡天塌下來也得好好吃飯的……就連前台菲菲，有天也拉住Linda問：“你們產品技術部最近有什麼好事，個個神清氣爽的？難道是偷偷發了獎金不成？尤其是小陸總，最近看誰都是一臉笑，把我們部門剛來一個實習生迷得，哭著喊著要拚了老命要爭取畢業後留在TK。”Linda笑笑，“小陸總不是一向見人三分笑？討姑娘們喜歡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菲菲搖頭，作深思狀，“總感覺，有八卦——啊，小陸總不會是談戀愛了吧！我去！”“跟誰啊？”Linda湊近她，“你們部門的Molly？”“可是Molly，你上次不是說未必當真嗎？”菲菲疑惑，“而且，我感覺他們倆確實不像有什麼交集的樣子……不會吧？啊？”陸程毫無疑問的這星期心情不錯，雖然莫璃上次隻是說“知道了”，可是她沒有拒絕他送她回家，並且開始回他的信息，哪怕隻是簡單的“好”、“嗯”、“知道了”，這些都被陸程認為是默認接受這段關係的信號。雖然小心翼翼，但他們在緩慢地前行。同時，為了避免一些在公司不必要的麻煩，陸程儘管懷著一顆想要高調宣布的心，也隻能不情願地低調再低調。周五，因為市場部一項緊急競標項目，整個市場部和產品技術部都加班到深夜。周末，陸程又帶著幾個項目相關人員配合市場部連著加了兩天班。周日一直到晚上八點多，眾人才陸續結束工作從公司離開。陸程在車上給莫璃打電話，莫璃接起來，陸程聽到那邊又有盤盞嘈雜聲，問：“又在玲姐那兒呢？”莫璃“嗯”了一聲，說：“王哥今天不太舒服，我過來幫把手。”陸程聽她說話就樂滋滋的，覺得一身的疲勞都散七八分，在車裡懶洋洋坐著。“我周五下班前看到你們部門填的加班單子了。”莫璃說。“剛結束，我這會兒剛從公司出來。”那邊頓了兩秒，問：“吃飯了沒？”陸程心花怒放，矯情道：“太忙，沒顧得吃，這會兒才覺得胃都餓疼了。”莫璃沒說話。陸程自己先沉不住氣，說：“我來找你，還能給玲姐打個下手，讓玲姐隨便賞我口飯吃。”陸程興致勃勃趕到時，卻見一群人圍著王玲的排擋攤子，中間有惡聲惡氣的罵聲傳來：“老子今天就願意砸了！不砸高興了老子是不會走的！個婊子養的你嘮叨什麼……再給老子說一遍！看老子不……”“哐嘰”一聲，是桌子掀翻的聲音，周圍的人“呼啦”一下散開去。一個氣勢洶洶的醉漢站在中間，桌椅翻倒在地上，碎的玻璃碴子鋪了一地麵，另一邊站著王玲和莫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