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年前，江芝毓一次跟周明錚吃飯時，聽他狀似無意地說了句“其實找個人結婚成家也不錯”。江芝毓嘲笑他明明不是和尚裝什麼吃素，周明錚不置可否，江芝毓倒是真驚訝了，問：“哪家千金啊？”周明錚笑，“以後有機會的話你會見到。”不怪江芝毓從沒有往莫璃身上聯想過，周明錚喜歡的從來都是那種甜美的明豔的女人，她被拉去當擋箭牌的幾次已經見識過了。而他唯一正式交往過的一個女朋友，是當時他在美國創業時的合作夥伴之一。江芝毓沒有親眼見過那個女孩兒，那時周明錚很忙，她足有半年多沒見過他，但她在學校的網站上看到過那個女孩兒的照片，是代表學校參加某個競賽活動時拍下的。照片上的人麥色皮膚，雪白牙齒，自信、陽光、帥氣，後來她人聽說了那女孩兒的家庭背景，是當地華人商會會長的女兒。有這樣的經曆在先，江芝毓從來都沒有把周明錚的結婚對象跟莫璃掛上鉤過。“看目前的情形，你倆沒在一起吧？”江芝毓說。“競標成功後我就去了美國，很忙，那段時間。過了半個月回來後去她公司找她，才知道我走的第二天，她們公司發現信息泄露，想當然地認為是她，當天就讓她走了。”周明錚被煙嗆了一口，皺著眉頭把煙按滅了。“本來老王還要告她，後來老板娘求情說看在她為公司服務多年的份上算了，扣了工資和業績獎金，讓她走了。”“後來她因為這件事生你的氣？你們分手了？”雖然從情理上來說，江芝毓覺得莫璃要生氣無可厚非，但這事按照周明錚的說法來看畢竟是個誤會，如果解釋過還執意鬨彆扭倒是有些刻意而矯情了。“她……”周明錚頓了頓，頭一次顯出幾分艱澀，好半天才說，“我後來沒有再找過她。”“哈！”江芝毓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師兄，你也太渣了。”枉她剛剛還在想莫璃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吊著周明錚，也未免太有心機了。周明錚沒有辯駁，隔了一會兒，笑道：“說得好！”從餐廳出來，周明錚開車送江芝毓回家。臨到時，他突然想起來問道：“芝毓，昨晚上我在酒店外見到的，那個跟你一起的年輕人是你男朋友嗎？”“不是，”江芝毓問，“怎麼？”“真不是？”“公司同事……真不是。”江芝毓有些不耐煩。周明錚看了她一眼，“不是就算了，如果是的話，你最好看緊他，或者問問他昨晚上從酒店離開後乾什麼去了。”江芝毓：“……”昨天晚上陸程被拍到跟莫璃在一起的照片，可周明錚怎麼會知道？“師兄……你不會是找人跟蹤莫璃吧？”江芝毓簡直目瞪口呆。“沒有找人……我自己就在那兒。”周明錚淡淡地道。聯想到陸程今天的一瘸一拐，江芝毓難以置信，“你不會還動手了吧？……你三十歲了，不是十三歲！”周明錚倒是笑了，“說不定差點就變回十三歲了。”江芝毓反應了一會兒，忽地歎口氣，“不公平，你們這些男人，怎麼我遇到的時候都是浪蕩子，現在倒成了宜家宜室的好男人了，我就活該是你們那些荒唐歲月的見證人啊！到末了，還要用你們對另一個女人的款款深情來羞辱我，想說我當初看錯人了是吧！”周明錚被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自嘲給弄笑了，一本正經道：“你這個‘你們’還有誰我不知道，但我可一直都宜家宜室啊，你當初真的看錯人了。”江芝毓嗤笑，“宜家宜室，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周明錚沉默了一會兒，沒回答，反而問：“你的那個同事……他人怎麼樣？”這回輪到江芝毓沉默了。“不方便說？”周明錚很快又看了江芝毓一眼，“抱歉，當我什麼都沒問。”好一會兒，江芝毓苦笑，“跟你這樣的人做朋友真夠倒黴的，一點兒秘密都沒有。”送完江芝毓，周明錚忍不住又將車拐進了莫璃租住的小區旁的巷子，這是他第三次來這裡。昨天是第二次，剛好目睹了陸程對莫璃的糾纏。他正要推門下車的時候，看到莫璃已經狠狠給了身後人一腳，周明錚在車裡無聲地笑了，他發現他對莫璃還是了解得不夠多。莫璃在他麵前是沉靜、成熟而理智的，就連推拒也是溫和婉轉的姿態，她不是沒有刺，但她把刺對著自己，她把自己包裹起來了。她沒在他麵前發過脾氣，是他沒有能力撕開她的包裹，讓她把刺麵向自己。周明錚看著大喇喇坐在地上笑出一口白牙的英俊男人，所謂年輕，指的不是年紀，而是那份肆意。他想起念書時那個烈酒一樣的女孩兒，他愛的一直是那樣的女孩兒。創業初期，他們連續工作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工作結束後儘情放肆，無限透支。上一秒還在嚷嚷著“我愛你，我最愛你”，下一秒就保持著身體負距離的姿勢睡過去。就連最後的爭吵、分手，都是轟轟烈烈，熱熱鬨鬨，讓人扒過一層皮，丟掉半條命去。他後來也遇到過一些像她的女孩，但也隻是像，而不是她。他其實沒想過有一天想要結婚的人，會是莫璃這樣溫開水一樣的女孩。她從見他的第一麵起就處於弱勢，低聲細語，代表工廠來乞求他的原諒。周明錚不喜歡柔弱的人，他欣賞的，從來都是可以比肩而立的人。可是在之後的相處中，有一些變化就是那樣發生了。莫璃的沉默內斂，理智克製，都不是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的個性。她不像她的表麵看上去那樣柔弱，但也一點都不強大。她的那一點韌性，來自於“無欲則剛”。周明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到了適應一杯溫水的年紀，那種溫熱，妥帖，自在，讓人心生倦意，想要就此駐足。他開始追求莫璃，大張旗鼓，人儘皆知，典型的周明錚式風格。莫璃從開始的拒絕，到後來的猶豫，他看得到她的動搖。那天他請她去一個位於半山的茶莊喝茶，山頂上有間香火繁盛的寺廟，喝完茶兩個人跟著人群走上山去。莫璃在寺門口領了香進去，出來時問周明錚：“你不進去許個願嗎？”周明錚聳肩，“我是無神論者。”“其實我也是。”她說，“我常常想，如果真有神存在，那麼偉大慈悲的神，怎麼會讓世上那些不幸的事發生。”“哦？”周明錚笑，“那你跟這不存在的東西求了什麼？”“對啊，可笑又矛盾。”莫璃也笑，“我既否認它的存在，又心存僥幸，想去祈求一點好運。就算真的有神明，大概也不會庇佑我這樣的人吧。”“也許神不能給你的東西，我可以呢？”周明錚收了笑，道，“莫璃，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照顧你。”莫璃並不意外他這樣說，這些天來周明錚從來都是明示，但他一直恰到好處地掌握著度，他留給她足夠安全舒適的空間，這樣明確地問她的意見，是第一次。她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問：“可是我能給你什麼？”“唔——”周明錚嘴裡咬著一隻煙，一手護著一手打火，在風口上，點了幾次都沒著。莫璃伸手過去給他遮住另外一邊，火星子終於亮了起來。周明錚吐出一口煙圈兒，低聲道：“就這樣，偶爾幫我擋一下風。”就這樣，兩個無神論者，站在廟門前，完成了一次關於人生歸宿的交談。非常平淡的，沒有任何浪漫可言的對話。甜言蜜語對周明錚從來都不是難事，可是這一次他一句也沒說，他隻說了他想說的，他相信她聽得懂。那天下山後，莫璃沒有拒絕周明錚送她回家的好意，這是一種默認的態度。從前出來不管多晚，莫璃都隻讓送到公交站或者地鐵口。周明錚要打聽她的住址很容易，但周明錚的妙處就在於，對於她覺得不自在的事情，他從不勉強。在路上時一切都還是美好的，聽歌，交談，或者什麼都不說也自在。周明錚那時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有多好。車停在小區時天已經黑了，周明錚將車熄火，看見莫璃靠在座椅上歪著頭睡著了，放鬆的姿態。周明錚笑了笑，側身過去幫她解安全帶。剛按下按鈕，莫璃就醒了，眼睫毛扇動，迷糊著問：“到了啊？”周明錚的手停在她身側，她的臉龐離得很近，有微微的汗意。鬼使神差，他貼過去，輕聲問：“臨彆吻，可以嗎？”他的嘴唇貼到她耳根旁，她的臉頰很熱，周明錚騰出一隻手去調低了空調，慢慢吻上莫璃的嘴唇。奇異的，心臟劇烈跳動的感覺。莫璃這時才像忽然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身體僵直，她有點慌亂地去扯安全帶，卻剛好按在周明錚的手背上，周明錚反手握住她的手。“不願意嗎？”周明錚含混的非常低的聲音問，煙草辛辣的味道衝進她的口腔。莫璃眼神撲閃著，慢慢垂下眼去，抵在他胸口的右手臂也漸漸鬆下來，是呀，他們說好了的，為什麼又……周明錚卻在此時停了下來，莫璃睜眼與他相對，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兩人似乎都有話想說，又都沒有開口。好一會兒，莫璃剛想張口，周明錚鬆開了一直按著的安全帶按鈕。那天，周明錚看著莫璃離開的背影，在車裡靜坐了很久。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美國，消失了半個月。他告訴江芝毓的是，他在美國忙項目，隻有他自己知道卻不肯承認他當了逃兵。也不會有人相信，無法無天的周明錚會怯懦至此。外人眼裡的周明錚，瀟灑不羈，從容淡定，隻有他自己心裡明白卻又不願意承認的，他不過是不敢愛人罷了。他跟人嬉笑怒罵，卻從不交心，如此，他覺得安全。莫璃的冷淡在外，他的冷淡在心裡，本質上他們很相似，至少周明錚認為如此。他嗅著同類的味道，邀她同行，卻在某個時刻悚然發現，對於她，心跳的程度超出了自己的預期。那天，在車裡，周明錚感受著心臟跳如擂鼓，熟悉的，卻也是離開他久遠的感覺。他覺得事情有點失控，商人及時止損的警覺性，讓他借口工作逃去了美國。再回來時，周明錚從機場直接去了莫璃公司，知道的就是莫璃被公司開除，他覺得更無顏以對。那天後，周明錚就沒有再去見過莫璃，雖然他知道她還住這裡。而在他沒有出現的這麼長久的日子裡，莫璃也沒有給過他一個電話，即使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直到昨天，乾洗店老板親自去給他送還衣服，小心翼翼掏出個絨布盒子，道：“您這……也太大意了……”周明錚接過來道謝，打開盒子，鑽石耀眼，他從美國回來時揣在身上的。他把東西丟在家裡，開車去了一趟莫璃租住的小區，在那兒看到了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