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離開。陸程走到莫璃麵前，莫璃沒動，也沒說話。有那麼一會兒，陸程以為她會哭，但細看她的眼睛，一點兒淚光都沒有。陸程很少有機會這樣近的仔細地看她，莫璃有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通常這樣的眼睛給人的感覺或嫵媚或刁鑽，而她的眼形是偏圓的，讓她抬眼看人時有純良無辜的少女氣，但深看進去，眼神卻是飄忽涼薄的。臉上的指印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腫了起來，連成紅的一片，陸程後悔剛才沒有從醫院買醫用冰袋回來。站了一會兒，莫璃的目光落在陸程的腳上，開口：“我給你叫車……”陸程抬手按下她伸出去的胳膊。“陸程……”語氣裡有幾分忍耐。“我什麼都不問，就讓我在旁邊待一會兒，也不行嗎？”陸程覺得自己也在忍耐。莫璃扭頭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火氣又是為什麼，但她此時無心也無力理會。她在路邊的階沿上坐下來，把臉埋進膝蓋裡。生活是被割裂的兩節斷袍，十八歲以前的，和十八歲之後的，色彩截然不同。她一個人踽踽獨行了十年，畫地為牢，過得越來越封閉。有時候也會想這樣生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但更多的時候是什麼都不想，隻有什麼都不想，日子才能過得快一點。日子要快一點，她才能快一點見到阿喬。阿喬是她的負罪，也是她的信仰。她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袁慧，她找過她，每年都會回鎮上去跟人打聽，沒人說得清她去哪兒了，到後來她已經找不到人問了。留在鎮上的年輕人本來就不多，誰還會花精力去記得那麼多年前的一個人兒？直到今天再見到她，阿慧的樣子沒有變太多，可是她化著濃重的妝，隔得又遠，她差一點沒認出來。隻在某個瞬間，阿慧無意中往她坐的出租車方向瞥了一眼，她一下就彈坐起來，那相互陪伴的六年的少女時光就這樣“啪”地摔在了麵前。因為猝不及防，因為沒有控製好情緒，她的話隻說了一半，她說“阿慧你去看看阿喬”，還沒有來得及說的是“阿慧你好不好，我很惦記你，阿喬曾經說過叫我照顧你”。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到。不知道這樣埋頭了多久，或許很久，或許隻是一會兒會兒。一陣兒響過一陣兒的歡快音樂聲讓莫璃有些恍惚，她從膝蓋間抬起頭，明晃晃的日頭，嘈雜的大路，擁擠的車輛，鼻子裡吸進的灰塵的味道，低頭抬頭間兩個世界，她又回到了這個生活氣兒很足的世界。旁邊坐著陸程，她沒意識到他什麼時候坐下來的，沒意識到自己是緊挨著他坐的。天氣炎熱，兩人手腿相貼的地方已經汗滋滋的了。陸程見她看過來，指了指不遠處，“我還以為我們得在這兒接受一場灑水車的洗禮呢。”他的語氣已經恢複了平靜，盤著長腿，在大馬路邊兒上還坐出一分自在來。莫璃明白了那塵土味兒哪來的了，兩人在灑水車灑到麵前來之前離開了那條街道。在路邊便利店，陸程從冰櫃裡拿了兩瓶水。莫璃站在收銀台前，目光從下麵的香煙櫃掃過，手指在櫃麵上略略停了一會兒，還是移開了。陸程付款完出來，擰開一瓶水遞給莫璃示意她喝，又拆開一個棉紗口罩的包裝，將口罩包在另一瓶冰水上交給她。莫璃怔了怔，接過來，說：“謝謝。”“我幫你請了假，下午休息吧。”陸程的手機響起來，看了一眼是公司的座機。之前他調了靜音，這會兒才調回來，電話很多，不回公司是不行了。他招手攔了出租車，“一起，先送你回去。”“不順路，你先走吧。”莫璃的神色已經平淡如往常。陸程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勉強，鑽進了出租車。回到公司，恰逢方誌鴻從吸煙室出來，正在跟前台菲菲白話，見陸程進來，兩人不約而同。“小陸總！”“陸少爺！”陸程抬眼看過去，隻見那兩人盯著他的雙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嘖”了一聲，蹙眉，“乾什麼？唐長老進了盤絲洞啊？”腳步不停，徑直往辦公室去。“嘿嘿嘿！”方誌鴻怪笑跟上來，“你這是閃了腰還是拉傷了腿啊？”陸程的心情說不上愉悅，一言不發，懶得搭理。“芙蓉帳暖度春宵——”方誌鴻還跩出一句古文，“兄弟，高難度動作不要輕易嘗試啊，聽說上午還請假……”“眼瘸？”陸程稍微抬了抬腳示意他看，冷冷道。“喲，這是什麼新玩兒法？”方誌鴻一驚一乍。經過人力資源辦公室，江芝毓剛好拉門出來，看見陸程，道：“有空沒？有事找你，來我辦公室……”她退回去一步，看了眼沒遮沒攔的辦公室，想了一想，道：“去你辦公室吧。”方誌鴻跟江芝毓也算認識，但江芝毓在公司一向嚴肅，他也就沒撩撥，點了個頭算打招呼先走了。跟著陸程這個半瘸進了辦公室，江芝毓剛想問腿怎麼回事，陸程先說：“我讓Linda幫莫璃帶的假條……”江芝毓氣不打一處來，“陸程，你怎麼回事？”“怎麼？”陸程抬眉。“就為這事兒找你！還沒說你，你倒還先來勁兒了！”江芝毓拿出手機劃了兩下，丟在陸程麵前。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老舊的小區背景，橘黃色路燈下年輕高大的男人從背後摟著一個女人。因為角度關係，看起來他的臉湊在她頸後，是親昵的姿態。夜色模糊，照片拍得也不清楚，但認識的人還是能一眼辨出照片上的人來。陸程忽然笑了，“這誰拍的啊？抓拍得不錯，有神韻，構圖也還可圈可點。傳給我，我要存下來。”“陸程——”江芝毓怒其不爭道，“公司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不準內部談戀愛，但多少是忌諱的。陸程你自己說，你從美國回來做先鋒部隊，單單是衝著這個產品技術總監的位置嗎？“彆人不知道，我跟Smith是都看在眼裡的，TK曆年的高層管理要麼是從懂技術的產品部提拔，要麼是市場部。Johnny蔣有多拚你不是不知道吧？Smith還有兩年就退休了，誰接替他的位置他無所謂，他也願意挺你，但還有亞太區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單是工作努力就夠了？隻要有一點兒差池都能被他們揪著小辮子拉你下水。回來這半年多有多辛苦你自己知道，你要玩兒要談戀愛跟哪兒談不行？你就非要乾這麼容易授人以柄的事情嗎？”陸程手上轉著一隻筆，悶聲聽著，若有所思。江芝毓以為他聽進去了，緩了緩才說：“照片的事我早上來問過了，是公司一個住在附近的實習生無意中拍到的，一八卦就發進她們自己的小群裡去了，沒想到後來在公司傳開了。不過，還好公司沒多少人認得莫璃，照片裡又低著頭看不清。這事兒暫時還壓得下來，你注意點兒！彆再胡鬨了。”陸程停了手裡的動作，將筆放在辦公桌上，兩手相扣，微微探身，“我看起來就那麼像胡鬨的人嗎？”江芝毓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陸程語氣輕鬆，眼睛裡卻沒有一絲笑意。江芝毓忽然就心裡一沉。“原來你們都覺得我在瞎胡鬨啊……我還不能正經一回？”頓一頓，目光轉向手機上那張照片，倒是真笑了，“照片認出就認出來，我無所謂！”“你無所謂！你有沒有想過她在不在乎？”江芝毓冷冷道，“必要的時候總得犧牲一個，總部那邊是有人盼著你起來的，一個產品技術總監，一個未過試用期的行政助理，還需要比較嗎？”陸程倒沒想到這一層，微微怔了一下。但隨即又想，不過是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又沒有行業局限性，莫璃即使不在ＴＫ乾，去彆處也不愁沒有合適的職位。他其實內心裡都不明白，為什麼莫璃現在還乾著行政助理這樣一份工作。倒沒有看不起這個崗位的意思，他是純粹不理解，那天在他家莫璃跟陸母說過在Ｋ市理工讀的大學。這是Ｋ市最好的大學，在全國也是不輸名氣的。再加上由行政人事部牽頭的幾次公司活動中，莫璃的工作能力他看在眼裡，雖然工作上接觸不多，但陸程身為一個公司重要部門的領導，通過一些小細節的辨人識人能力，他自認為還是有的。江芝毓像是猜到了陸程在想什麼似的，冷笑一聲，“覺得區區一個行政助理，不做就不做是嗎？陸程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生來就該出類拔萃，高智商高學曆好背景，一路順風順水，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她一個高中學曆，彆說ＴＫ，現在隨便一個小公司都不容易接受吧！”江芝毓話語中對陸程的譏誚之意不可謂不重，但陸程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驚訝抬眉，“高中？她不是讀過大學嗎？”“看來她跟你還聊了不少。”江芝毓心中升起些對莫璃的厭煩，說話的口氣愈發不好，“她跟你說她讀了大學？那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大四幫人代考被學校處罰，根本沒有拿到畢業證？”陸程怔了一怔，“可ＴＫ對學曆的要求不是本科以上嗎？”“沒錯，這件事上我放水了。”江芝毓也頓了片刻，才道，“我受人所托，還一個人情。行政助理職位的審批到我這裡就結束了，不需要上報亞太區審核。”陸程腦海裡立刻閃出那天晚上，那個坐在奔馳車裡的男人的樣子，他說“芝毓，那件事要好好謝謝你”。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說的事情跟這件事有關聯，可陸程不知道怎麼，在第一時間就聯想起來。“拋開學曆的事不說，她從上一家服務了四年的公司離開的原因——泄露公司保密客戶信息，被公司掃地出門。所以，陸程，你覺得她的這種學曆和工作背景，會有什麼比ＴＫ更好的工作等她選擇嗎？”“那些一無所有，僅憑著一己出色的個人能力，而獲得矚目成功的人不是沒有。但我們大多數人都隻是普通人，我們在這個社會的基本規律支配下生活。”說完這句，江芝毓起身離開了陸程的辦公室。走在公司的過道裡，兩旁都是透明的一眼看到底的玻璃格子間。實習生迎麵走過，叫著“江經理”，江芝毓覺出自己手心裡都是濕黏的汗。如同她此時難以言說的心境。陸程或許忽視了，但她自己卻不能假裝沒注意到，自己言語上突如其來的刻薄，她對剛才的自己很失望。江芝毓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嚴苛的人，長久以來她也以自己在工作中的理性和專業化為傲，這也為她在同行中贏得極佳的口碑。可是剛剛的她，衝動，感情用事，甚至違背職業道德——對入職員工做背景調查是必須，可是將調查結果出於非工作目的透露給不相關人士，這實在不該是一個專業的ＨＲ所為。就算沒有人跟她計較，她也在心裡鄙薄那樣的自己。她原本沒打算說那些，她隻是想跟陸程提個醒，可是當陸程用那樣的眼神跟她說“我看起來就那麼像胡鬨的人嗎”時，她就知道事情不對勁了——陸程或許不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一時新鮮鬨鬨，他或許真的……江芝毓伸手按住眉心，低著頭苦笑。走到大廳時，卻看到那個被請了假的人剛好推門進來，神情倦淡，臉頰和眼睛有微紅的痕跡。莫璃輕笑著應對菲菲的招呼，一轉頭，對上江芝毓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