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陸母打電話過來的時候，陸程剛洗完澡，人感覺輕鬆多了，可下午沾染上的那份潮氣卻散不了。邊擦頭發邊聽陸母絮叨說晚上他爸和鄭雪都在，一桌好吃的就他沒在。“媽，今天我走之前，家裡來的什麼客人啊？”等程少英的絮叨告一段落，陸程作不經意問道。“你走之前……哦，下午這事兒還挺蹊蹺，一個年輕姑娘過來，非要說是我資助了她大學的學費，要還錢給我，我是怎麼都想不起來有這事兒啊。“要說我們單位有時候募捐什麼的，大家都出錢也是有的，但我真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單獨資助了學生……哎，現在像這樣知恩圖報的孩子可不多了，這姑娘算不錯……”“後來呢？”“後來？哪有什麼後來，我肯定不能收她的錢，那姑娘還堅持了好久，最後沒法才走了……哦，不過晚飯時你爸回來我跟他說起這事兒，你爸說有可能是以前他們單位做項目，他用我的名義捐了些錢，他也記不太清了，你爸也跟我說千萬彆收人姑娘的錢。”“老頭還挺有善心。”“我說，你今天是不是又跟鄭雪吵架了？不是說了讓你讓著點兒嗎……”“這位太太，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您要是再把我房子鑰匙亂給人我可就換鎖了啊，哪怕是您過來也得提前跟我打聲招呼。您兒子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這萬一不請自來看到什麼不該看的，長針眼多麻煩呐。”“犯什麼渾！下周回來叫你爸給你上課！”“我下周可回不來，周末公司全封閉培訓呢。”周一陸程開車去公司，一上車就看見副駕駛位上的那件Ｔ恤，忽然覺得期待去公司的心情沒那麼愉悅了。臨近下班的時候，陸程站在辦公室飲水機旁伸了個懶腰，習慣性地又往斜對麵瞄。斜對麵辦公室嚴嚴實實拉著百葉窗簾，他站了幾秒，又拿著空的馬克杯回到座位上，給助理Linda打了個電話讓送一杯咖啡進來，並打開電腦裡的方案文檔看了起來。五分鐘後，Linda端著咖啡杯進來放在辦公桌上，將一把雨傘靠在辦公桌旁邊。“陸總，您的雨傘給您放這兒了。”陸程隨口嗯了一聲，下意識問：“什麼雨傘？”說話時他已經從電腦上抬起頭，看到了那邊傘，昨天他從後備箱拿出來給莫璃的傘。“人事行政部的Molly拿過來給您的。”Linda答。“什麼時候？”Linda本來已經走到門口了，聽到陸程問，又轉了頭道：“幾分鐘前，要咖啡之前。”Linda送完咖啡就下班了，陸程繼續看方案，兩分鐘後“啪”地合上筆記本，起身走了出去。人事行政部已經沒有人了，連最常加班的江芝毓今天也已經下班走了。陸程匆匆往外走，在大廳前台處停住了。菲菲坐在電腦前，莫璃站在她身後，半弓著腰，單手撐在椅背上，另一隻手在電腦屏幕上指點著，兩人小聲說著什麼。“莫璃，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提前發現了指點我把這個改掉，明天我可就倒大黴了！”菲菲連連拱手道。莫璃笑了笑，直起身。“忙乎什麼呢？”陸程的聲音忽然響起。菲菲嚇了一跳，見是陸程才鬆了一口氣，“小陸總，嚇死我了！沒……沒什麼啊。”陸程笑一笑，眼睛掃過電腦屏幕，“市場部的考勤……明天要做工資了吧，如果考勤錄錯的話整個工資係統都會錯，Johnny蔣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哦……”“小陸總，千萬幫我保密……”菲菲搓手，“我已經改好了，這個新係統一直沒用習慣，不然不會出現這種錯誤的，彆告訴蔣經理啊……”“感覺我的人品受到了質疑，哎呀，本來沒想過要跟誰說的，現在倒是覺得……”“哎喲，彆，小陸總，我錯了，您這樣品德高尚惜字如金的人怎麼會說出去呢……”聽兩人白話，莫璃拿了包從前台繞了出來，走出公司門去走道等電梯。電梯剛好在頂層，很快就到了，莫璃走進電梯，剛按下關門鍵，一隻手伸進來擋了一下，莫璃忙不迭又按了開門鍵。看到擠進來人，莫璃叫了聲“陸總”，往後退了一些給他留了個位置。“……雨傘，我看到了。”陸程說。“哦……昨天謝謝您了。”似乎她和他能說的隻有“謝謝你”、“不客氣”。陸程有點悶，沒有搭理。電梯到了一樓，人群魚貫而出，莫璃也快步往外麵走去。“你東西落在我車上了，跟我一起去拿吧。”陸程叫住她。“那件Ｔ恤。”見她一時想不起來，陸程道。“哦。”莫璃這才回憶起。兩人一前一後往車場去了，陸程從副駕駛位上拿出那件男式Ｔ恤遞給莫璃，莫璃又說了聲“謝謝”。“買給男朋友的嗎？”在她轉身離開時，陸程終於沒忍住問了這麼一句，說出口後隻覺頭皮發麻——太沒有風度了，陸程。“嗯？”莫璃詫異地怔了一下，但很快否認了，“不是。”沒有任何補充說明，隻跟陸程再次道彆，“陸總，再見。”一直到她走出五十多米後，聽到身後人喊：“莫璃——”莫璃轉頭，有點莫名其妙，心說這人突然笑什麼呢？陸程：“一起吃晚飯吧？”莫璃極其輕微地蹙了蹙眉，“……陸總，謝謝你的好意，我晚上有些事情。”被拒絕沒有影響陸程突如其來的好心情，他慢悠悠地將車開出停車場，經過公司最近的公交車站時，果然在一堆等車的人中看見了莫璃。沒等他故技重施，莫璃已經上了公交車。當莫璃從公交車下來，走進路邊一個咖啡館時，陸程的車也停在了咖啡館旁邊。莫璃坐在臨落地窗的一麵，點了一個店外招牌上熱賣特價的三明治，沒點飲品，服務生給她倒了一杯免費的冰水。她從包裡拿出本Ａ４紙大的書攤在桌上，左手捏著三明治，右手拿著隻鉛筆在書上勾寫。她的對麵沒有人，所以她拒絕他的晚餐邀請，隻為了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啃一個三明治嗎？陸程揚眉，他把車靠邊停好，熄火下車。然而就這麼會兒功夫，莫璃已經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塊三明治，揚起脖子咕嚕嚕一口氣喝了半杯冰水。陸程的腳步在門邊頓了頓，看樣子他沒機會請她吃一頓晚餐了。兩個香味撲鼻的中年外國女人從他身邊走過，先一步進了咖啡館。“Hi，Molly!”她們熱情地跟莫璃打招呼。莫璃轉過身來，在臉上擺出一個笑容回應，沒有看到後麵的陸程。陸程在背麵的位置坐下來，隨便點了一個咖啡館的推薦套餐。聽到背後幾個女人的談話，原來兩個外國女人是在學中文。這條街老早前在Ｋ市有個名字叫“洋人街”，那時候有個很大的中外合資的工廠在這附近，很多在裡麵工作的外國人都聚集生活在這一帶。“洋人街”在陸程小時候就很出名了，後來工廠搬走，Ｋ市也沒有那麼多的老外了，慢慢這一帶發展成金融中心，不過仍然會有一些在外資企業工作的外國人喜歡生活在這一帶。像跟著莫璃學中文的這兩個中年女人，一看就是跟著丈夫來中國生活的全職家庭主婦，學習中文也不過是她們打發無聊生活的一個途徑，態度上自然也談不上認真了。果然，照著教材學了沒半個小時，兩人就用英語閒聊起來，時不時還要問上莫璃幾句，“你們中國是不是都這樣……我想要訂做一條裙子你知道哪裡有嗎……那下次上課的時候帶我去吧……聽說中國的網購特彆便宜，我想買一打襪子，你幫我在網上看一下……這上麵寫什麼，是棉的嗎？”陸程沒怎麼注意她們聊天的內容，他認真地聽了莫璃的英文，有點想笑。她講得不賴，語法發音都沒有問題，可是過於一板一眼，有一種稚嫩的感覺。陸程很想回頭去看看她說話時表情是什麼樣的。晚上九點半的時候，兩位太太離開了，陸程也已經在筆記本電腦上處理完十幾封總部發過來的郵件。他以為結束了，正想收拾東西，聽見莫璃又跟服務生要了一杯冰水，不多會兒進來個黑人青年，又在莫璃對麵的座位上坐下。黑人青年倒是學得很認真，問題很多，都是圍繞著教材來的，莫璃也教得認真。十點半，教學結束，兩人告彆，約定下次課程時間。莫璃收拾了東西走出咖啡館，陸程隨後跟了出去，琢磨著找個什麼理由解釋自己突然出現在這兒。莫璃步履匆匆走向公交站方向，如果趕不上最後一般公交車她就得步行很久，才能轉上另外一輛回家的夜班車了。陸程猶豫著要不要先叫住她，卻見莫璃腳步忽然頓住，整個人轉向右手方向的側街。陸程的目光也隨著轉了過去，側街很窄，燈光也有些昏暗，除了幾個模糊的人影什麼都看不清。“阿慧！”莫璃開口叫了一聲。隔著一段距離，陸程聽得不算分明，可是他明顯感覺出了莫璃聲音中的顫抖，那樣有波動、有起伏、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的情緒。沒有人應聲，莫璃拔腳往昏暗的側街裡衝去。她跑得太快，似乎是拚儘了所有的力氣逃命似的，以至於陸程追過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陸程站在夜間空蕩蕩的窄街上，喘著氣四下環顧，周圍都是緊閉的柵欄門，側街的儘頭是個三岔口。他踱步過去，三岔口通向的三條巷子就更黑了，有兩條巷子都是靜悄悄的，中間的一條巷子幾個勾肩搭背的醉酒男女歪歪扭扭走著。陸程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這才發現，他還根本沒有莫璃的聯係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