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站在公交站牌旁等車，隔著一條馬路看對麵的大樓。三年了，這座城市變化很多，一路坐車過來，有些她之前熟悉的地方已經完全變了樣。她在坐電梯上樓的時候還在想，公司會不會已經搬走了。等到了二十二層，電梯門打開，看到TK（中國）藍底黑字的中英文雙標牌子，她竟然有點膽怯不敢邁出腳去。但她沒時間猶豫，挑這個時間去，一是臨近下班不會有太過耽誤彆人工作之嫌，二是避免正式下班後大廳前台處的人來人往。走出電梯，推開厚重玻璃門，看見菲菲和一個她不認識的姑娘，頭湊在一起說笑著。她上前去打了招呼，菲菲顯得很意外。是啊，當然意外了，她們其實算不得有多深的交情，也就是當時關係走得近點的同事，因為屬同一個部門。她離開TK的時候很突兀，除了跟上級江芝毓打過招呼，沒跟任何人說，沒等一個月的交接期，甚至沒等拿到離職證明和推薦信就走了。現在這麼一個幾年前的前同事，突然跑回來，開口就是借錢，任誰都會覺得意外又荒謬吧？可是她在K市沒什麼朋友，連認識的人也沒幾個，能去借的都借了，還是不夠，時間又急，不能等，她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了。公交車遲遲不來，莫璃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明明已經秋天了啊，怎麼還跟夏天一樣熱？城市的氣候還是跟鎮上不一樣。她把風衣外套脫下來撈在臂彎裡，抬頭看了眼站牌，結果一看傻眼了——53路車回程不經過這裡，變成單程線路了啊。莫璃感慨，又一個變化，她還是按著記憶裡的老線路，傻乎乎地站在日頭下等了這麼半天。有出租車放慢速度經過想攬客，見站台上的人沒有招手的意思，又迅速開走了。莫璃又走回馬路對麵，記得沿左手方向走上一公裡左右有地鐵口，地鐵總沒那麼容易變吧。剛要左轉，大樓裡出來個人，莫璃的腳步頓了頓。其實大樓裡這會兒進進出出不止一個人，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人。陸程穿著件白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頭發理得短短的，年輕英俊，生氣勃勃。她那時候常說陸程像隻狗，陸程問像什麼狗，她對狗的品種不了解，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他有時候像隻奶狗，有時候又像隻小狼犬。不過她知道這說法陸程不會喜歡，就沒說。因為當初拒絕他時搪塞用的那個理由，從此陸程就忌諱她在他麵前提“小”之類的字眼。陸程後來也沒深究，隻自得道：“用狗什麼的形容，說明在你眼裡我既忠誠又可愛。”這麼一恍神間，陸程已經出了樓往這邊走過來了。既然去TK找人，就想過有可能遇到陸程，雖然機率很小，但哪怕萬分之一的機率那也是說明存在這樣的可能性。所以莫璃之前就設想過，萬一遇到了陸程，她該說些什麼。但是現在眼見陸程就快走過來了，她卻覺得喉頭發緊，張不開嘴。那就趕緊走吧，趁陸程現在還沒看到她。陸程大概在想什麼事情，眉頭微微擰著，絲毫沒有注意周遭。莫璃轉身，卻不妨與身後一人猛地撞上。那人本來是抱著個紙箱，走在她身後正要超過去的，她這麼一回身就剛好撞上了。紙箱撞翻在地上，男人臉上掛著的眼鏡也差點掉下來。莫璃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男人不高興地“哎喲，哎喲”了兩聲，扶正眼鏡看清撞人的人後，倒也沒說什麼重話。好看的人總是更容易被原諒，何況人也特誠懇地道歉了。莫璃蹲下身忙幫著撿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手裡的風衣隨意往地上一放。男人還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哎，不著急，也沒什麼重要的東西……”文件夾、便簽紙、鍵盤、鼠標、簽字筆，都是些零碎的文具，莫璃看到個圓溜溜的東西，像是圖章之類的盒子，快滾到路中央去了，趕緊跑過去追。等撿起來後，一抬頭，陸程剛好從她剛才蹲的地方走過。他目不斜視地走過，沒有看那一地的雞零狗碎，他踩在地上的皮鞋，甚至距離她的灰藍風衣距離不到十公分，像是他再不經心一點兒就會無知無覺地踩上去了。莫璃一直目送到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大樓後麵是停車場，他應該是去取車了。“哎，小姐，那個……”眼鏡男已經收好了箱子，盯著她手裡地東西，神情極為尷尬。莫璃醒神過來，忙走過去將撿的東西遞還給他，也不是要緊的圖章，花花的包裝的一個蛋狀物，上麵也明寫著“EGG”。眼鏡男臉紅地接了過來，忽然說了句“公司抽獎抽的……”然後頭也不回地抱著箱子走了。莫璃沒明白過來他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是怎麼回事，愣了兩秒，回想起剛剛撿的那蛋的Q彈的觸感，突然想到了什麼，頓時也有點尷尬。不過也就隻是一點點了，她的人生中有很多比尷尬更不容易對付的情緒。她從地上拿起衣服，拍掉浮灰，很快往地鐵口走去了。第二天是周五，公司各部門大佬跟陸程在小會議室開會。陸程的秘書今天請假，菲菲被臨時征用去了小會議室打雜，負責端茶倒水，調調投影儀什麼的。原來陸程剛升總經理時，TK美國總部那邊派了個人過來，接替陸程原先技術總監的職位。那美國佬派頭挺大，逢例會都得專有個人在會議室裡麵給他煮咖啡，並且要不停續杯，菲菲那時就常乾那活兒。後來三個月不到，美國佬又調回總部去了，餘下這幫人沒那些講究，隻要會議之前準備好會議室，調好要用到的設備，至於咖啡不咖啡的也沒人在意。或者也可以說總經理陸程沒所謂，其他人當然要跟著沒所謂了。菲菲是後來聽人說那美國佬不是正常回調，是被陸程“乾掉”的，正常來說從總部被派到中國分公司任職的人，任職期從一年到三年不等，任職結束後再回調通常會升職。而那次的那個技術總監隻來了三個月不到，回國後還被調了崗。菲菲當時還傻乎乎地問：“小陸總為啥要‘乾掉’他？就因為他平時喜歡擺派頭？”跟她聊天的Monica笑，“你傻不傻？陸總為這個理由找他麻煩？他再愛顯擺還能在頂頭上司麵前顯擺？這是派係鬥爭，懂嗎？“比如說陸總和原來的老史密斯是一邊兒的，史密斯退休了就是陸總接任GM崗。這人就是史密斯對頭一邊的，趁著陸總剛上位還沒站穩腳，過來當眼線和搗亂的，陸總能不讓他走嗎？”菲菲沒想到平時看著嬉皮笑臉的陸程能有這麼大能耐，直接把個上麵的空降兵給掀翻了，問：“那人在總部有後台的吧？小陸總手能伸那麼長？”“這就要說總部那係的這步棋下錯了，偏偏派個技術總監來，這不是撞槍口上了嗎？到了技術部既缺乏群眾基礎，技術上又分分鐘被陸總秒殺。陸總可是25歲就當上技術總監的人啊，這方麵挑他點兒刺有困難嗎？”菲菲道：“聽著跟宅鬥似的，還挺帶勁。哎，那你站哪一派啊？”“切——要站隊也是上麵的人站，我們小魚小蝦跟著老大算是自動歸位了。咱們江經理跟陸總的關係，你說我們是哪一派的？哎呦，我說菲菲，你也長點腦子吧，年紀也不小了，還跟傻大姐似的……”Monica說話間毫不掩飾輕蔑意味。菲菲不喜歡Monica，她是莫璃走後接替莫璃崗位的，也就是有了比較菲菲才更感覺出莫璃的好。人事行政部門的雜事很多，有些事情的職責並沒有分得那麼清楚，之前莫璃都是自己一聲不響地乾了，菲菲也沒什麼太大感覺。而Monica卻是一點虧也不肯吃的，寧可讓那些工作耽誤了，兩個人一起挨罵，也絕不肯多乾一分。這要硬從工作職責上來說，也算不上她錯，菲菲為了少挨罵就慢慢把那些界限模糊的活兒揀起來乾了，算是懂得了什麼叫做吃力不討好。工作上的事是一方麵，對於菲菲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Monica態度上的高傲與輕視更讓她不舒服。菲菲曾經覺得莫璃太過沉默寡言了一些，聊起八卦來不帶勁。這個Monica倒是話多又愛背後說八卦，可是那股子言語間的優越感太招人煩。今天知道菲菲要去準備會議室，Monica倒是難得熱心主動提出要去給菲菲幫忙。菲菲道：“我就是把設備準備好，等他們過去開會就出來了，有什麼可幫忙的？”Monica這才作罷。然而菲菲卻沒能如她預料的很快出來，她把會議室收拾定了，看見大佬們進來，正要出去，就聽陸程說：“水。”陸程工作中和私下裡完全是兩種樣子，私下裡看著隨和沒架子還喜歡瞎撩撥，但正經工作時完全換了副嘴臉，在跟隨他工作的部下中積威甚重。反倒是菲菲這種平時跟他工作沒什麼交集的人，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多了不怎麼當回事。但這時候菲菲也不敢沒大沒小，忙問了大佬們想喝什麼，跑去準備了。等回來陸程又要她去影印文件，一會兒又是去拿U盤，每當她覺得自己該退下的時候，總能有那麼點兒事吩咐她去做，菲菲也隻能在會議室待著了。這麼一晃就到了中午，菲菲的手機震了幾下，是莫璃跟她約好了過來拿錢了，現在已經是午休時間，可是陸程這邊的會議還沒有結束。菲菲打算偷偷跑出去一下，剛挪到門口，陸程又吩咐了件需要馬上去做的事。菲菲隻得偷偷給莫璃發了條短信，讓她先在前台大廳等等。陸程似乎是瞟了一眼她發短信的動作，沒有說什麼。會議又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結束，這在陸程主持的會議中很少發生，他的時間觀念很嚴格，追求效率。這次例行會議拖了這麼久，讓各部門老大們都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哪一塊出了問題了，但陸程最後也沒有特彆提出什麼來，結束了會議。菲菲把會議室飛快地收拾了，去到前台大廳時，看見莫璃安靜地坐在大廳一角的沙發上。“不好意思，久等了，實在沒想到今天開會這麼久……”菲菲跑過去道歉道，“莫璃，先一起去吃個飯吧？”“不了，我下午……還有事。”莫璃站起來。“哦，那我去拿……”莫璃從包裡拿出幾張紙來遞給菲菲，“菲菲，這個你收著，我知道這些隻是複印件也沒什麼作用，不過你相信我，我一定會還的。”遞給菲菲的一疊紙中有借條，有身份證複印件，還有房產證複印件，菲菲忙擺手不肯接，“哎呀，我就借那麼點錢給你，用得著這樣嗎……莫璃，你也知道我平時不攢錢，現在快要離職去結婚了，家裡大錢我說不上話，也就自己工資卡上這麼點小錢，我都挺不好意思的……”莫璃硬是把東西交到她手裡，“不管大錢小錢都是你幫我，我很感激你菲菲，真的。”“莫璃，你為什麼……”菲菲是真的不解，為什麼突然辭職離開公司，為什麼沒跟陸程在一起。那時候雖然沒擺到明麵上來，但大家私下裡都八卦說，陸程追過她，甚至有傳言說陸程在人事部拍著桌子說，如果公司不允許內部談戀愛那麼他走。陸程是什麼條件，那是含著金匙鑲著金邊兒的人啊，彆的不論，單就經濟條件而言，如果跟了陸程何至於如今要這樣放低身段四處跟人借錢啊！但菲菲終究還是沒問出來，她再好奇也到底還是有點分寸的，最後也隻是說：“你等等我，我去儲物室拿包。”菲菲離開後，莫璃在原位坐下，手放在膝蓋上，有些疲憊，垂眼看著地麵。一雙黑色的一塵不染的皮鞋出現在視野裡，她抬起頭。逆光中看不清站在麵前的人的麵孔。“好久不見，你好嗎？”“……”他搶了她的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