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這天，金閃閃早上八點就接到老媽楊雲美的電話，要求她晚飯前必須到家。在被子裡滾來滾去的金閃閃好不容易在十一點起了床，出門看了看，赫連周似乎昨晚都沒有回來。根本不會做飯的金閃閃在廚房裡瞎轉了一圈，又回到客廳。手機裡收到了許多群發的祝賀信息，她一一略過，打開組長的微信聊天窗口，把昨天和程野定好的書名彙報給他。“可以，你們倆決定就好。”“中秋假後，公司打算好好辦個讀書會，你和程野說一下，正好來預熱宣傳一下新書。”老張回過來兩條微信。金閃閃皺了皺眉，她覺得以程野的個性，這種麵對麵的宣傳可能不會太配合。剛想著，程野竟發了條消息過來。“你要不要過來吃中飯？今天過節，沒空就算了。”金閃閃嫌棄地看著這透過屏幕還散發出來的傲嬌，想了想，正好沒飯吃，趁這個機會看能不能說服程野去讀書會，動動手指回了條消息。“好啊。”十二點，她穿著一身厚衣服蹦蹦跳跳地走到了香樟華園七棟三樓。敲開門，程野扔了雙拖鞋給她。“閃閃！”金閃閃抬頭一看，尤真真竟然也在。“咦，真真，你也來了啊……”金閃閃笑道。“嗯嗯，因為我不回家嘛……”尤真真扶了扶眼鏡，“龍場老師看我一個人過節孤零零，所以把我叫來了。”原來是怕尤真真一個人過中秋……之前鬨得那麼僵，隻怕尤真真回家也不會有節過，隻叫她來又顯得突兀，所以把金閃閃也拉來作陪。金閃閃看了眼程野，程野戴著副眼鏡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沒說話。程野比她想象的還要心細。金閃閃笑了笑，問道：“誰做飯？”“我！”小王在廚房裡喊道。“我也幫忙的……”尤真真舉著手道，金閃閃才看見她一手白花花的麵粉。“你們在做月餅嗎？”金閃閃湊上前去。“對呀，冰皮的！”金閃閃一眼掃過去，餐桌上已經有十幾個成型的了，做得非常精致。“那……那我負責吃吧……”對烹飪一竅不通的金閃閃擺擺手打起了退堂鼓。“嘁。”她聽見程野坐在客廳裡不大不小地哼了一聲。尤真真和小王默默躲進廚房。金閃閃撇撇嘴，朝程野走了過去。你嘁什麼嘁，你不也隻會吃。“程野，商量個事唄？”她清了清嗓子，說道。“說。”程野一手舉著遙控器隨意換台，漫不經心答道。“那個……你這個書封設校對完，離上市就很快了。”“嗯。”“上市之前就要開始做點宣傳，預熱預熱了……”“嗯。”“公司打算做個讀書會，邀請了幾位作家，你想來嗎？”“不了。”直截了當。金閃閃挑了挑眉，她一點不驚訝。“你不用現在一下答應我，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嘛……”程野目光雖然盯著電視機，但餘光已經瞥到金閃閃搓著手猥瑣地湊了過來。“你看啊……有的作家不肯露麵，是怕掉粉，像你這種形象，是吧，這麼高大帥氣，絕對不會掉粉！”金閃閃忍著想要扇他幾百下的衝動，把臉盤子笑成了一朵花，兩隻手上下比劃著，使了勁地讚美他，“讀者們本來就很欣賞你的才華，隻是對作者你不夠了解，萬一他們一看見你本人除了才華居然還這麼有顏值，那還不得瘋啊……是不是？”程野眯著眼睛瞥了一眼金閃閃，朝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過來。金閃閃把頭湊近了過去，程野坐起身來，把臉湊近了她的耳朵，這一瞬間，金閃閃突然一下感到了緊張，這個距離是不是太奇怪了？程野的氣息都快呼到她脖子裡了。緊張不過一秒，程野那帶著磁性的聲音開口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你馬屁拍得真爛。”說完程野又慢悠悠地窩回了沙發裡，金閃閃聽到自己後槽牙磨得吱吱作響。我去你大爺的。一忍再忍，她還是儘力擠出了一臉笑容，看著麵前這張出奇欠揍的臉說道：“反正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對你沒壞處的，好好考慮……”“吃飯啦！”尤真真在餐廳喊了一聲，程野起身優哉遊哉地逛了過去，故意沒看金閃閃那吃了一嘴癟的神情，轉過背了卻又不自覺地想笑。菜擺上桌，小王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啤酒。尤真真舉起杯子，笑盈盈又有些害羞地說道：“雖然沒回家，但這已經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中秋節，謝謝龍場老師和閃閃姐姐對我的照顧，還有小王哥的款待，謝謝你們。”程野和金閃閃互相對視了一眼，尤真真一口乾了酒，眼睛有些亮晶晶的。“真真是不是快畢業了？”小王拉開椅子坐下。“是的！”尤真真笑了笑。“畢了業想做什麼？”小王隨口問道。尤真真想了想：“我覺得像閃閃姐姐這樣，做編輯就很好。”“我？”金閃閃邊吃邊笑，歎了口氣，“編輯的工作可不好做哦。”程野抿了一口酒，心裡尋思金閃閃這話是不是在埋怨自己。一頓飯畢，小王負責收拾桌子，尤真真在一旁幫手。“真真吃完飯是回學校還是？”程野走過去瞧了瞧。“嗯啊，有一部分家裡離的遠的同學也沒回家呢，我們晚上一起聚餐呢，我就不叨擾你們啦。”尤真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龍場老師應該也要回去陪家裡人吧？”“嗯，我去看我爸。”程野淡淡地說了一句。金閃閃坐在客廳吃著水果，看著程野那有些落寞的表情，感到有點奇怪。“你呢？”他朝她努了努下巴。“我當然回家啊。”金閃閃一口咬掉了蘋果的一半，“我也不叨擾你，行了吧？”程野愣了愣，看著金閃閃鼓囊囊的腮幫子，挑了挑眉。故意逗她惹她的時候，她跟你嬉皮笑臉，這會兒態度端正地和她聊天，又好像惹她不快了一樣。他抿了抿嘴，走進了書房，坐在椅子上轉了一圈。“誒，金閃閃。”金閃閃聽他在書房裡喊了一聲。“乾嘛？”“過來一下。”金閃閃極不情願地從沙發上抬起屁股，走向程野的書房，進了門，程野背對著她坐著。“封麵設計出來了嗎？”他問道。“快了，出來了發給你看。”“好，稿子送審了嗎？”“三校結束就送，送審前會再把校對意見給你看一遍。”“好……”程野轉過頭看了看金閃閃，還在啃著蘋果。他其實很想說些動聽的話，畢竟今天金閃閃是他叫來的，把人叫來又總懟她好像確實說不過去……奈何他翻遍了腦子也想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與他故意惹她生氣時那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的樣子完全成反比。“那個……下周省圖書館有個公益講座活動，送了我兩張嘉賓票，你想去嗎？”金閃閃聞言眯起了眼睛，這種活動你願意去，為什麼給自己推廣的讀書會你不願意去？“不去。”金閃閃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轉頭就準備走。“喂！”程野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長臂一伸，扯住她的袖子，半晌，才又接著說了一句，“……活動裡有你喜歡的作家。”程野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找出後半句話這個理由簡直要了他命的難。金閃閃抿了抿嘴，心想吃癟事小，說服程野去讀書會宣傳事大，於是服了個軟，道：“票。”程野從桌麵上拿起一張遞給她，她接過看了看時間，下周三下午，可以請個假。“那下周見，我先回家了。”她淡淡地招了個手，出去和小王與尤真真打了個招呼，就準備走了。程野坐在房裡沒有去送她，還在一門心思想自己剛剛到底又說錯了什麼？從程野家出來，關上大門，金閃閃站在安安靜靜的樓道裡等著電梯，看著手裡拿的那張嶄新的嘉賓票，方才覺得有一點奇怪。嗯？他為什麼……要約我去？——中秋是與愛的家人團圓的日子。密山綜合療養院裡，醫護人員為中秋節準備了許多活動，赫連周陪著母親坐在小單間裡看電視節目，她不愛熱鬨。有護工過來送月餅，赫連周接過道謝，而母親則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沒理人。“媽，是你愛吃的餡，蓮蓉的。”赫連周撕開包裝，遞了過去。“你不是都帶了一盒過來給我了嗎，自己吃吧。”母親穿著療養院統一發的衣服，上麵還繡著她的名字，赫連琴。赫連周看著母親，臉上永遠是一貫的冷淡，秋深露重，她的風濕病又犯了，精神不太好。“學校中秋放幾天假啊？”母親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三天。”赫連周小聲答道。“嗯，認真讀書，放假了也不要鬆懈，彆總想著去玩，知道嗎？”赫連琴認真地叮囑道，神情嚴肅。“知道。”赫連周點了點頭。三年前確診阿茲海默症之後，母親的病情迅速由輕度進入中重度，從單純的記憶減退到生活無法自理僅僅隻有一年時間，如今像這樣咬字清楚地說話，已經是很難得了，也許是今天心情還算好，她斷斷續續地和女兒聊著天。“認真讀書才有出路，你爸爸不會管你死活的，知道嗎？”“女人一定要自己有本事，有能力，不要妄想以後靠在男人身上。”“自己要對自己有計劃，這輩子你除了靠自己，靠不了彆人……”母親來來去去的幾句話和小時候沒有什麼兩樣，赫連周隻是坐在一旁乖乖地點頭。黃昏來臨，她推著母親去花園裡轉了一圈，密山綜合療養院是這座城裡條件數一數二的療養院，母親在這裡得到很專業的照料，她儘力在照顧母親和工作間平衡，與哥哥兩個人平攤，還算負擔得起這裡的費用。葉落凋零，秋意漸濃，花園裡除了山茶冒出了花苞，已了無生機，赫連周看著母親出神的雙眼，她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她的思維又不知道到了哪裡，是否還在記恨那些陳年往事。活動室裡點起了彩燈，隔著玻璃的熱鬨仿佛和母親淡漠的世界沒有關係。護士朝她們招手，要二人進來吃晚飯，一起看電視裡的晚會直播。赫連周掖了掖母親身上披著的毯子，緩緩地往那邊的熱鬨走去。——天已漸暗，烈士陵園裡，程野站起身來，給父親點了一根煙，放在墓碑前，起身離開了。墓碑上是一對夫妻的照片，四十出頭，兩人一身警服筆挺，笑容端正。剛走出陵園大門，他孑然一身，站在滿月的夜空下。自吃過中飯後分彆，現在金閃閃應該已經到家了吧。其實真正的孤家寡人是他才對。他掏出手機，給王隊打了個電話。“在乾嘛呢？”“值班啊。”電話那邊語調透著無奈。“要我來陪你不？”程野笑了笑。“來，但是彆帶酒來啊。”“不帶酒，就給你帶點小菜。”掛了電話，程野邁著步子朝外走著，又順手給金閃閃發了條微信。“月餅好吃嗎？”正在幫忙洗水果的金閃閃擦了擦手，拿起手機看了看。中午做好的月餅，小王全裝好給她和尤真真帶回去了。“還沒開飯，沒吃呢。”她回道。“閃閃啊，叫你表弟們來吃飯！”楊雲美把一大鍋焗雞擺上餐桌，一邊喊道。金閃閃歎了一口氣，舅媽還有姑姑們都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沒一個人願意挪一下，她小步跑上了二樓，發現自己的房間門大開著。兩個表弟在她房間裡簡直要樂翻天了，她的橡皮章和絨毛娃娃被擺了一地，倆熊孩子也在地上打滾，絲毫沒察覺到她站在門口。“你倆乾什麼！”兩個小孩抬頭一看表姐站在門口鼻孔都要噴火了，立馬奪門而逃，嬉皮笑臉地衝向了一樓。“慢一點！等下摔了……”金閃閃來不及叮囑，兩人就沒影了。她歎了一口氣，趕緊彎下腰把地上自己的東西都收好，親戚來了一屋子，吵吵嚷嚷，她不禁感到頭疼。手機鈴又響了，她從口袋裡摸出來看，薛醒兩個大字出現在屏幕上。“中秋快樂。”這是自分手以來薛醒第一次主動聯係她。金閃閃的手指頭顫了顫，猶疑了片刻，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裡，發了幾秒呆後，站起身下樓去吃飯。應該是群發短信吧。“吃飯啦！吃飯啦！”楊雲美又喊了幾聲，一家人大大小小終於陸陸續續坐齊在餐桌前。“來，小朋友們一人一個紅包。”金朝陽給兩個表弟一人發了一個紅包，滿桌的飯菜香，酒杯又交換了幾輪，電視裡的中秋晚會節目正在直播。一屋子的和和美美，隻有金閃閃似乎不在狀態。往年的中秋節，她總和薛醒坐在一起，就好像他們真的已經是一家人了似的。而今年，他沒在，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閃閃現在工作得怎麼樣？”酒酣飯飽，姑姑問起話來。“還行……”“還是在原來的那個出版社嗎？”“是的。”“你看，你們倆要學姐姐，要多讀書，才有本事。”舅媽又對著表弟道，“楊昌琦，你看看你寫的那個作文，每次分數都那麼低。”“閃閃啊，你是編輯，改天教教你弟弟怎麼寫文章唄。”“好。”金閃閃低著頭看手機，薛醒又發過來一條消息。“替我向叔叔阿姨問好。”原來不是群發。但金閃閃依舊不打算回複。“咦？今天薛醒怎麼沒有來？”舅媽突然想起來這回事。金朝陽向楊雲美使了個眼色，楊雲美正準備說些什麼岔開話題，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們分手了。”她關上手機，淡淡地說道。楊雲美和金朝陽互相對視了一眼，親戚們也有些尷尬。金閃閃原本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和家裡人說起這件事，但現在脫口而出，好像也就那麼回事。“呃……你們倆還年輕，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了，有什麼事不要鬥氣，好好說嘛。”舅媽開導道。“沒關係，分手就分手，隻要閃閃自在、開心，她不嫁人我也一輩子養著她。”金朝陽替女兒解圍道。楊雲美立刻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老公的大腿。“什麼一輩子不嫁人，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我閃閃這麼可愛怎麼會嫁不出去？”“那我隻是這麼一說啊，嫁不嫁人本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爸爸媽媽你一句我一句地抬杠，瞬間緩解了氣氛的尷尬，金閃閃向爸爸報以感激的一笑。家庭也許就是人在世上的唯一一座堡壘。電視裡的中秋晚會進入尾聲了，赫連周一直陪在母親身邊，一邊發著工作短信，一邊聽母親斷斷續續地說話。“當初如果不是為了給你爸生孩子，我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傻呀……”赫連琴緊緊地抓著輪椅的扶手，“自以為我為了這個家付出那麼多，他會懂得感激。”赫連琴一邊說一邊冷笑。而赫連周隻是靜靜地聽著，她早已習慣了。陳拓的電話打來好幾個，她都沒有接，怕母親目前這個神誌不清的狀態會以為她在早戀……放眼望過去，住在這療養院的老人，今晚似乎都有三四個家人陪著，隻有她和媽媽，安靜地坐在角落裡。“你和你哥哥不同，你是女孩子，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公平的……”護士走過來小聲提醒，到了回房吃藥的時間了，赫連周點了點頭。“媽，我們回房吧？”“這麼早就回去？”赫連琴似乎不太願意，“也好，你明天還要上學，走吧。”護士看著這對母女朝電梯間走去，兩人一對眉眼十分相似，關係卻好像又比較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