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尤真真送到學校後，赫連周驅車趕往了定昭國際機場。航站樓是棟永不休息的建築，從白到黑，迎來送往，像一個龐大繁雜但井然有序的係統。比鄰停機坪的是機場現場指揮中心，赫連周換上製服，從休息室裡走了出來。近年航空公司與旅客之間的衝突頻發，定昭機場今年新成立了公共關係科，赫連周年初從監察部門調了過來。工作內容是調解處理控製區內外發生的一切投訴與糾紛，以及接待事宜。“十一黃金周馬上要到了，該做的準備都做一下。”公共關係科老大周平是個沉默寡言的瘦高中年男人，做事一絲不苟，坐在會議室中央。“去年的黃金周，我們機場的吞吐量是98萬人次，今年預計會增長18%到25%，國航和南航的班次是最多的，要多配合他們工作，另外，按照上麵的文件指示要求，今年的安檢力度加大加嚴了，到時候投訴和糾紛肯定不會少……”整個科不過也就七個人，全部站在他麵前接收工作指示，隻有赫連周坐在一旁，寫會議記錄。陳拓站在定昭機場的安檢通道旁，正想撥赫連周的電話，就看見她從國際航班區走了出來。她顯然沒看到他，他也沒叫她，隻是遠遠地跟著她，看她從一個航空公司的櫃台穿梭到另一個，迅速又專注。“對，從下月一號開始都要提前一天把人數報給我……”赫連周挨個給各個航空公司的人打招呼，記錄旅客人數，巡視控製區外有無情況。從一個區域走到另一個區域，陳拓遠遠地跟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走著。赫連周走路的姿勢總是很有氣質，背挺得筆直，這和她學生時代幾乎沒什麼變化，他靜靜地看著她一舉手一投足，腦海裡卻全是她穿校服留短發的樣子。那時候的她像個刺頭，輕易靠近不了，現在的她溫柔如水，渾身上下散發著要命的女人味，卻依然還是輕易靠近不了。記錄完最後一組數據，赫連周打算原路折返，她回過頭，陳拓就站在人群中。赫連周愣了一瞬。“你在這乾嘛？”她問道。“來送一個客戶。”陳拓走到了她麵前，“一起吃午飯？”“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赫連周看了看表，她趕著回辦公室。“沒關係，下次。”陳拓的聲音很溫柔，把她攬過來在額頭上印了一吻，“自己記得按時吃飯。”並不是沒被他吻過，但此刻赫連周卻心裡一緊，她極力壓抑住某種充斥她全身的感覺。“我走了。”陳拓摸摸她的頭，像小時候一樣，然後轉身走了。赫連周看著他的背影，心跳得飛快，她愣在原地幾秒，歎了口氣，無奈地自嘲，搖了搖頭，換回了工作中的那張臉，不再看他的背影，朝辦公室走去。中午，金閃閃已經快速瀏覽完了程野修改後的稿子，一共十六萬字，講述了一個家庭主婦被指控殺害自己丈夫，最後卻發現是為了保護女兒而頂罪的故事。故事不算特彆有新意，但勝在心理與情感上的描寫，法理與倫理間的探討，其中濃重的悲劇色彩幾次差點讓金閃閃落淚。不誇張地說，她認為這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她驚訝於程野對細節的雕琢與情感的把握，看上去與他這個人平時的所作所為太不一樣了……隻不過有一個問題。“《最惡的荊棘》……這個名字要改。”老張大致瀏覽過文檔後，向金閃閃說道。“為什麼？”“因為今年出版總署不讓書名裡用‘最’字。”他攤手道。這麼一說金閃閃記起好像確實是有這回事。“而且這個書名也不夠吸引人，一個好的書名是絕對能錦上添花的，能幫助上量的。”老張端著茶杯回到了自己座位上，“你跟作者商量下，看看換一個名字吧。”金閃閃拿起手機撥通了程野的電話。早晨才開始補覺的程野，被鈴聲吵醒時一陣頭疼。“喂……”“喂，程野，我是金閃閃。”金閃閃聽著程野沙啞拖遝的聲音，大概猜到了他還在睡覺。“我知道。”程野沒好氣地答道。“你那個……書名要改。”“你說什麼？”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莫名地凶起來。“我說……書名要改。”“為什麼？”程野從床上坐了起來，看了看表，他才睡了六個小時。“因為，不符合規定……”金閃閃在想怎麼簡明地和程野解釋。“你吃飯了嗎？”程野問道。“啊？沒有啊……”金閃閃莫名其妙，“問這乾嗎？”“等我吃了飯再說。”程野睡眠不足，改了一整晚稿子，什麼也沒吃，完全沒有心思聽金閃閃說話。金閃閃一時不知道怎麼接，想起程野昨晚對尤真真的維護，努努嘴，說道：“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吧。”“哦，想下毒啊？”程野挑了挑眉嘲諷道。金閃閃直接掛斷了電話，隻剩下嘟嘟嘟的忙音。程野皺了皺眉，看著手機。……那到底還給不給我帶飯啊？金閃閃將稿子全文打印出來裝進文件袋裡，向老張說明外勤原因後，從公司離開了。門鈴響時，程野正叼著牙刷，光著上身彎腰站在洗臉台前洗頭發，聽見門鈴聲，草草地拿毛巾擦了擦頭，漱了口，徑直走到門口，正準備開門，低頭看了眼自己裸著的上身，又折回臥室套了件T恤。打開門，金閃閃提著一袋水果，一袋飯菜走了進來，程野扔了一雙小拖鞋在她腳邊，粉紅色的。金閃閃挑了挑眉，這屋子居然還有女人住過？真看不出。她把東西提到飯桌上放好，程野走過來翻了翻，裡麵是柿子、梨子、叉燒燒鵝雙拚和一大份米飯。“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樓下隨便買的。”金閃閃把厚厚的一摞A4打印紙往桌上一放，坐到了他對麵。“這是什麼？”程野打開飯盒，邊吃邊問。“你的稿子。”金閃閃把稿子往邊上推了推，舉起手指道，“要修改的地方有兩點，第一，書的名字。第二，對於屍體過於血腥的描寫要適當刪改。”程野安安靜靜地吃飯，沒回答她。“我翻了下近十年來暢銷的推理，基本都是國外的，國內的很少，不過你還是可以參考下他們的書名。”金閃閃遞過來一張紙，上麵列著阿加莎、柯南道爾、鬆本清張、東野圭吾等人的作品名稱。“書名應該是能最直觀的表現這本書的賣點，比如……”“不想改。”金閃閃話還沒說完，程野就打斷了她。“你要知道，出版總署規定了今年不許亂用極限用語。”她歎了一口氣，“實際上，不僅出版業是這樣，連廣告業也是，你不改也得改。”金閃閃說著又遞出好幾張紙，上麵寫著許多詞，程野抬眼看了一眼，幾乎都是與他這本相關的元素，金閃閃把它們全都總結了出來，他有些驚訝，挑眉看向她。“我們今天下午的任務就是把書名改好，想不到我可以陪你發散思維。”金閃閃盯著程野，笑了笑。傻了吧？老子可是做了功課才來的。程野拿紙擦了擦嘴，把筷子放一邊，沒心情吃飯了。就知道她要來肯定沒好事。“有剪刀嗎？”她問道。程野站起身，從茶幾底下拿了把剪刀出來，把手朝外，遞給了她，金閃閃把紙上的元素剪成了一張張小紙片，又抬頭環視了一下程野家的客廳。“乾嘛你？”程野看著金閃閃朝他家冰箱走去，跟了過去。金閃閃用冰箱上的幾個紐扣磁鐵固定住小紙片，將它們反複排列組合。“複仇……荊棘……守護……家庭……恨意……”金閃閃嘴裡還念念有辭，程野竟也一時忘了和她鬥嘴，認真地與她兩個人站在冰箱前看著這些重新組合的元素。“家庭暴力……”金閃閃眼睛突然一亮，“《覆巢之下》，這個名字怎麼樣？暗示主題，體現社會意義。”程野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你這什麼品位？”“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啊。”“還不如我起的，要不就叫《荊棘守護者》。”程野一臉認真道。“啥玩意兒？荊棘？守護者？”“總比你那個半截子標題要好。”程野哼了一聲，“你對好名字的標準很一般啊？平時都看些什麼書啊？”“張愛玲，亦舒，毛姆。”“隻看這類？”“不行嗎？”“最喜歡的？”“《簡·愛》”“最喜歡的作家？”“夏洛蒂·勃朗特。”金閃閃看了他一眼，“你呢？”“空知英秋。”程野一臉正經。“作家？沒聽說過。”金閃閃皺了皺眉，白了他一眼。程野笑笑不說話，兩人的注意力又轉回冰箱門上。——銀座商城的電影院裡，正在上映一部最近十分賣座的動作片。錢穎穎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還有五分鐘電影就要開場了，可薛醒還沒出現。過了好一會，她才看見他出現在門口，手插在口袋裡，眼睛懶洋洋地尋找著她。怎麼看怎麼帥，遲到帶來的不快一瞬間就在錢穎穎心中清空了。“薛醒！”她衝他招了招手。薛醒循聲看到她，揚起嘴角笑了笑，帶著一股不羈的自信，朝她走來。“對不起，遲到了，想喝什麼？”他的手還是插在褲子口袋裡，可錢穎穎已經有了想挽上去的衝動。“喝可樂。”她甜甜一笑，“不過要快點，還有兩分鐘電影就開場啦。”錢穎穎是個很主動的女孩，這點和愛保留的金閃閃截然不同。可她笑起來的模樣和她真像。薛醒一瞬間有點恍惚。入場的時候，片頭已經播完了，兩個人悄悄尋到座位坐下，幾個主角一開場就來了個大爆炸，轟隆隆的大場麵很快就吸引了錢穎穎。金閃閃現在在做什麼呢？薛醒卻沒來由地想到這件事。程野家的冰箱前麵，兩人還站在原地。隻不過冰箱門上又多了許多小紙條，金閃閃把每一個一閃而現想法都用小紙條寫了下來，又多了許多可以組合的詞彙。未成年的女兒與母親常年遭受來自父親的暴力虐待，而外人甚至家族裡的其他親戚對此都一無所知，表麵上和和美美的家，隻要關上大門，就變成地獄。母親沒有經濟來源，又受傳統觀念的影響默默忍受，但女兒卻滿心的仇恨，最終毒死了父親，並嫁禍給母親。麵對警察和社工的問詢，心理素質極強，完美的偽裝成一個無辜又可憐的少女，並開始積極替自己物色條件較好的領養家庭。母親出於沒能保護女兒的深重愧疚，也不願意女兒的未來受影響，默默地接受了替罪羊的位置以期贖罪。這樣的情節，彙集了複仇，少年犯，贖罪，以及家庭倫理，法理人情等各種元素，卻一直到黃昏都沒能爭出一個讓兩個人都滿意的名字。“《最惡的荊棘》，我還是覺得這個最好。”程野還是對原來的書名念念不忘，離開了冰箱，坐到沙發上點煙。“都說了這個名字用不了，而且這個名字本身也不好聽。”金閃閃看了程野一眼，像個大爺一樣靠在沙發裡抽著煙，一點也沒有身為作者的覺悟，一下午儘想些亂七八糟的名字給她添亂。程野一邊抽煙，一邊不動聲色地瞥著金閃閃背對著他還在冥思苦想的樣子。真不該說她做事不認真。他覺得頭都開始疼了。“隨便叫個名字上市得了，愛買不買。”程野不耐煩地咬著煙說道，站起身走進了書房。“贖罪……替罪……”金閃閃沒理他，嘴裡還在念念有詞的鑽研著，隔了半天，發現身後沒有一點聲響了，靜悄悄的。“程野？”她回過頭，客廳裡沒人。程野拉開書房的椅子坐下，打開了電腦，金閃閃探頭進來。“你在乾嘛？”“做事，姑奶奶。”程野一邊叼著煙熏自己，一邊在鍵盤上快速地打著什麼。金閃閃湊近了，看見他打開的是稿件文檔。“你不是說文中所有血腥的描寫要刪減嗎，我現在改，你去想標題。”金閃閃跑回客廳從紙堆裡又翻了一張出來，走回來遞給程野。“要改的地方，哪一頁哪一段我都給你標注出來了。”“這麼多？”程野接過一看。“嗯，都要改，不然送審還是會被打回來的。”金閃閃點點頭，“你就稍微寫得含蓄一點，不要那麼直接粗暴……”“哦？”程野語氣不滿，但還是接過了那張紙，“凶案現場本來就是這樣可怕，現在的讀者沒這麼脆弱的，一個個都重口味得很。”“讀者是沒這麼脆弱，可是搞審查的人怎麼想就不一定了。”金閃閃轉過身在程野房裡踱著步，“再說你怎麼就知道凶案現場都是這樣，你去過啊？”程野沒說話，金閃閃走到窗邊看了看遠方，社區裡大人們帶著小孩在花園裡玩耍，難得的好晴天，整個城市都仿佛變得熱鬨起來。她收回目光，一邊繼續在腦海裡組合書名，一邊打量了一下程野的臥室，典型的男人風格，沒有多少擺設，程野背後的書櫃就占了一整麵牆，上麵滿滿當當地放了許多書。怎麼看程野也不像是愛讀書的人啊……金閃閃眯著眼湊近了，上麵擺著許多社科類的書籍，還有大量關於刑法，解剖學，以及心理學的書。在這些書堆中，放著一疊寸照，金閃閃伸手輕輕地拿了起來。照片中程野穿著一身警察製服，一頭短發，眼裡有光，嘴角掛著自信，有種英氣逼人的感覺，看樣子像是早幾年拍的。“龍場老師是在警察局工作的……”金閃閃這才想起第一次和尤真真出去吃飯時她說的話。“誒，程野……”她把照片放了回去。“嗯？”程野沒回頭，還在認認真真地修改著稿子。第一次遇見時，程野一手拎著小偷來到她麵前，逆著光看不清模樣，第二次遇見時，程野撞掉了她那天唯一的好心情，一時氣憤，她沒能認出他的臉。金閃閃正準備開口，客廳裡的大門“哐”的一聲響了。“我回來了！”小王提著一袋子菜，邊換鞋邊喊道。金閃閃看了看時鐘，已經快六點了，她從書房伸頭出去，笑眯眯地向小王打了個招呼。“嗨！”毫無防備的小王僵在了原地，金閃閃衝他輕輕地招了招手，儘管笑得很甜，但他腦海裡此刻隻有她企圖將頭從門縫裡擠進來的樣子。“嗨、嗨……”小王尷尬地也向她揮了揮手，走到書房門口看了一眼，確定了下程野是否存活。“金閃閃，這是王竟成，我以前的同事。”程野頭也沒回，不鹹不淡地說道，“王竟成，這是金閃閃，上次追了你三條街的人。”“嘿嘿，我記得，記得，你好！”王竟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伸出手來與金閃閃握了握手。“不好意思……那個……平時叨擾了。”金閃閃也嘿嘿嘿地笑了。書房裡一臉認真改稿的程野也被這倆人莫名其妙地帶笑了，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重新板下臉。“你們吃飯了嗎？”小王問道。“還沒有，你呢？”這麼一問，金閃閃也覺得餓了。“沒有呢！”“我請晚飯吧？”金閃閃提議道，“總是跑來叨擾，挺不好意思的。”“你知道就好。”程野從房裡悠悠地飄出來一句話，金閃閃回頭白了他一眼。“哪用去外麵吃呢！”小王舉了舉手裡的袋子，他可是買了很多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