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一早來公司，就見到金閃閃獨自坐在她的位置上，而其他同事基本都還沒到。“組長，早上好。”看見老張來了，她抬頭說道。“啊，好。”老張有點驚訝，看她似乎黑眼圈有點重，但整個人又好像充滿了精氣神。金閃閃麵前攤著一本書，是龍場野人去年的作品《惡徒》，由風潮文藝出版社出版，講述的是一個不良少年企圖回歸正道，卻最終被周圍人自以為是的善意再次逼往歧途的故事。不得不說，這位作家縝密的思維、絕妙的構思，讓她竟稍稍對他那惹人厭的行為改觀了。她昨晚甚至忘了時間，一口氣讀到了淩晨三點才扛不住去睡覺，今晨又早早來到公司翻出樣書來繼續把剩下的部分看完。金閃閃整理了一下昨天老張打包發送給她的電子文件，她一個個點開看了一下，那本無人接手的書名字叫做《少女心的奇幻旅程》，封麵圖也是天馬行空的風格，根據之前的責編寫的封麵文案來看，是本異世幻想類的書。金閃閃望著手邊厚厚一摞稿子有點頭大，她從來沒有做過這類項目。正準備拿來看，一個人影擋在了燈光前。老張正準備問她昨天送月餅的情況，沒來得及開口，一個同事跑過來拍了拍他。“組長，有人找你。”金閃閃和老張伸頭望去，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齊劉海小個子女生站在門口，靦腆地衝他們笑著。“這個就是《少女心的奇幻旅程》的作者。”老張湊到金閃閃耳朵後麵小聲道。靦腆少女提著一紙袋點心走了過來，老張笑吟吟地招呼她坐。“聽說有新的編輯接手我的書了，特地來認識一下。”“這位就是，她叫金閃閃。”老張伸手推了一把金閃閃，向靦腆少女介紹道。“您好。”金閃閃鄭重地朝她點頭笑了笑。“您好，我叫尤真真。”對方也衝她笑了笑，金閃閃估計她的年齡應該都不超過22歲。“編輯姐姐晚上有空嗎？想請你吃個飯……”“不用這麼客氣，我請你吧。”金閃閃看了老張一眼。“都行都行，你們倆認識一下，好好交流，加深感情。”老張衝金閃閃使了個眼色，給尤真真搬了張椅子來放到金閃閃座位邊上。“那我坐在這等編輯姐姐下班好了，不會打擾到你工作吧？”金閃閃坐回位子，一心還想著剛剛的事，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龍場野人”四個字，一旁的尤真真看著這四個字眼睛亮了一下，又看看金閃閃的辦公桌，上麵擺了好幾本龍場野人的書。“編輯姐姐也負責龍場野人的書嗎？”“嗯……”“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尤真真有些興奮。最喜歡的作家？金閃閃一邊的眉毛不自覺地跳了一跳。“那你一定是沒和他接觸過……”“不哦，我見過他。”尤真真扶了扶眼鏡，金閃閃回過頭，看見她的鏡片仿佛閃著犀利的光芒。“我能和貴社簽下這本書，還得多虧龍場老師的引薦，是他把我推薦給這裡的編輯的。”“哦？”金閃閃豎起了耳朵。“是的，我從高中開始就非常狂熱地愛上寫作了，但是那個時候還根本不得要領，隻能寫一些小短篇投給校報或者社團，直到去年開始迷上龍場老師的書，覺得實在是太精彩了，便開始給他寫書評和信，也嘗試著把自己寫的故事大綱寄給他看，直到有一天貴社的編輯主動聯係了我，我才知道，是龍場老師把我的作品推薦給了編輯。”“那也不算見過啊。”金閃閃看著尤真真一臉的向往與崇拜，對程野這個癟三稱呼“老師”這一點讓她忍不住想吐槽。“在我準備和貴社簽約的時候，我的身份證遺失了，授權書沒法完成，情急之下我想起龍場老師是在警察局工作，於是我再次向他求助，他替我加急了身份證的補辦，去警局的時候我見到了他本人。”尤真真眼神一亮，“是個帥哥哦！”哪裡帥了？？金閃閃一想起和程野三番四次打交道的不快經曆，忍不住腹誹。“誒等下……”金閃閃突然愣住了。雖然她之前不知道他是作者龍場野人，但程野明顯早已經知道她是他的編輯了。“媽的……故意耍我？”“啊？”尤真真不明就裡。“沒事沒事……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就見過那一麵，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呢。”尤真真臉上又浮現出憧憬的神情。好個屁。金閃閃在心裡暗搓搓地罵道。“啊嚏——”程野坐在自己書房裡，沒由來地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站起身來去將窗戶關上，揉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咬上一根煙，想了想，又放下了。稿子已經寫到快接近尾聲了，過去做警察時，利用休息時間見縫插針地寫，手速還馬馬虎虎。現在無業遊民一個，時間大把，寫起東西來反而猶疑反複了。他靠在椅子上轉著筆，手邊是一堆草稿廢紙，他一邊舔著牙整理著思路，一邊捏著手邊的廢紙團。金閃閃的工作證被他用小圖釘釘在了木頭櫃子上，證件上一張笑眯眯的臉。他一邊想著文章最後的結局該如何完善，一邊拿紙團瞄準了金閃閃那令人不快的傻臉，一下一下地朝她的照片丟著，但證件上的人依然笑眯眯的。昨天撞掉了她的冰淇淋，又趁她過來送月餅時戲弄了她一把，但這傻子好像還不知道他就是龍場野人吧。風潮文藝怎麼就給他配了個這麼蠢的編輯？沒勁。他順手扯下來這張工作證，拎在手裡無所事事地轉著，繼續思考著。手機鈴響了，他有些驚訝，剛群發過短信報上新號碼，這麼快就有人找來了，拿起來一看，來電人名字是“王隊”。——下班後，尤真真帶著金閃閃坐車來到了一家看上去有些老舊的館子。“彆看這裡看上去不怎麼樣，實際上是街知巷聞的名店哦。”尤真真挑了個靠裡麵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這裡是幾十年的老店了，味道特彆棒。”“你還在上學吧？”金閃閃問道。“嗯，大四，明年就畢業了。”尤真真點點頭。“好棒，這麼年輕就出書了。”“嘿嘿……”尤真真扶了扶眼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館子裡生意非常好，百來平的店麵，幾乎滿座，就是人聲嘈雜，此起彼伏的有些吵。“我去下洗手間，你先點菜。”尤真真道。金閃閃點了點頭，看著她把包包放在座位上往裡麵走了，便自己看起了菜單。“海味茄子……五香魚……”她一邊念著菜單一邊認認真真地考慮著該吃什麼，餐桌邊上是一麵牆，牆那邊的食客正在起哄，吵吵嚷嚷的。“程野！你說！是不是朋友！”鬨哄哄的聲音中，突然有人大聲喊了一句。嗯？金閃閃眯著眼睛轉過頭，耳朵豎了起來。程野坐在一牆之隔的另一桌，曾經警隊的幾個同事加上隊長一起六個人，桌上擺著幾瓶酒。“王隊，你說是不是，這小子辭了職以後，經常連電話都不接。”程野身邊坐著一個中年胖男人，笑著擺擺手：“彆看我，我想請他一次也很難啊……”尤真真從洗手間回來，坐下拿起菜單道：“點菜了嗎？”“還沒有，你看看想吃什麼。”金閃閃隨口說著，心思全在偷聽隔壁的聲音。“服務員……”尤真真招了招手開始點菜，金閃閃端著一杯茶心不在焉地抿著。“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事考慮得怎麼樣？”“不怎麼樣，最近沒有時間。”“你都在忙什麼啊？”“瞎忙。”“……”隔壁一直說著些有的沒的，金閃閃完全聽不懂，菜上了桌，索性低頭夾菜。“編輯姐姐是本地人嗎？”尤真真看金閃閃一直悶頭不說話，冥思苦想找了個話題。“是的，叫我閃閃就好，不用這麼客氣的。”“好，嘿嘿……”尤真真笑了笑，“我家是外地的，不過來讀大學的時候把戶口遷過來了。”“那你多久回一次家呢？”金閃閃的耳朵終於回到了自己這桌。“一年才回一次。”尤真真搖搖頭，“我不愛回家。”“為什麼？”金閃閃沒有多想，以為是小女孩愛耍個性。尤真真咬了咬嘴，片刻後說道：“我來這裡讀大學，是從高中開始就拚了命地學習外加自己打工存錢才爭取來的機會。我家那邊，不像你們這種大城市，我父母長輩都認為女孩讀書沒有用，原本我家裡讓我高中後就出去工作的。”“現在這種思想還有這麼嚴重嗎？”金閃閃正色道，她這才發現尤真真如此的瘦小或許是有原因的。“有的，多得是。而且我們家那邊還是鄉鎮，農村裡麵更嚴重。”尤真真扶了扶眼鏡，小聲說道。金閃閃一時無言，隻道：“那你一定很辛苦……”“我不怕辛苦。”尤真真咧開嘴笑了笑。金閃閃沒有體會過這種滋味，也沒有身處過這樣的環境，她隻知道安慰與同情或許不太配得上對麵的這個小姑娘的自尊心。“所以，還得勞煩您多費心了。”尤真真看著金閃閃的眼睛。她認真地說道：“放心，一定。”“謝謝，等我出書了再請你！”尤真真眯起眼笑了。“好，吃菜。”金閃閃往她碗裡夾了幾塊肉。一頓飯吃完，“錢包、手機、東西都拿好沒？”她叮囑著尤真真，餘光卻瞥到程野一桌子人從牆那邊走了出來，她立刻轉過背蹲下身，想假裝係鞋帶，結果低頭一看，自己明明穿的是高跟鞋。“怎麼了？”尤真真湊過來關切道，也沒注意到後麵的程野。“沒事沒事，鞋跟有點歪。”金閃閃這借口找得自己都一頭的汗。“野哥一會去哪？”一個瘦高個攬著程野的肩，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程野淡淡地說道，聽上去倒是像沒喝酒。回家？金閃閃眼睛亮了一瞬。聽到一行人有說有笑走出了飯店，她才趕緊轉過頭來站起身。“我家就在這附近，我走五分鐘就到啦。”尤真真挽著她的手往外走，“你呢？”“我……也不遠……我散散步。”金閃閃悄悄地盯著程野一行人的動向。“那改天有空我再來編輯部給你帶零食。”“不用啦，你來找我聊天吃飯就好，不用破費。”她拍著尤真真的肩道，“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到家了給我發個微信。”“好的。”尤真真笑著朝她揮了揮手。目送著尤真真離開後，金閃閃轉身看去，程野一行人已經朝前走了很遠，應該沒有看到她，於是她遠遠地在後麵跟著。過了一個路口，一行人中的兩個搭車走了，還有兩個在小巷拐彎了，隻剩下一個中年胖子和程野兩人。“程野啊。”“嗯？”身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王隊想了想還是說道：“其實我真的替你覺得可惜，你的辭職報告，我當時都不想批。”“辭都已經辭了，你還老琢磨什麼。”程野看著前方的路燈，信步走著。“你是我帶出來的。”王隊歎了一口氣，“我了解你，其實那件案子不能怪你，隊裡其他人不知道情況，我知道情況。”程野沒有說話。“泄露資料的人又不是你，你想替女朋友背了這個黑鍋，我能理解。但是解決事情的辦法有很多種，不是一定要辭職的。你平日裡聰明，遇到某些事就是一根筋太固執，固執不好。”王隊舉起手指點了點程野，程野煩了：“事情都過去了，你怎麼現在跟個老頭似的？愛操心。”“喏，還有你這個脾氣啊，也是臭，要改，知道不？”王隊又伸出另一隻手指了指他。“知道了，我送你上樓。”程野瞅著前上司似乎有些醉了，打起了馬虎眼。“不用，我沒醉，你小子少敷衍我，帶了這麼多年的苗子說辭就辭……”金閃閃遠遠地跟著，看到中年胖男人走到一棟大樓樓下，開了門，又和程野說了兩句，才進去了。隻剩程野一個人繼續走著。他穿一條深色牛仔褲，套了一件短夾克，雙手插在褲兜裡，一個人不急不慢地沿著馬路步行。好像一點也不為夜風所動，而金閃閃就不行了，冷颼颼的風吹得她裹緊了風衣，踩著高跟鞋吃力地跟著。這王八蛋不會是要走回家吧？看著程野信步走著絲毫沒有坐車的意思，而這裡距離香樟華園還很有一段距離，金閃閃當機立斷，伸手攔了一部出租車。“到香樟華園。”她坐上車，伸手抓了抓頭發遮住臉再低下頭，確保車子經過程野時，他不會碰巧看見她。程野酒量太好，幾輪酒喝下來仍然非常清醒，隻是覺得燥熱，想吹吹夜風散會步。沿著一條直路走下去，還有三公裡到香樟華園。金閃閃蹲在程野家大樓邊的綠化帶裡，藏在一條整齊的灌木叢後麵，用手把無辜的樹叢硬生生掰開了兩個孔，兩隻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大門口的方向。一直到她蹲到腿酸，才終於有一個高高大大的影子在大門口的方向現身，寬肩長腿的，走路悠哉的姿勢很欠揍，還吹著完全不在調上的口哨，不是程野是誰？程野走到自家樓下掏出鑰匙來剛打開門，突然從斜後方刺出來一個黑影，“啪”的一聲把大門給按了回去。“想回家啊？”金閃閃一手死死地摁著大門，一邊用一種看上去就很生氣的笑容看著他，程野注意到她頭發裡還有樹葉。終於讓老子逮到你了。金閃閃在心裡一陣哈哈大笑，為防程野再耍什麼花樣，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手放開。”“不。”“老實點。”“不。”兩人就這麼在路燈下僵持著，程野打量著金閃閃，隻見金閃閃頭發間的樹葉底下慢吞吞地爬出來一隻小小的金龜子。“什麼時候交稿？”“你頭上有蟲。”“你放屁，寫了多少了？”“你頭上真的有蟲。”金閃閃正準備開懟，金龜子一個腳滑從她頭上掉了下來，落在了她的領子上。“嗯？”脖子感覺到異動的金閃閃大驚失色，“啊——！！！”看著她手舞足蹈趕蟲的程野站在一邊幸災樂禍，隻見踩著高跟鞋的金閃閃腳下不穩要跌進灌木叢時，伸手拉了一把。這攔腰一拉，卻幾乎要把金閃閃攬到了懷裡，程野眉頭一皺，感覺好像不大對，又迅速鬆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插回兜裡。趕緊站正了身子的金閃閃極其尷尬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正色道：“我知道您煩編輯，但是請您遵守職業道德，按時交稿。”“首先，我不是煩編輯，我是不喜歡被人催，其次，我怎麼沒有職業道德了？截稿日還沒到。”“第一，是您自己三番四次地躲著責編，不配合我們工作。第二，圖書製作流程需要時間，公司規定，說好今年的項目，就要在今年出，否則任務就完不成，請您也體諒一下。”金閃閃儘量壓下了不快的語氣。“你剛剛不還挺凶嗎？怎麼這會又客氣起來了？”程野挑了挑眉戲謔道，之前他並非存心要和金閃閃作對，現在看著金閃閃一臉認真的樣子，忍不住又想捉弄她。“你不要得寸進尺啊！”金閃閃的小火山“嘭”地一聲爆發了。之前的幾次不快經曆已經讓她非常不爽這個人了，管他是不是重點作者，泥人還有三分氣。“哦？”程野也較真起來，“我得寸進尺？是誰每次不請自來像個狗皮膏藥一樣貼我家大門上？是誰走路不看路說話還不客氣？”“那是誰七個月了連一個字都沒交出來？你以為我想來催你嗎？再說你走路看路了？連道歉都不會說一句。”“道歉？”程野冷哼一聲，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你還想教我講禮貌？那你自己怎麼不……”正想想數落金閃閃連謝謝都沒有說一聲，話到嘴邊，程野突然意識到，金閃閃有可能根本不知道那天是誰幫她搶回的手機……“她追了我三條街啊……三條街！”小王當時的話在他腦海裡響了起來，這麼說，當時金閃閃被偷又那麼狼狽地跑走是因為……“算了。”程野突然覺得自己這副樣子相當幼稚。“怎麼不說了？”金閃閃還未偃旗息鼓，對方就不玩了。“下周一前交稿。”“嗯嗯？什麼？”話鋒轉得太快，她沒反應過來。“你怎麼長了個雞腦袋？腦容量這麼小？”程野又不耐煩了。“你寫了多少了？”“周一前我會通知你來拿稿子，封麵設計我不管，但三校改紅要交給我看。”程野打開大門準備回家了。“哦……好……”金閃閃應著，退了幾步，看到程野進了門，也轉身打算回家了。什麼鬼？變得這麼快。“哦，對了。”程野又從門後探出了身。“嗯？”金閃閃回過頭，程野手一抬，扔過來一個東西，她下意識伸手接住。“下次小心點。”金閃閃低頭一看，是她遺失的工作證。“誒……？”這一刻，上周發生的種種在她腦海裡一一閃過。工作證什麼時候丟的？為什麼總是覺得程野十分眼熟？為什麼他一早就認識自己……金閃閃大腦裡一片紛亂，許多個嘈雜的片段快速閃過，最後彙成了一個畫麵：“看下這是你的手機嗎？”那件深藍T恤的主人逆著光的臉，和程野完美地重合到了一起。金閃閃腦海裡“噔”的一下，有如鐘響。“啊！”她抬頭望去，程野早已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