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江水沒過了程渺的小腿她才發覺事情在往不對勁的方向發展,她用儘全身力氣拖住馮潞桉,還好馮潞桉真的停下來了。站在江水裡,馮潞桉抽出陶瓷瓶的塞子。往手心裡倒了一點白色的粉末,握在手心當中。“今天是綠芽的生日,她19歲了。哦不,她永遠17歲。她死去的時候17歲,她的生命就永遠定格在了17歲。”程渺咬著牙齒,站在冰涼的江水裡看著煩惱發瘋。“今天張耀馳來找我了,他打了我一拳,你看我下巴,現在還是腫的。他說我過得太好,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所以要提醒一下,綠芽的債,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覺得他說得對,我還不完,你也還不完。”馮潞桉緊緊攥著程渺的手腕,程渺感覺自己的手腕都被她攥得發青了。程渺聽到馮潞桉詛咒她“你也還不完”時,僅存的一點耐心都被耗掉了。她真的抬起腿一腳踹在馮潞桉的膝蓋上,馮潞桉吃痛,鬆開她手,半跪在江水裡。程渺拖著濕重的鞋子,頭也不回地上了岸,打車回了學校。留下馮潞桉一個人對著江山自言自語道:“我隻是希望每撒一次骨灰,就對你的愧疚少一點,哪天撒完了,可能我就要忘記你了,綠芽。”江邊發生不愉快之後,馮潞桉很有自知之明的挺長一段時間沒出現在程渺麵前,甚至連來“雨滴”都是趁程渺不排班的時候跟阿May商量店裡的事情。阿May看出兩人的端倪,問馮潞桉:“你在害怕程渺?”馮潞桉被勘破心事,瞪大眼睛搖頭違心地說:“我為什麼要怕她?”阿May用筆敲著筆記本,“一般不直接回答用反問句回答的,都是心裡有鬼。”馮潞桉撇撇嘴,翹起二郎腿往身後的椅背躺,“我是說,我沒有理由怕她。”“你最近都是趁她不在才來店裡。”“隻是巧合而已。”阿May將信未信,但她對八卦也不是太感興趣,就此輕鬆放過馮潞桉。程渺倒是一直對馮潞桉處在氣頭上,要不是看“雨滴”給的工資還可以,她恨不得立刻辭職,切斷一切跟馮潞桉的聯係。就在她不開心的時候,許立然屁顛屁顛地跑來邀請她看自己製作的喪屍紀錄片。雖然不感興趣,但總好過在宿舍裡發黴得好,於是周六下午,程渺洗了個澡,穿了件簡單的棒球服、牛仔褲跟球鞋就出門了。她跟許立然在男生宿舍樓下碰麵,許立然一看到她先是喜出望外,緊接著又愁容滿麵。程渺習慣他的套路,看看失戀男也沒有跟來,想必許立然的愁容滿麵肯定跟失戀男有關。“你猜對了,失戀男又戀愛了!所以今天請假不參加社團活動。”許立然解釋道。程渺對這個理由或者說是借口表示接受,“但是我一直有個問題。”“什麼問題?”“那個紀錄片是你自己剪輯的吧?”程渺問。許立然點頭。“我猜你已經看過不下一百遍了,為什麼看不膩?還有,你應該知道世界上是不存在喪屍這個東西的吧?為什麼還這麼癡迷。”許立然猶豫了一下,摩挲著下巴說,“你這是三個問題,不是一個問題啊。”“就當三個問題吧。”“那我挨個回答你的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看不膩?因為喜歡啊。如果你喜歡一個人,會因為見他超過一百次就對他膩了嗎?肯定不會吧。再說了,我還沒有看到一百遍,還差十二遍。”許立然用兩隻手比了個“十二”,程渺看著他有點傻氣的手勢,忍不住笑了。“第二跟第三我一起回答,你知道初音未來吧?那些沉迷於二次元的小夥伴,也都知道二次元的男神女神都是不存在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喜歡並且為此沉溺啊。有一樣喜歡的東西,並且為之付出努力,應該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程渺,我有時候就是覺得你活得太過理智跟清醒了。”原本以為許立然隻會胡謅,可聽完他的理論後,程渺覺得非常有道理,並且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觀點。“那我也要去喜歡個什麼,揮灑一下熱情。”她開始變得躍躍欲試。“我可以推薦你一樣值得喜歡的事情。”許立然說。“什麼?”“我。”許立然拍拍胸脯,毛遂自薦道。但是一說完他就把視線轉到另一邊,並且偷偷紅了臉。程渺踮起腳尖把臉湊到他麵前,手背在背後,歪著頭問:“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許立然臉越發紅了,他推開程渺,慌張地說:“你……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負,故意調戲我?”“誰調戲你了?”程渺說。“我隻是沒聽清楚你剛剛說的話。”程渺用手指做了個掏耳朵的動作。“行了行了,”許立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推著她往前走,“我剛剛什麼也沒說,你就當幻聽了吧,咱們還是趕緊去協會看片子比較好。”兩人推推拉拉一路到了社團樓下,卻碰見馮潞桉換了足球服抱著足球,正跟隊友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兩隊人馬很快就要擦肩而過,程渺拽緊許立然的袖子,加快了腳步。本以為跟馮潞桉可以就這樣相安無事地路過,可是在兩隊人馬走到同一水平線上時,馮潞桉突然停住,叫了程渺的名字。“下周有比賽,你要來看嗎?在市體育館。”程渺拉著許立然衣服的手抓得更用力了,她正在氣頭上呢,並不想回答馮潞桉的話。可許立然這個家夥偏偏卻停了下來。“不去。”他越俎代庖,但卻準確無誤地表達了程渺的想法。“我問的是程渺,你是程渺嗎?”馮潞桉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到許立然麵前,挺起胸脯撞了他一下,兩人之間的氣氛開始劍拔弩張起來。馮潞桉身後的足球隊友們也跟著開始起哄。許立然絲毫沒膽怯,他一把摟過程渺的肩膀,“她就在我旁邊,她不想跟你說話,讓我代為轉達可以嗎?”“你怎麼知道她不想跟我說話?你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嗎?”“倒也不是,”許立然歪著嘴笑了,“隻是她現在在我這邊,你要不要問問她要過去你身邊嗎?如果她願意,就算我打臉,我馬上跟你道歉。如果她不願意,你們就可以跪安了。”許立然說話也有點衝,在場的都是未滿二十、氣血正旺的少年郎,這種情況再發展下去難免會產生肢體衝突,程渺一點也不想看到這種事情發生,於是她拉住許立然的手,對馮潞桉說,“我不去。我還有事,不跟你們說了。”說完,程渺當機立斷拉著許立然的手離開了現場。走出好遠,走到社團教室門口,兩人一直都沒說話。沉默擴張成為按不亮的燈,在反反複複按了開關十來次後,許立然終於繳械投降,“這次真的好像停電了。”“啊?”站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當中,過了好一會兒,一直在發呆的程渺才反應過來,露出驚訝的表情。看著她的表情,許立然噗嗤笑了出來,然後用手舒坦著自己的心臟說:“你知道嗎?剛剛我嚇死了,足球隊個個猛漢,你看他們一身的腱子肉,要是他們幾個聯合起來打我,我肯定從貌若潘安直接給捶成武大郎了。”“噗——”程渺一下子被逗笑,臉上凝重的表情也稍稍緩和了。“程渺,”雖然停電了,但拉開窗簾後,社團教室內的光線還挺好的,隻是平時為了看片子方便,幾乎沒有拉開過窗簾,“你跟馮潞桉肯定認識吧?”“嗯。”程渺張了張嘴,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跟馮潞桉的故事告訴許立然,但轉念一想,這個故事實在太沉重了,她怕許立然一時難以接受,所以還是算了吧。“如果你想說,你就說,你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暫時還不想說。”“那好,”許立然立刻調整心情換了話題,“你看很不幸今天停電了,但社團還是風雨無阻,我們要不要去乾點彆的?”“乾點什麼?”許立然思考了一下,“去遊樂園?女生不是都喜歡這個嗎?”程渺其實不太喜歡遊樂園。對於從小在小鎮上長大的孩子來說,遊樂園這個經常在電視跟《作文大全》上看到的詞語,更像是一個遙遠國度的城堡,那裡住著幸福的王子跟公主,隻要自己去瞻仰一次,也能跟著變得幸福起來。可大家往往沒有這樣的機會。隻有那些父母在外麵打工的孩子,能夠趁寒暑假去爸爸媽媽那裡玩時,有幸去一趟遊樂園,開學之後回來作為談資,提起旋轉木馬跟雲霄飛車的時候,每個人眼裡似乎都閃著亮晶晶的光。隻有程渺沒有。她記得再清楚不過,有生之年,她隻去過一次遊樂園。跟周綠芽一起。她媽媽帶著她,周綠芽的爸爸帶著周綠芽,那時候她跟周綠芽天真的以為這隻是一次兩個家庭的日常會晤,程渺的爸爸跟周綠芽的媽媽隻是因為沒空缺席而已。那次遊樂園兩個小女生都玩得很開心,他們跟唐老鴨白雪公主合了照,最後照片被程渺燒了,周綠芽的那張好像被她撕了。去了遊樂園的第二天,程渺的媽媽就跟周綠芽的爸爸私奔了。私奔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就是兩個姘頭跑了。一時間滿城風雲,連兩個小孩子都無法出門,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這種事情在大城市可能見怪不怪,可是對這個封閉小鎮而言,絕對是年度重磅新聞,就像地震之後一波接一波的餘震,你都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出現更嚴重的震級,日子過得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自此之後,遊樂園就變成了程渺心中的禁忌地帶,再也不涉足。可是這個星期六,天氣晴朗,萬裡無雲,許立然的笑容又那麼好看,程渺也嘗試著跟過去和解,於是欣然應下。“好啊。”她跟許立然一起走到學校門口不遠處的公交站台等54路公交車。他們前麵已經排起了長龍。程渺有點人群恐懼症,看到這麼多人即將跟沙丁魚一樣擠進車廂這個罐頭當中,心裡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但看著許立然興致盎然的樣子,她又不忍心掃他的興,隻好強忍住恐懼心理,在車來之後跟許立然一起擠上了車。傳說中大學城最擠的一班公交車果然名不虛傳,除了天花板頂上,感覺再擠,人都貼到車窗上去了。車廂裡熱鬨非凡,一會兒有女生喊:“我鞋子被踩掉了!”不一會兒又有人喊:“誰把我扣子擠掉了?”好在許立然夠高夠壯,上車後馬上占領高領,用自己的身體為程渺圈出一點空間,讓她不至於腳都沒地方放。許立然跟程渺麵對麵站著,他的胸膛就在她的眼前,看上去看結實很有安全感。不過即使這樣,程渺也覺得難以呼吸,心臟快要爆炸了。“你怎麼了?”許立然看出她臉色越來越蒼白,關心地問。“人太多了,許立然,我覺得有點害怕。”“怕什麼?”來不及回答,一陣心悸,程渺死命抓住許立然的手,像脫水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張開腮想要呼吸,可越是呼吸,她臉色越是麵如死灰,在意識昏迷前,她太過用力以至於抓破了許立然手的皮。“馮潞桉,我無法呼吸了。”許立然愣了一下,但沒有時間去介意,馬上叫停了公交車司機,扶著程渺穿過層層人群擠下了車。把程渺扶到路邊公交站台上的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程渺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她無力地靠在許立然肩膀上休息。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可許立然知道她肯定是清新的。程渺的樣子看上去很不舒服,許立然不忍心,要帶她去醫院,程渺拒絕了。她有氣無力地說:“沒事,多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就是不太能去人多又擠的地方。”“為什麼?”“不知道,從小就這樣。以前都沒這麼嚴重過,可能是因為這次真的太擠了吧。”“那你以前上高中時遇到升旗儀式、做操這種人很多的時候是怎麼辦的?”“我們高中人少,操場又很大,總是站得稀稀拉拉的,所以沒有這種感覺。”許立然有點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