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馮潞桉來到風平鎮的第一天,他很是冒火。因為父母離婚,他從大城市被甩到這個鳥不拉屎的落後小鎮,不得不和爺爺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出乎意料的是,爺爺並不怎麼歡迎這個不怎麼親的孫子,父子倆到達當天晚上,甚至門都沒來開。爸爸渾身上下找老家鑰匙時,馮潞桉拉著貼有可比貼的行李箱,站在這個路燈都不怎麼亮的地方,頓時覺得自己的未來跟這小鎮的夜色同樣漆黑。“我記得帶了鑰匙的啊……”爸爸摸遍全身無果後,似乎擔心馮潞桉對此不滿,像小時候一樣哄他道:“潞桉,你在這兒等著,我翻牆進去給你開門。”馮潞桉的確不滿:“爺爺不能出來開門嗎?非得翻牆?那我以後回來是不是也得翻牆?”爸爸有些無奈,“爺爺年紀大了,睡得早。趕明兒爸爸給你配一把鑰匙。”說著,爸爸走到牆後麵去真的準備翻牆進屋,馮潞桉看著他有些笨重的身影,心裡覺得十分窩火,看著天上將明未明的月亮,他放開了行李箱的手把。爸爸哼哧哼哧在翻牆時,馮潞桉已經離開了那棟老屋。跟著月亮走了好長一截路,拐過去拐過來,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了,隻剩一些類似於小賣部的商鋪還開著門亮著燈。馮潞桉故意不沿著有光的地方走,七拐八拐,拐入了一個小巷子。夜涼如水,他聽到一陣幽幽的聲音從附近傳過來。他曆來膽子大,從小看過的鬼片不少,《山村老屍》之類的更是不在話下,但聽到這幽幽的聲音,心裡有點發怵,不過還是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越往前走聲音越大,越發清晰跟恐怖,馮潞桉想打道回府了,這個時候爸爸肯定早就打開門了,在到處找自己,得趕緊回去了,馮潞桉這樣跟自己說道。可突然一抬頭看月亮時,半空中一個陰影背後的一雙眸子跟他對上了。下一秒,一男一女的恐怖淒慘叫聲回蕩在風平鎮的上空,這還不算,馮潞桉聽見那個身影叮叮咚咚跑進屋,不一會兒又出來,緊接著馮潞桉的頭上就被結結實實的淋了一盆水。“鬼啊——!”雖然已經立春,但尚處於早春,馮潞桉被這結實一潑,渾身直打哆嗦。人一旦憤怒,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你才是鬼!大半夜嘰嘰歪歪什麼呢這麼嚇人!”這小鎮上的人素質怎麼這麼差!馮潞桉窩火得很。“我背英語呢!你管我!”不再是先前的尖叫聲,這個說話的女生聽上去溫柔了許多,即使是帶著這樣威脅的語氣也沒讓人覺得被冒犯。馮潞桉心裡嘀咕,英語是你這麼背的嗎?大半夜的趴在陽台上,也不開個燈。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背英語也不能隨便潑人吧!”“你大半夜的突然出現我家樓下,誰知道你是人是鬼啊!”“我……”馮潞桉一時語結,觀察了一下四周才發現這是個私人院子,獨棟樓,自己這樣出現是有點不合適。“好吧。”馮潞桉認栽,“你能扔張毛巾下來嗎?”這樣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回去,爸爸肯定會起疑心的。“好。你等我一下。”那個身影又叮叮咚咚的進了屋。由於月光的原因,他基本沒看清楚那個人的樣子,聽聲音來判斷,應該是個女生。不一會兒,前院的鐵門吱呀開了,從裡麵鑽出一個小巧的身影,她手裡捧著疊得四四方方的毛巾跟一件洗得很乾淨的T恤。走到路燈下,馮潞桉勉強看清了她的樣子,瓜子臉,眼睛很亮,皮膚白皙。頭發披著,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像是剛剛洗過頭的樣子。她的口袋裡還放著一遝英語單詞的卡片。馮潞桉瞄了一眼麵上的那個英語單詞,“fortunate”,幸運。不知道遇見這個女孩是不是幸運。“不好意思啊剛剛,最近附近有挺多小偷流竄作案,我看你身影鬼鬼祟祟的,以為你盯上了我們家,於是就……”女孩子紅著臉說。“……呃,沒事。”道歉得這麼及時且大方,馮潞桉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了。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女孩子連忙把毛巾遞給他,“擦擦吧,你裡麵的T恤應該都濕了,這是我舅舅年輕時穿過的,你不介意的話到我家來換一下吧。”“你不怕……?”馮潞桉接過毛巾,欲言又止道。“怕什麼?”女孩子問。“你剛剛不還說附近有小偷流竄作案嗎?不怕我真的是小偷?”“真的小偷不會打扮得像你這樣的。”“什麼樣?”女孩子紅著臉不說話了。“潞桉——”爸爸的呼喚聲從遠處響起。“我得走了,”馮潞桉胡亂擦了一把頭發,拿過女孩子手中的T恤,走到暗處,小聲說:“彆偷看。”女孩子頓時漲紅了臉,“誰要看你。”換好了T恤,身上舒服多了,馮潞桉看著那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心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叫馮潞桉,可是我現在得走了。你能告訴你叫什麼名字嗎?”“程——”還沒說完,馮潞桉的爸爸就出現了,他看到馮潞桉後,快步走上了,拍了一下他的背:“你小子乾嗎呢!我到處找你。”就這樣,馮潞桉被爸爸拖走了,沒能知那個潑他水的女孩子的名字,但那天晚上,他卻睡得格外香甜。翌日一大早,爸爸就開車走了,馮潞桉費了好大勁才趕上健步如飛的爺爺。爺爺指著一個高處,有著紅旗飄揚的地方說:“那裡就是風平中學,你爸說他都打點好了,你自己去。”說完,爺爺就去老地方跟自己的夥伴下棋了。他按照爺爺指的方向走過斜坡,上麵是一排石梯,石梯前有一塊寬闊的水泥空地。站在空地上歇了口氣,馮潞桉聽到上課鈴聲響起,條件反射地加快了腳步,但很快又放慢了,他勸自己道:第一天上學,遲到不重要。休息夠了,馮潞桉開始爬石梯。剛伸出右腿,遠處傳來“啊啊啊”的慘叫聲,馮潞桉納悶了一下,掃視了一圈,並沒有看到其他東西。垂下頭時看到自己腳上的NIKE球鞋,心中生出惆悵,這是去年生日爸爸媽媽陪他一起去買的,限量款,穿到學校去時羨煞了不少人的眼。今年他的生日又要到了,會有什麼禮物呢?今年的生日禮物是什麼馮潞桉不可而知,但今天早上的禮物,卻實實在在地“滾”到了他麵前。馮潞桉來不及收回跨出一步踩在石梯上的腿,一個白色的身影滾了他旁邊,停了下來。這地方有熊貓?這是馮潞桉的第一反應。因為那個白色的背影從石梯上滾下來,沾了一身的泥土,黑白相間,不是熊貓又是什麼?“熊貓”嗷了幾聲,馮潞桉的目光緊緊黏在“它”身上,已經把上課鈴聲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他退了幾步,“熊貓”舒展開了身子,前肢竟然站了起來。馮潞桉意外地發現“熊貓”有頭發,還是長發。黑色的長發遮住了“熊貓”的臉,“熊貓”幾下撥開,一臉的潮紅,喘著粗氣。“是你?”“是你?”兩人驚訝的聲音同時響起。是昨天晚上潑他水的那個女孩子。她白色的校服上沾滿了泥土,看上去像個熊貓。女孩子喘了幾口氣,注意到馮潞桉看稀奇一樣盯著她,她咧咧嘴,甜甜地笑了,眼睛彎成一道小橋:“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剛剛張主任在追我。我跑得急,一不小心就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噢噢。”她笑得很爽朗,沒有一絲局促,就像清風和明月,沒有摻雜任何一絲雜質。馮潞桉毫無防備地接受了這個笑容,心臟受到小小的衝擊,一時半會兒不知作何反應。“啊!老師來了!快跑!”女孩子往石梯儘頭看了一眼,一個拿著掃把穿著運動服,脖子上掛著口哨的中年男老師朝他們大喊:“遲到了還敢跑,給我站住!”“快跑!”女孩子拉起馮潞桉的手腕,朝另一個斜坡跑去。馮潞桉甚至來不及拒絕,就被她拖著,一起迎著清晨的涼風奮力地奔跑。馮潞桉的手被程渺拉起的那一瞬間,他的耳邊響起了聲音。一直跑到一處隱蔽的小樹林,女孩子才鬆開馮潞桉的手。說是小樹林,其實不過稀稀拉拉種了幾棵樹的幼苗,枝丫上全是枯葉。小樹林背後有一麵水泥牆,中間開著幾個四四方方的洞,可以通過洞看到操場的場景。“喂喂——!”操場正前方有一個巨大的舞台,上麵有個中年男人正在試話筒的音。操場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密密麻麻地踩在青黃的草地上,就像螞蟻搬家前的集訓似的。“這是在乾嗎呢?”馮潞桉隨口問了一句。還在喘氣的女孩子虛著聲音回答他:“升旗儀式,你不知道?”馮潞桉搖搖頭,低頭看旁邊的女孩子。她個子不高,穿的校服有點不合身,一頭烏黑的長發看上去很柔順,讓馮潞桉聯想到電視裡的洗發水廣告女主角。她眼睛有點大,整個人顯得楚楚可憐,又透露著靈動和活潑勁兒。“我今天剛轉學來。”馮潞桉說。“啊?”女孩子吃驚地捂住嘴巴,旋即不好意思的撓撓後腦勺:“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看你是生麵孔,把你認錯了。”“不過,”女孩子有些懊惱地說,“我好像把你拉入了歧途?”“什麼歧途?”“總之就是你原本可以逃脫張其良的酷刑,結果被我拉來一起當了逃兵。”“你說的……我都不太明白。”“哎,”女孩子就地蹲下,扯了一根雜草,開始自己漫長的科普課:“張其良,就是剛剛拿著掃把追我的那個,咱們學校的體育老師兼德育主任,抓遲到早退抓得特彆嚴,凡事遲到的學生都得挨他一掃把。”“為什麼是掃把?”“估計張其良上輩子是掃地僧,所以這輩子也用掃把當武器。”女孩子開始拍起身上的泥土,“落在他手裡,就跟孫悟空落在如來佛祖掌心裡一樣,任你有通天的本領也逃不掉。”“哦?這麼厲害?”馮潞桉高出女孩子一個頭,一眼看到她頭上的枯葉,抬起手幫她拂掉,動作輕盈得仿佛隻是一隻蝴蝶在她的頭上停留了片刻。女孩子並沒有在意馮潞桉的動作,繼續科普:“對啊,全校學生沒有一個不怕他的。就算是女生也不會手下留情。如果今天早上我被他抓住,免不了一頓掃把大餐。”“你逃掉了不是嗎?”“逃不掉的。”“為什麼?”“張其良是我舅舅,這頓掃把大餐學校裡沒吃上,回家也得吃。”馮潞桉低頭看了看自己此時此刻穿著的T恤,好像就是她舅舅的。女孩子哭喪著臉,馮潞桉已經憋笑得很辛苦。“不過你還好,你是轉學生,他不認得你的臉。待會兒升旗儀式結束後,你從這個洞口鑽進去,去行政樓校長辦公室找校長就行了。”“從這個洞口?”馮潞桉有些抗拒,從古至今鑽洞口的都是小狗,他是個轉校生,轉校生不應該有特權麼?馮潞桉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女孩子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突然醍醐灌頂般拍了下腦袋:“有辦法了!不用鑽洞子了。”“什麼辦法?”“我就說你是轉校生,找不到學校,路上碰見你,就帶你來學校,遲了一會兒。”“那你這身泥怎麼辦?”“路上摔的唄!正好是遲到的理由啊,快走!”女孩子是個風風火火的妹子,言出必行,拉起馮潞桉的手就走。女孩子拖了馮潞桉好幾下,沒拖動。“為什麼不走?”“你還沒告訴你叫什麼名字。”馮潞桉笑著說。“這個啊……我叫程渺。程門立雪的程……”“渺小的渺。”馮潞桉插嘴道。“嗯?你怎麼知道”程渺停了下來。馮潞桉指了指程渺的胸牌,“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叫程渺。”程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馮潞桉,會心一笑,伸出手熱情地說:“你好,我就是程渺”。笑容沒堅持到一秒,程渺又拉起馮潞桉的手:“快走!不然待會兒這個借口也不好使了。”爬了快一百級的石梯,馮潞桉喘得連肺都快跳出來了,每天都爬這麼高的石梯,不遲到才怪。實際上程渺的借口很拙劣,但也許是看在馮潞桉轉校生的粉絲,張其良勉為其難地放過了他們。馮潞桉走進校門時,國歌正好放完,紅旗踩點爬到了旗杆頂。程渺背著書包伸出手臂往一棟建築指了指:“那邊就是行政樓了,校長辦公室在二樓。你直接去就可以。再見。”根據校長的指示,馮潞桉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高二四班。他禮貌地敲了敲門,“老師你好,我是新來的轉學生。”老師正在寫黑板板書,停下手中的粉筆問:“領書了嗎?”“領了。”老師點點頭,“那你去坐那邊,有個空位置。”沿著老師指的方向,馮潞桉看到了右邊靠窗台最後排的空位置。還不錯。他心想,坐教室前麵和中間都太讓人窒息了,還是最後排最好。更讓他滿意的是,空位前麵坐著的,是程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