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程氏,原江寧百年名門望族,素以詩書傳家。明清兩朝,祖上都出過翰林學士,卻是傳到清末民初,人丁單薄,家業難以為繼。本也許就像其他沒落貴族般漸漸衰微,卻偏生出了程延世這樣的怪才。他棄筆從商,不僅在亂世商場裡站住了腳跟,更以其一身文膽匪氣傲然於林,一時名震沿江三省。隻是天公妒忌,一場大火奪去了他的性命,也催動了程氏的衰亡。蕭天瑜說,程氏兄妹被接到傅家時,程商才十歲,程元也就七歲。父親突然去世,母親又相繼病亡,程元整個人鬱鬱寡歡,常一整天都不吃飯。傅家二老為哄她開心,著人仿著程氏故園的院子修建了後花園,還開鑿引入活水,修得忘憂湖。九月的下午,秋高氣爽。孟程心站在忘憂湖邊聽著蕭天瑜低聲講述,心情如海浪般起伏。湖邊落葉紛紛,飄落在她肩上,蕭天瑜抬手幫她輕輕拭去。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裡的每一個人都和她血脈相通,她心底深處竟不由得湧出無儘的、綿綿細細的傷心來。有一老婦人端著一個茶盤走過來,揚聲喚道:“蕭大小姐,帶著兩個小小姐一起來喝杯茶吧!”蕭天瑜回頭一看,應聲笑了笑,三人一齊落座八角亭的石椅上。那老婦人給她們倒了茶,是桂花紅棗茶。蕭天瑜聞了聞,輕歎道:“還是秦霜泡的桂花紅棗茶最香!”“蕭大小姐見笑了!”那叫秦霜的婦人笑道,眼睛卻不住地瞅著孟程心。蕭天瑜笑道:“你看她像誰?”秦霜有些深陷的眼窩忽地沉了沉,良久才回道:“這位小小姐的氣質倒有幾分當年阿元小姐的樣子。”艾美之前一直呆呆的,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抬眸笑道:“她便是程元阿姨的女兒,自然是像的!”“阿元小姐的女兒?”那秦霜大感驚訝,一把拉著孟程心的手看了看,眼眶竟有些濕潤,“阿元小姐如今在哪裡?身體可還康健?”她感情真摯,令孟程心不由感動,“勞您惦記,她現在很好,居住在商城!”“好就好,好就好!”她竟淚眼婆娑,不能自持,孟程心忙扶她坐下。“我便知道,孫少爺向我打聽阿商少爺的事情,姑爺又讓我安排人仔細收拾宅子,定是阿商少爺和阿元小姐要回來了。果然,連阿元小姐的女兒也來了。”她絮絮地說著,還保留著幾十年前的稱呼,令人有些糊塗。但蕭天瑜還是一下就聽得明白,“你說慕安向你打聽阿商的事?”她疑惑道。秦霜點了點頭:“是的,孫少爺來了兩趟,開始我去了女兒家,沒在,他後來又特意來了趟。”孟程心聽著亦覺得疑惑,問道:“他都打聽什麼?他打聽他做什麼?”“事無巨細都問了問,至於為什麼打聽,原不該我們問的,我們自是不能問的。”秦霜回道。孟程心了然,蕭天瑜亦抿了口茶水不語。她們一起又坐了許久,聊些從前的事,又聊起艾美與沐陽的婚事,一坐便坐到了黃昏。蕭天瑜要回許家,便在傅宅門前與她二人分手道彆。“其實媽媽初說起時,我心裡亦覺得不妥,隻是後來聽沐陽說起你和慕安相識相知的種種,又不免覺得可惜。為著從前那些事情,傷心的人已經夠多了,何必再添兩個!”她輕歎道,眸底傷戚一閃而過,轉身便上了車絕塵而去。那晚,孟程心和艾美一起去了韓品屋吃了頓簡餐。兩人聽了一下午故事,滿肚子感觸,勉強吃了幾口。飯後,她們又挽著手散步許久,直到晚風將淩亂的愁緒吹儘。孟程心回到家時,蕭慕安已經到家。他臉色看著不對,眉宇間有怒氣騰繞。待孟程心問知因由,不由得咧嘴笑起來:“蕭先生竟也會看那些花邊新聞?不是工作很忙嗎?”蕭慕安本就不快,被她一揶揄,不由得眉頭緊鎖,孟程心忙柔聲淺笑著將事情來由說了說。蕭慕安其實一看到新聞便打電話去詢問過,令他最為生氣的還是孟程心的隻字不提。“蕭先生,受了欺負就回家打小報告是幼兒園小朋友的行為好不好?”孟程心無奈攤手道,見他還一臉不痛快,隻得抱著他肩膀撒起嬌來,“早知道你還是要生氣,我就該一回來就報告蕭先生,讓你再去補他一拳。”她脆聲脆氣道,還握著拳頭。蕭慕安心底一軟,竟不禁笑起來,“他那一拳就記著,我早晚清楚明白地給他!”想到洪文康,他還是氣不過,眸光一瞬銳利。蕭慕安這般意氣,孟程心又好笑又甜蜜。她忽地想起下午的事來,頑皮地眨了眨眼道:“今日還真有事情向蕭先生報告,蕭先生有時間嗎?”蕭慕安哭笑不得,伸手刮了刮她的臉。孟程心努了努嘴,將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來。對於程家的事,蕭慕安似乎已經了解,並沒有太多驚訝,孟程心不由得疑惑。他勾唇淡淡道:“我是聽你媽媽說的,也從秦姨那又聽說了些。”“那你不告訴我!”孟程心撅嘴道。蕭慕安無奈攤手:“元姨不想說,我怎能說,這樣擺明了和丈母娘作對,對我可沒好處,你又不會向著我!”他說到最後,哼了一聲。孟程心不由得抿唇笑了笑:“所以,你是在找舅舅嗎?”蕭慕安眸光微閃,笑容淡淡的。“是要把他找出來。”他頓了頓,又道,“不過目前還沒什麼結果,原是想查出些眉目了再和你說。”程商的下落的確是程元多年的心事,原來這就是他和媽媽三緘其口的原因,可為什麼要瞞著她呢?孟程心心底不禁疑惑。蕭慕安見她垂眸沉思的樣子,伸手將她摟入懷裡,輕輕吻著她的額頭、眉毛和臉頰。孟程心被他弄得渾身癢癢的,隻得攤手求饒。“孟程心,相信我!如果相信我就彆胡思亂想!”他低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孟程心心底一瞬柔軟,輕輕嗯了聲,伸手抱緊他。那一晚,蕭慕安竟又做了那個許久未有的噩夢。夢裡,有人與外婆在傅宅後院的八角亭邊推攮著,外婆不知怎的被推倒,頭撞在石頭上鮮血直流。他大聲哭了出來,卻被傅敏捂住了嘴。而後片段一閃,他便覺得自己溺在水裡再不能呼吸。耳邊隱隱傳來傅敏的聲聲慘叫,聲調那樣高,那樣悲痛。他的頭一陣疼,有種恐懼壓在他心底,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無論怎麼努力也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甚至他覺得他能看見他們說話時顫動的嘴唇和劇烈抖動拉扯的雙臂,但他真的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胸口似有大把的水灌入,充斥翻騰著,令他喘不過氣,隻想作嘔。他忍不住低吼一聲,身子一顫,整個人驚醒過來。“慕安!”孟程心在睡夢中被一瞬驚醒,她騰地坐起身來,看著一臉慘白的蕭慕安滿是不解。“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她柔聲問道,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背脊,他的後背竟已汗濕。蕭慕安從噩夢中驚醒,胸口仍似有重物壓覆般,堵得心慌。孟程心見狀,忙翻身要去倒水,卻被蕭慕安一把從後抱住。“慕安。”孟程心輕聲喚他,側過頭來。他不回答,亦不說話,隻是將頭放在她的肩上,一雙手臂緊緊地圈著她的腰。孟程心知道,她應該問點什麼,她心中的疑問實在很多,就像當年被蕭慕安試圖擋在商山彆墅的門外一般,她知道如今的她亦被擋在另一扇門外。隻是如今,她決不會因為負氣或者好奇而去推開那扇門,因為她實在不知道那扇門後又會帶來什麼,她實在害怕承受不來。晚風輕輕地吹過窗間的縫隙,撫得簾子上的流蘇隨意擺動。她長歎了聲,身子向後一仰,背脊緊緊地貼入蕭慕安的胸膛。九月末,H城秋意漸濃,時不時一場風雨驟至,惹得一樹梧桐落葉枯黃。艾美與許沐陽婚禮的前一日,下了一整日的雨,細細密密的,惆悵綿長。長輩們擔心婚禮流程有變,欲召許沐陽商榷個備案,卻尋不見他的蹤跡。蕭慕安將艾美送到魏書媛墓地時,雨還在淅瀝瀝地下著。許沐陽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站在薄薄雨霧裡,他的目光那樣沉著,看著眼前被雨水衝刷一新的墓碑,宛如一尊雕像。艾美忘了拿傘,孟程心忙打開車門去送,卻被蕭慕安拉了回來。他抿了抿唇,輕輕地搖了搖頭。孟程心垂下手,沉沉地歎了口氣,半晌才轉頭朝他們望去。在她這個角度的視線裡,他二人的身影隱隱重疊,又錯身分離,宛若兩隻孤雁。艾美走過去的時候,許沐陽才回過神來。他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她,她的肩頭、發絲上全是細細的雨珠,連長長的睫毛上都墜著零星點點。他心底不由得歎了口氣,伸手將她罩在雨傘下。墨色的墓碑上燙金刻字,居中上方是魏書媛的照片。她的笑容那樣溫暖,眸光裡的燦爛,使得冰冷的墓碑都有了熱度。艾美凝眸看著,有那麼一瞬,她覺得她亦看著她。那晚,孟程心在艾美家陪艾美睡。兩人並坐窗下,數著被風雨吹落的小葉紫薇花,一朵兩朵的,落地無聲。那紫色花瓣上的水珠在燈花下映出幽靜的光,那樣嬌嫩可憐,卻又令人無從憐惜。花開花謝,是花的宿命,就像人也有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