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那一年,她十七歲。陳紀說,若她高考能考個好成績,就帶她去落霞峰守流星雨。商山十二峰,數落霞峰最高最險,卻也是商山最負盛名的景點。那一日,應該是高考出分的日子吧。她查出了成績,正要去陳紀家。卻遇見瓢潑大雨,整個天都霧蒙蒙的,什麼也看不清。她原想穿過町棠公園走近路,恰路過芳菲亭,就跑過去避雨。一入亭中,才發現有一對男女在此相擁。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大半個天空,她看清了那兩個人的臉,忽地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如白癡般喃喃問道:“你們在這做什麼?”“心心!”陳紀似乎比她驚詫,忙搶步上前,她卻本能地往後退了退。卻是張小雨道:“既被她瞧見,也不必再隱瞞下去。我們在一起,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如何就一定要瞞天瞞地瞞著她。”張小雨的話說得很清楚,孟程心卻還是有些迷茫,她看著陳紀。陳紀麵露苦色,拿著立在一旁的雨傘道:“你淋濕了,我先送你回家!”他伸手來牽她,她卻輕輕甩開了。她看了看陳紀,又看了看張小雨,轉身跑開了。那場大雨後,孟程心病了一場,陳紀來看過她幾次,隻坐在她床邊不說話。卻是有一次張小雨來了,看著她那樣子道,“孟程心,陳紀與你一沒誓約,二無婚約。我和他兩情相悅,無人欠你!”她說得硬氣,孟程心想都沒想,揚手拿起枕頭就砸了出去。陳紀忙起身擋了擋,無奈地扯著張小雨離開了。如此一來,他們倒好幾天不再來。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孟程心整日窩在家裡,腦袋有些懵懵的,心裡全是迷茫。有好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但她清楚地記得,前些日子陳紀從大學回家的時候,陳紀媽媽還笑著說她長大了,可以做她家兒媳了。她記得,陳紀當時仍是像小時候那邊垂眸淺淺地笑著,隻是麵上少了幾分靦腆。她記得,飯後張小雨一本正經地拉著她說了一大堆關於愛情、親情、甚至友情的大道理,她卻癡癡地笑她上了大學便不一樣了。甚至,她還記得,這些年她和張小雨親密無間,並頭夜話到天明,還有那些被陳紀嗬護疼愛,仿佛她可以永遠隻是十歲前那個快樂無憂的小女孩的那些日子。可她真的記不起來,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多餘。那個說“誰稀罕你陳紀哥哥”的她和那個說“會永遠保護你疼愛你”的他一起給她編織了一個謊,讓她變成了最荒唐的笑話。她的病才好,媽媽便被學校安排去了外省學習。陳紀媽媽來接她去陳家住,她婉拒了,隻說有需要再去。七月七號,她獨自去了商山。商山她是熟悉的,小時候,她和陳紀常來此玩耍。那時候,爸爸還在,那時候,還沒有張小雨。孟程心心中忍不住地難過,終究還是給陳紀發了條短信。“聽說流星雨就在今晚,落霞峰,不見不散!”她給陳紀發過短信,漫無目的地閒逛在商山中,直到落日時分才登上落霞峰。落霞峰上,遊人如織。有不少攝影愛好者,正端著相機翹首等候。火紅的太陽散儘了光和熱,終於在夜幕來臨前收斂了鋒芒。餘暉柔軟溫厚,將天邊的紅雲染得橙紅。有些許微光射入仙女峰的狹縫,散出萬丈金光,明媚得令人睜不開眼。陳紀沒有來。如果沒有那條短信,孟程心還可以告訴自己,他是忘了。可如今,她再沒能忍住地流下淚來。爸爸離去後的這些年裡,除了媽媽,陳紀是她最依賴的人。她怎麼也不能明白,那樣疼愛她的人為何要這樣瞞騙她,如今又這般絕情。也許,是她弄錯了,錯得還有些離譜。孟程心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岩石上,直到太陽完全沉沒,天地落入一片黑暗裡。遊人漸漸離去,人影稀鬆,她有些詫異,亦開始害怕起來。踟躕了半晌,她還是決定下山。就算有漫天的流星雨也未必能將人心照儘,美麗亦是虛幻,不如從無幻想。剛下落霞峰頂,她便遠遠看見了回家的公交車。她一邊揮著手,一邊跑著,卻見車已揚長而去。她停下來,拍了拍胸口,撫平氣息。突然間,三個人拿著手電筒晃到她麵前。“你是孟程心?”一個染著黃發的男人喝問。孟程心一愣,本能地向後退了退,不敢作答。“是不是呀?我們老大在問你話呢!”左邊的男人問道,他頭發捆成小辮,束在腦後,右邊臉頰似有紋身。孟程心心裡咯噔一跳,忙道:“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是誰?你們認錯人了!”“認錯?”那黃發男人道,“老二,你看過照片,看看是不是?”孟程心大吃一驚,那老二已拿著手電筒朝她照來。孟程心的手裡拿著剛剛路上折的樹枝,此時她心神慌亂,隻忽地轉身將樹枝往身後那人臉上一砸,撒腿就跑。“想跑!快追!”那紮辮子的男人大聲喝道。孟程心慌不擇路,隻希望能找到有人的地方求救,不想竟跑到了崖壁邊。那三人追上了她,看她像個受驚的小鹿,哈哈大笑起來。孟程心拿眼瞪著他們,怒斥道:“我與你們無怨無仇,你們想怎麼樣?”“無怨無仇?哈哈哈!”那黃發的男人道,“一定要有怨有仇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小妞,懂不懂呀?”“是誰?誰讓你們來的?你們要做什麼?”“是誰嘛,不重要!我們要求也很簡單。”那紮著小辮的男人歪著頭道,“隻要你保證,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那陳紀就好了。”孟程心一愣,怔在當地。彼時,已有彎月漸上雲梢,灑下淺淺的月光。孟程心的心忽地就平靜下來了,她一邊將手伸入隨身斜挎的小包裡,一邊說道:“我知道是誰讓你們來的了?”“哦?”那黃發男人不想她說這麼一句,有些好奇道,“你說說,是誰?”“你們告訴那個人,她說的,我可以答應。但讓她來見我!”孟程心極力鎮定地說道,雙手顫顫地收在身後,試圖撥通陳紀的電話。不想那紮辮男人警覺性甚高,大聲喝道:“不好!她在打電話!”他說著,眸光一厲,大步上前,一腳踹在她肚子上,奪過手機,狠狠地摔在地上,手機登時摔得粉碎。孟程心被他踹倒在地,吃痛地用右手捂著肚子。“臭丫頭,還跟我們玩花招!”他俯身鉗住她的下巴,惡狠狠地說道。孟程心狠狠地瞪著他,雙手緊握成拳。忽地她的左手似乎碰到什麼冰涼的東西,她摸索著,好像是逛天菱閣時買的銀簪,她悄悄地將它攥在手中。“這老二,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那黃發男人湊過來道,推了推紮辮的男人。“大哥,這丫頭不是省油的燈,不如打一頓,算是警告!”那黃發男人盯著孟程心看了半天,盈盈的月色下,那雙眼眸愈發清澈動人。那男人邪魅一笑道:“剛沒瞧見,這丫頭長得倒是真不錯呢!”他說著,伸手來摸孟程心的臉。孟程心大驚,有股惡心從胃裡直至咽喉,她倉皇地向後躲開。“你彆過來!”她大聲道。那男人愈發得意,哈哈大笑了幾聲,弓著身子就要朝她撲來。孟程心大驚,拿起銀簪就向他肩頭刺去。那男人吃痛大叫一聲。“大哥!”另兩個男人忙上前來扶。“臭丫頭,竟然帶了利器!”紮辮的男人怒道,上前欲奪。孟程心驚慌地向右打了個滾,扶著身後的石壁踉蹌著站起身來。“原來隻是根銀簪。”紮辮的男人冷笑了兩聲。孟程心緊緊靠著石壁,有一陣陣直穿心房的寒意從背脊傳來,她忍不住哆嗦。有輕微的風柔柔地飄在山裡,月光被雲霧遮蔽,四周暗淡而寂靜。她的心悄然沉落,如墜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淵。紮辮的男人再不多言,一個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孟程心亦快速抓住他的手臂,那男人抬起另一隻手,將她的手掰開按在石壁上。他的力氣之大,足以將她的手腕折斷。月亮穿過雲層,露出彎彎的月尖。有股熱血從孟程心的胸膛直衝腦門,她咧開嘴,露出一絲笑容,眸光卻突然狠厲起來。那男人一愣,孟程心迅速低下頭,狠狠地咬在他手腕上。他吃痛地大叫一聲,鬆了鬆手。孟程心反手一轉,將銀簪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胸口,血流如注般湧出,噴在那男人臉上。他大驚,連退幾步。“大哥!怎麼辦?”那紮辮的男人有些驚慌道。那黃發男人亦是大吃一驚,“什麼怎麼辦?還不快跑!出了人命就不得了了!”他說著,在他們的攙扶下迅速地離開了。孟程心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用儘了,癱倒在地。雲霧被風吹散,露出漫天的星空,璀璨安寧。她想,她應該是快要死了。媽媽說,爸爸已經化作了星星,在天上守護她們。那她呢,是不是也會變成星星?不,她不要變成星星。沒有她,媽媽該怎樣活下去呢?孟程心突然一陣清醒,伸手捂住胸口,掙紮著站起身來,尋著有光亮的地方,蹣跚而去。此時的盤山公路上,公車已經停運,來往的車輛也漸漸少了。蕭慕安開著一輛山地車,正往山下駛去。忽然,一個人影從路邊躥出,他大驚,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他忙跳下車查看,車前燈下,他看見一個女孩渾身血汙,癱倒在地。他輕輕走了過去,碰了碰她的手臂,“嘿,你怎麼樣?還好嗎?”那女孩似乎受了驚嚇,身子一縮,忽地一下坐了起來,“彆過來!”她驚慌道,用手裡的東西,抵住他的咽喉。蕭慕安亦微微一愣,一時不敢動彈。那女孩拿雙眼狠厲決然地瞪著他,眼底卻是驚惶無助。她的衣襟已被鮮血染透,觸目驚心。蕭慕安心底一軟,舉起雙手,柔聲道:“彆怕!我不是壞人!”孟程心看著他,他的雙眸烏黑透亮,像質地溫厚的黑曜石,閃閃散著幽光。“你受傷了,要立刻去醫院。我送你去好不好?”他見她眸光微頓,不禁溫然淺笑道,緩緩向她伸出手。他的笑容淡淡的,一雙眸子純澈地映著她的臉。孟程心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鬆了鬆,銀簪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咬咬唇,緩緩伸出手去,卻在指尖相觸的那一瞬,她眼前一黑,身子一頓,陷入了無儘的黑暗裡,再無半分知覺。如果終究要變成星星,她要做離爸爸最近的那一顆。孟程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