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比盛灃矮瘦不少,這一拳幾乎是躍起來打的,用了十二分的力氣。盛灃尚未從驚訝中醒過神,半點防備沒有,直被打得腳下打晃,扶了下門框才站穩,“老鄧,你這是乾……”鄧建國看看他赤裸的上身,又看一眼滿臉震愕的程曉星,哪裡肯聽他解釋,猛撲過來還要再打。程曉星僵立著,一時忘了反應。盛灃結結實實挨了一下,這回有了準備,眼疾手快握住他揮來的拳頭,他身量與力氣都占優勢,很快將鄧建國製服。他已經許多年不和人動手,更彆提這樣冷不防地挨打。剛那一拳,打得他後槽牙都鬆動了。他吐出一口血沫子,礙著鄧建國身份才沒發怒,隻壓著他腕子把人背對著自己摁在牆上,鼻孔中呼出兩股粗氣,口氣沉沉:“老鄧,你給我清醒點兒。”鄧建國被他摁著,掙紮不動,隻氣得牙齒上下打顫。他想起來這裡之前,煤廠工友們說的那些話……讓他怎麼冷靜?今天是廠裡發工資的日子,他領到薪水,本來正一臉欣喜地點著鈔票,一個工友過來撞了他一下,笑嘻嘻說道:“瞅瞅你樂的,眼下你閨女有大出息了,你還差這倆小錢兒?”程曉星一直管他叫叔,在家的時候,他從沒要求她改口,可出了門對外人講起她來,總是一臉自豪稱她為“我閨女”。他心思憨直,沒聽出那人的不懷好意,隻當人家在誇程曉星成績好,謙虛又驕傲地笑了兩聲,“她在學校裡頭表現是不錯,可到底還是個學生。要賺大錢,那也是往後的事。現在呀,我攢了倆月工資,準備給她買個筆記本電腦。”說著,低頭歎了一聲,“這玩意兒好多大學生都有了,曉星懂事,知道家裡辛苦,不買回來硬塞給她,她都不肯要的。”他在那裡自顧自地炫耀女兒,旁人個個偷笑。說完了,在人群裡逡巡一圈,他才覺出不對。還沒問什麼,已經有人忍不住說:“老鄧,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那閨女,現在可不差這一個電腦了。人家跟了盛老板,豪車彆墅,什麼都有了!你讓她加把勁兒,給盛老板生個兒子,盛老板一高興,說不定你還能當上老板的老丈人呢!到時候,我們可都得仰仗著你過活了!”說完,朝著大夥一揚下巴,嘿嘿笑著問,“夥計們,你們說是不是?”人們嘻嘻哈哈,紛紛稱“是”。鄧建國手裡捏著一疊鈔票,頓時愣在那裡。他剛搬到程家隔壁的時候,程曉星才十來歲。小姑娘白淨漂亮,性子又安靜懂事,他一個沒孩子的光棍,一見了她就喜歡。後來他和蘇慧有了那事兒,對曉星多了幾分內疚,更是恨不能時時對她好,補償她。再後來,程樹德撒手去了,他成了曉星的繼父,對她再添一重身為人父的責任。樣樣心思加起來,他待這個沒有血緣的姑娘,是真心當女兒來疼的。那些話讓他渾身發抖,嘴笨的人也不知如何反駁,隻粗喘著結巴:“你們、你們彆胡嚼!我閨女清清白白,她……”“哎呦,看來你還真不知道啊!”他又被打斷了,“姑娘家名聲要緊,我們和你家無冤無仇的,要沒這事兒,還能故意編出來往你閨女頭上扣屎盆子?你不信,我給你指個明路。盛老板家裡常年用著一個保姆,就是盛家村一個大嬸子。這嬸子親眼見的,你閨女在盛老板家裡住了快一年了,他們村人早把這事傳遍了,你去問問就知道。”鄧建國再也說不出話來,臉色鐵青立了片刻,悶頭就向外衝。走出煤廠大門,才想起來手機忘拿了。再折回去找手機,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頭人們正議論著程曉星:“哎,你們說老鄧那便宜閨女,是不是被盛老板包了?”“那還用問!”“有機會扶正了當夫人嗎?”“切,我看懸。現在大老板們包個大學生,不都是玩玩嘛!”那人壓低了聲音,突然笑得猥瑣又曖昧,“我聽盛家村的人傳,這姑娘跟了盛老板,乖得跟貓兒似的。在人家家裡,當牛做馬不說,還得巴結盛家的大小姐。床上那事兒……嘖嘖,盛老板想啥時候乾,她就得啥時候脫光了等著挨操。”一群男人都嘿嘿笑起來,間中有人遺憾地感歎兩句:“哎,好好的小姑娘,上出大學來還愁沒飯吃嗎?非不拿自己當人,去乾這個!”也有人猜測:“聽說那姑娘挺剛正,也沒準兒是盛老板強要的人家。”“……”鄧建國當然知道曉星的性子,肯定不會為了錢主動委身給盛灃。那、那就一定是被迫的了!他沒再進門拿手機,生怕一進去就忍不住和那群夥計打起來。咬著牙走出去,直接坐車去了盛家村,打聽到盛灃現在的住址,他片刻不停地趕來了。偏偏一開門,看到的就是曉星眼眶通紅長發淩亂的模樣,這叫他怎麼忍得住?無奈力氣懸殊,他完全落了下風,當下又氣又恨,隻怪自己不爭氣,連保護自家孩子的本事都沒有。狠咬了咬牙,他把沒出息的老淚憋回去,隻扯著嗓子吼:“盛老……姓盛的,我告訴你,我鄧建國拚錢拚不過你,可拚命大家都是一條!今天、今天你放了我閨女,要不然我被你弄死了變成鬼,我也不能放過你!”盛灃聽著他咬牙切齒,這才徹底明白,這個老實人是誤會了。他臉色陰沉,想起當初剛和小丫頭在一塊兒,她的師兄們也這樣誤會他,心頭一陣鬱悶,他到底哪裡像個欺男霸女的惡霸了?深吸一口氣,他正打算和老鄧好好解釋,卻聽背後顫巍巍的一聲:“盛灃,放開我鄧叔吧,我來和他說。”盛灃仍扭著鄧建國的一雙手腕,回頭去看小丫頭,她滿臉淚光,眼仁震顫,他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安撫她:“怎麼了丫頭?怎麼哭了?怕你家人誤會,嚇著了?沒事啊……咱們慢慢和他們說……”哄孩子一樣的聲氣,讓貼牆站著的鄧建國一愣,也費力地扭頭去看程曉星。她也正朝這邊望著,和他目光一撞,帶著眼淚勾起嘴角,對著他微微一笑。鄧建國張了張口,心裡咯噔一下子,隱約知道自己做錯了。程曉星望著鄧建國,話卻是對盛灃說的:“我沒嚇著,就是想單獨和鄧叔說兩句話。你鬆開他,先出去走走好不好?”她既然開口,他當然說“好”,也不怕鄧建國再朝他招呼,他立刻把人鬆開了。鄧建國倒也沒再喊打,他轉過身來和程曉星遙遙對視著,姑娘目光越來越柔和,他卻很赧然,低下頭說不出話來。盛灃見他冷靜下來,去臥室套了件T恤,出門之前,順便將手機塞進程曉星手裡,“我就在門外頭,萬一談得不妥,你鄧叔對你動手,你立刻打我電話。”說著,將自己的手機向她晃了一下。程曉星有些好笑,可此刻心裡酸脹,笑不出來,隻低聲說:“放心吧,鄧叔不會的。”“就怕萬一。”他被打得腮幫子還疼呢,要是這樣的拳頭落到小丫頭臉上……他想都不敢想。不是多說的時候,為讓他安心,程曉星順從地一點頭,他這才轉身走了。經過門口時,他和鄧建國擦身而過。兩個男人眼角餘光掃向對方,都是訕訕的,一句話沒說,又把立刻把眼睛錯開了。盛灃關門出去,偌大客廳裡隻剩他們兩個人。程曉星一臉的眼淚乾涸,若無其事招呼鄧建國:“鄧叔,快過來坐吧,喝杯水,您身上都是汗。”鄧建國不尷不尬地立在那裡,乾巴巴吞咽了兩聲,開口先問:“好孩子……跟著他,是自願的啊?”剛才兩人短暫的互動,鄧建國已經看出來,盛灃對曉星很在意,也很尊重。心頭大石落了地,但仍不敢相信,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姑娘,竟然真的委身這樣一個男人。問完了,他殷殷地盯著她的麵孔,生怕自己錯漏她半點情緒變化。她又笑了一下,緩緩地對他說:“真的自願的。我喜歡他,主動搬過來和他住在一起的。鄧叔,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麼才會這樣誤會他,我隻能告訴你,那些都是謠傳,他對我很好,我現在很快樂。”“可、可我剛來的時候,見你在哭。”程曉星笑了,“不是哭,我和他鬨著玩兒的,他……撓我癢癢,我沒忍住。”原來是這樣。鄧建國沉默了。他急匆匆怒衝衝地趕來,是要為自家姑娘出頭的。可她既然不需要他保護,他還能說什麼呢?一直以來,對這個繼女,他覺得自己有義務保護她、撫養她,卻從不覺得自己有權力乾涉她、過問她。所以哪怕他深覺盛灃不合適,可在她如此堅定地表達了對盛灃的喜歡之後,他就半個“不”字也沒法說出口了。還是程曉星主動問:“鄧叔,您沒話和我說嗎?”鄧建國乾巴巴吞咽兩下,磕磕絆絆地說:“我……我沒把事兒鬨清楚,就冒冒失失把盛老板打了。他等會兒回來,不會把賬往你頭上算吧?”程曉星又笑一聲,聲音很溫軟,“不會的,他……也不敢。”“那……你替我和他道個歉。”她搖頭,“用不著,他不敢怪您。”鄧建國放了心,訕笑兩聲才說:“那……那你沒事兒,我就回去了。”說完,悶頭就向外走。程曉星望著他乾瘦佝僂的背影,心裡一陣酸澀,才乾涸的眼淚又猛地湧出來,她哽咽著叫住他:“鄧叔!”鄧建國聽見她哭,忙又頓住腳回過頭,緊張地問:“孩子,怎麼了?”程曉星任由眼淚靜靜地流著,不答反問:“你不怕盛灃嗎?他才雄勢大,要是他真的強迫我,你來這裡打人,他不會放過你的。”鄧建國自嘲地一笑,“是,你鄧叔沒本事。你要真是……真是被他欺負的,我、我沒能耐救你回去,更沒能耐幫你報仇。”“那你還要來?”他眸子也開始漲紅,“我當你是我閨女……就算做不了什麼,豁出命去也得試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話說了一半,小姑娘越哭越凶,突然張著雙臂撲過來,把他抱住了。他身子一僵,聽見小姑娘在他耳邊哭得抽抽噎噎,心都揪在一起。手足無措地愣了片刻,才敢伸手過去,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啞著嗓子呢喃:“怎麼了孩子?受委屈了是不是?盛老板他對你……”“不是!”見他又要想偏,程曉星揚聲打斷了他。“那你這是……”鄧建國被她抱得很慌亂,身為繼父,他對她一直很避嫌,從沒有過任何親密舉動,畢竟不是親生父親,他怕她想多,怕她害怕。可現在……小姑娘兩手摟著他脖子,動作親密而坦蕩。他慢慢適應了這擁抱,她也終於哭夠了,這才聽見她抽著氣說:“……鄧叔,對不起。”在遇到盛灃以前,程曉星一直覺得,自己是被這世界拋棄的,孤零零的一個人。可現在……在她得知,這個一直被她埋怨,被她冷待,被她經常用言語刺傷的憨厚男人,肯用命來保護她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太多。窘迫的生活,會讓人心思變得冰冷,忽略包裹在周圍的善意。其實呀,生活裡從不缺少溫暖,隻缺少感知溫暖的心。原來她一直很幸福,隻是自己沒察覺。好在此時此刻,程曉星冰封的心,終於在鄧建國並不寬厚的懷抱裡融化了。抱著鄧叔有些枯瘦的肩膀,她突然覺得安心。父親去世已經四年了,她在失去父親後,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一直都有家。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