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勇敢的她(1 / 1)

他的啟明星 薑牧之 2776 字 4天前

程曉星收到韓斌的郵件,是在一個雨夜裡。夏季的雨夜常常電閃雷鳴,盛依依害怕,非拉著她到自己房間裡,要她陪著她才敢睡。兩個女孩子擠在一張床上,每當閃電亮起,盛依依就縮著腦袋向程曉星懷裡鑽。閃電過去,她才抬起頭來,小臉兒上的恐懼很誇張,望著她問:“姐,你一點兒都不怕嗎?那個雷真響!我感覺天都崩裂了似的。”程曉星低笑,“自然現象而已,沒什麼好怕的。”盛依依皺著眉,“你不覺得閃電一亮,像地獄的鬼門大開嗎?!你看恐怖片裡,都是雷雨夜裡發生可怕的事。”程曉星摟著她說:“鬼神之類的……我不信,所以也怕不起來。”盛依依“咦”了一聲,“姐,你到底是不是女生啊?”程曉星笑,“我要不是女孩子,你還敢讓我這麼抱著你嗎?”一旦熟悉起來,她也會玩笑,也會捉狹,也會逗人。生活長久的壓抑,並沒有讓她喪失幽默的能力。隻要環境稍好一些,她就可以表現出一個十八歲女孩該有的刁鑽調皮的樣子。就像忍冬的麥田,看著烏青頹敗,可根子底下藏著生機。一旦春日回暖,立刻還這大地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意。盛依依小臉兒微紅,似嗔怪似撒嬌,向她腋下撓去。兩個女孩子感情好,很快笑鬨成一團。笑完了鬨完了,盛依依才老實躺在枕頭上,麵對麵望著她說:“姐,你真勇敢。”程曉星眼睛亮晶晶地回視她,“天生就不怕,那不叫勇敢,隻能說膽子大。明明害怕,卻還能克服恐懼,那才是真勇敢。”“比如呢?”“比如……”程曉星摸了摸她的頭發,“比如我在打雷的時候自己睡,就不叫勇敢。如果你能自己睡,那才是勇敢呢。”盛依依嘟著嘴,“你就是不想和我睡吧?”她對她如此依賴,惹得程曉星笑了,“可你總得有一個人睡的時候啊。”兩個女孩子正說著話,盛依依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她拿起來一看,立刻把手機遞給她,“姐,有你的郵件。”晉山一中的貧困生們建了一個交流群,彼此分享縣、鎮、村各級可能發放的補助基金。最近兩天,好像縣裡有個助貧計劃。程曉星想參加,怕自己錯過信息,所以把QQ掛在了盛依依的手機上。她還以為有什麼好消息,接過手機,點開郵件一看,手指立刻僵住了。盛灃雖然讀書少,但是內心中正,在很多方麵都把盛依依教得很好。程曉星看郵件,她很自覺地錯開眼沒去盯著看,雖然好奇,但也是等她看完了才追問:“姐,誰給你發的呀?”窗外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程曉星心臟急促地跳起來,對著盛依依,很僵硬地擠出一臉笑來,“沒什麼,我一個同學。”又對她說,“我們剛才說過了,要做不敢做的事才算勇敢。所以,你還是自己睡好不好?”盛依依不情願,但隻要她的話有道理,小姑娘向來肯聽:“那好吧。”程曉星手是冰涼的,沒敢再碰她肌膚,隻揉了下她發頂,“那我回我房間了。”“……嗯。”“我要回個郵件,手機……今晚借我用好不好?”盛依依點點頭,又紅著臉叮囑一句:“要是……要是宋清學發來信息,你不要點開看!”她腦袋裡空茫茫一片,一時連宋清學是誰都想不起,隻是機械地答應她:“好,我不看。”從依依房裡出來,她回到自己睡的客房。一進門,用後背將門板抵住,她立刻脫力,身子沿著門板滑下去,頹然委頓在地板上。手機攥在手裡,屏幕已經黑掉了。她用了所有勇氣,才敢再點開,直麵那封郵件。郵件來源是個陌生郵箱,前麵幾張照片,正是那天在暗巷裡,她被韓斌一番蹂躪之後,被其餘幾個人拍下來的。人對於最恐怖的記憶,總有種遺忘的本能。那天夜裡,那群人的閃光燈對著她,亮了又暗,閃了又滅,像來自地獄的,一雙雙嘲弄的眼睛。她後來不敢去想,也漸漸真的不再去想,那些照片拍下來,到底是什麼樣子。可現在……它們還是堂而皇之,出現在她眼前了。照片上的女孩子,上半身全裸著,胸口最私密的位置被拍得清晰無比,上麵青色的紅色的,有指痕也有齒痕,昭示著她剛剛受過的屈辱。下半身……因為後來看到了盛灃的車燈,他們沒來得及脫她褲子。可饒是如此,牛仔褲腰間被其中一人扯了一把,低低的露出纖細的腰身,還有裡麵嫩粉色的底褲……程曉星兩手顫抖,指尖滑動屏幕,咬著牙一張張看下去。每一張角度都不同,每一張都寫滿了對她的羞辱。拍攝距離最近的一張,幾乎是貼著她身體拍下的,連她左乳一旁,一顆小小的紅痣都清晰可見。越看,她心裡越冷,像被整個的冰封了;同時,也越看心裡越熱,憤怒和屈辱的烈焰灼燒著她,她恨不能立刻沿著網絡衝到對方麵前……衝過去,把那些人一個個千刀萬剮。一封郵件看到底端,所有照片都完了,最下麵還有個錄音文件。程曉星用發顫的手指點開,耳邊傳來處理過的電子音:“程曉星,你他媽真以為那煤老板肯護著你,我就治不了你是不是?照片兒看見沒?裡麵露著奶子的騷貨認識嗎?覺得好看嗎?哥幾個都盯著它們打了不知道多少回飛機了。這封郵件就給你提個醒兒,你還有東西攥在我手心兒裡。報警不成,又聯係電視台?想曝光我?你他媽倒挺有能耐。再敢出什麼幺蛾子,盯著這些照片兒打飛機的,就不止我們哥幾個了。你要非逼著我們把照片兒放上網,到時候全晉山縣、全川南省、全中國、全世界的男的,都能看見你這騷樣兒。”電視台是她聯係的。那天從派出所出來,被盛灃一番開導,她接受了不能走法律途徑的事實。但那並不意味著她要放棄。程曉星的世界裡,錯了就是錯了,必須得到懲罰。人需要理智寬容,但也需要愛憎分明。法律的路走不通,那她就換一條。現在媒體的作用越來越大,這事一旦曝光,就算不能把韓斌送進監獄,至少也能讓人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他接受輿論的譴責。先前的助學儀式上,電視台到他們學校采訪過,來的那個欄目組叫《社會觀察》,正是報道一些社會上的好人好事和壞人壞事。程曉星後來特意看過兩期,覺得觀點犀利客觀,正適合報道她經曆的這種事情。後來她找到學校的老師,要來那個欄目製片主任梁晴的電話。她鼓足勇氣把一切告訴梁晴,她聽後義憤填膺,承諾會好好調查,並尋找其它相似案例,專門做一期有關性侵的專題。程曉星一直等著,等著她再來聯絡自己。可沒想到,等來的是這樣一封郵件。是梁晴告訴韓家人的?程曉星現在沒有餘力思考,隻是被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被那段不堪入耳的錄音,被那些不堪入心的濃稠又肮臟的回憶裹挾了。她整個人陷進去……陷進去……呼吸堵塞,心跳驟停,窒息一樣的絕望浸泡了她,和窗外的疾風驟雨一起,把她送進一場好容易走出來的噩夢裡。她把手機捏得死緊,仿佛那是韓斌的脖子。當手機再響的時候,她幾乎驚跳而起,惶然看了一眼,見來電的人是盛灃,乾涸的眼睛像是堵塞的泉眼突然被衝開,眼淚刷刷地奔湧出來。她想大哭,又怕吵著隔壁的依依,狠狠咬住自己拳頭,才抽搐著把那陣哭聲吞咽回去。大口呼吸了兩下,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接起手機咬著牙說:“……盛先生。”盛灃有些詫異,“依依呢?”她聽到熟悉而醇厚的嗓音,頓生一種鋪天而來的委屈,恨不能立刻向他哭訴這一切,叫他回來,像上次在酒店裡一樣,抱著她,安慰她。可是……他們畢竟沒什麼關係,她怎麼有臉一次又一次靠著人家?那是依依的父親。不是她的。對著自己一發狠,她猛咬了下嘴唇,強自鎮定說:“我借她手機查點東西,這就把電話給她。”盛灃聽出她聲音不對勁,小心地問:“你怎麼了?不舒服麼?我怎麼聽著……聲音發哽,像哭了似的?”她僵硬地笑了一聲,極力讓自己聲音更自然些,“哦……剛才看了個電影,挺悲情的。我入戲有點兒深,就……”盛灃鬆了口氣,也笑了,“你們這些小丫頭,看個電視聽個歌,什麼都能哭出來。彆犯傻了,那都是假的,專門拍出來賺你們眼淚的,有什麼好哭的?”在雨夜裡,他聲音真暖啊,暖得讓人想流淚。程曉星不敢再多說,生怕再一開口就徹底暴露。她敲開依依房門,忙把手機塞給她。依依接起來,和盛灃有說有笑:“哎呀,我膽子哪有那麼小?今天我也沒鑽我姐被窩,自己睡的好不好?對呀,我姐說了,要克服恐懼,才是勇敢!老盛同誌,你少看不起人了!和我扯這麼多,我看是你怕打雷吧?”“……”盛灃特意打回來,原來是擔心依依害怕打雷,專門來哄她的。父女兩個的親熱私話,程曉星越聽越想哭。不等他們說完,她告訴依依自己要睡了,轉身逃一樣地從她房間離開了。回到自己屋子裡,她沒有開燈。這世界很暗,也很靜。窗外雨聲咆哮,電閃雷鳴,夜空一次次被撕裂。閃電從天頂劈下來,像一隻刺眼而扭曲的,枯瘦的大手,掐著她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著剛才的依依對著電話撒嬌的口吻,軟糯的,任性的,無所顧忌的……心在這個最暗的雨夜裡,第一次滋生出惡意。對好人的惡意。她忍不住想,憑什麼?憑什麼有的人那麼幸福,而她要獨自麵對這一切?驚覺自己的念頭正逐漸扭曲,她猛地翻身坐起,覺得自己和韓斌他們沒有什麼兩樣。她在乾什麼?她怎麼能這樣想?難道自己被惡人傷害過,就要被他們傳染,也變成渾身惡意的人了嗎?這好像……比被傷害被侮辱,更可怕……一顆心越發沉下去,也越發混亂。突然門響了。她在心臟的驚跳聲中,赤腳過去將門打開。來不及打開頂燈,一雙軟軟的手臂已經緊緊將她抱住了。“依依……”她抽著氣喊懷裡泣不成聲的女孩。盛依依在她耳邊嗚咽著說:“姐……我看見了。”程曉星愣了一下,這才恍悟,自己剛剛慌亂失措,把手機留給她,忘了把QQ退出來。那些照片……那段錄音……一想到依依接觸到那些會留下的陰影,剛才閃過的惡念頓時被覆蓋,她開了燈,捧著小姑娘的臉安撫說:“依依,你聽我說,你彆怕……那些……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姐現在很好,已經沒事了不是嗎?你彆哭……”她明明自己也亂得要命,卻還在搜腸刮肚安慰著她,隻是說出來的話語無倫次,連她自己都不能信服。盛依依哭著搖頭,用帶淚的眸子望著她,“我不是怕……”她哽咽抽搐著,雙唇抖得不像話,“我是突然恨我自己……”程曉星一驚,“說什麼傻話?”盛依依哭得更凶了,“為什麼你這麼苦呢?姐,你說……是不是我把你那份幸運全占了,是不是我把你的糖全搶了,你才這麼苦的……”小姑娘額頭抵著她肩膀,漸漸哭得喘不上氣來。程曉星整個人愣住,心裡時而酸脹時而愧悔,時而又充滿溫熱和希望。你看呀,這世上,人和人多麼不一樣。有韓斌那種喪儘天良的混蛋,明明她的命運已經如此不堪,他偏幸災樂禍,甚至非要在她不堪的運數上踩上幾腳,看著她無力掙紮,看著她痛苦求饒才滿意。但是,但是也有依依這樣,善良到痛恨自己的幸運,傻乎乎覺得彆人的不幸,都是因為被自己搶走的天使一樣的姑娘。命運安排她遇上惡魔,命運又安排她遇上天使。命運始終是公平的。程曉星漸漸平靜下來。憋了很久的眼淚,終於放縱地淌了滿臉,有些流進嘴裡,卻也並不覺得苦澀。她拍了拍盛依依的後背,聲音柔軟而鬆弛,像哄孩子一樣說:“依依,你傻不傻?隻有人恨自己為什麼倒黴的,哪有人恨自己為什麼這麼幸福的?幸福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傻孩子,你沒搶走我的,我也很幸福,知道嗎?”我也很幸福。因為世界上有你這樣的人呀。是你這樣的人,讓我舍不得恨這個世界。一直抱著盛依依哄了很久,她哭得有些缺氧,她把她送回房間,親自守著她睡著才離開。回到自己房間裡,這次她開著燈,在一片光明中,把那封郵件再打開,照片翻了幾遍,錄音也聽了幾遍。還是惡意滿滿。有時候,她覺得很多人就像一根導管。惡意流過,善意流過,然後不經消化,再傳遞給下一個人。在剛剛的某個瞬間裡,她自己也幾乎要變成那根導管。她短暫地嫉妒過盛依依,她險些把韓斌傳遞給她的惡意轉移到依依身上。然而依依那個小傻瓜……那個哭著說恨自己太幸運的小傻瓜,那個顫抖著說怕自己搶走了她的幸運的小傻瓜,讓她不想做這樣一根導管了。她要將流過體內的善意發酵,傳遞給下個人的時候,變成甘醇的美酒;她要將惡意消化,讓它到此為止,不再汙染這尚存美好的世間。至於那些照片,剛剛她很怕,怕得發抖。但現在她不怕了。那是韓斌他們作惡的證據,該是他們望著這罪證瑟瑟發抖,她是個受害者,也是這些惡人的審判者,她光明正大俯仰無愧理直氣壯,她憑什麼害怕?驟然想起小時候,爺爺用毛筆楷書寫過一副楹聯,平仄不通,語義直白,但爺爺一直很喜歡,稱之為此生得意之作。那時候她也學毛筆字,隻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漂亮,筋骨挺拔,筆筆畫畫如同山間勁鬆,帶著一股子硬氣。而現在,她也像爺爺一樣,更喜歡那幾個字本身。——此生無所懼,唯怕愧對人。她程曉星沒做錯任何事,她有什麼好怕的?那些照片放上網又怎麼樣?是,是會有人嘲弄她、侮辱她、排斥她……可誰嘲弄她是誰下作,誰侮辱她是誰禽獸,誰排斥她是誰糊塗。都是他們錯,她怕什麼?多少女人遇上這種事,委委屈屈一輩子,永遠抬不起頭。壓垮她們的是什麼?是法律不夠公道嗎?是惡人太過強大嗎?是流言蜚語不能抵抗嗎?都不是。是她們自己心裡那個“怕”字。程曉星不想和她們一樣,畏畏縮縮地怕下去。這些日子,她因為自己的事,也了解過一些司法上的規定。郵件裡的照片隻有她,看不到施暴者,不能作為證據。而那段錄音,韓斌很狡猾,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信息,而且用了變聲,經過處理的錄音材料也不能作為法庭證據。法律這條路,還是不能指望。所以程曉星複製了全部照片和那段語音,然後在手機瀏覽器裡輸入一些網址。學校貼吧。各大論壇。她知道的幾個社交網站。她把剛剛複製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東西一一發表上去,光明正大署上自己的名字、年齡、學校、家庭住址、錄取大學……韓斌不是把這些下流照片當成她的把柄,指望捏在手裡,就能拿住她嗎?好呀。她自己把它們發出去,她倒要看看,他還能用什麼要挾她?“確定”鍵點下的那一刻,窗外又是一陣電閃雷鳴。最深最深的雨夜裡,也有那樣的強光撕破黑暗,把世界照得璀璨通明。明天會發生什麼,程曉星大致可以料到。乍閃乍暗的光芒裡,她關掉了網頁,平靜地躺下,準備睡覺。雨還一直在下呢。而且越下越大。聲聲風雨仿佛催眠曲,程曉星腦袋越來越沉,恍恍惚惚,想起很小的時候學過的一篇課文。好像是高爾基寫的。那篇課文要求背誦,可時間太久了,她都不記得了。隻有最後一句,隨著風聲雨聲,一起敲打著她的逐漸模糊的意識,讓她連夢裡也有種波瀾壯闊的豪氣。——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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