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嘉莉感覺現在的診所和醫務室沒有兩樣,擺設照舊,來就診的還是紅星廠的那些職工。所不同張醫生退休,她坐在診桌前,掛起聽診器為病人看病。購買藥品到醫藥公司再不用支票,而是現錢,月底她開始結賬,盈餘虧損都得自己兜著。第一個月虧損,湯嘉莉發急。小本買賣經不住這樣折騰。必須廣開門路,但指望紅星廠這些老弱病殘者,蒼蠅腦子就那大的頭緒,再經營三兩月準關門。白桃花的建議她不能不采納,白桃花罵她捧著金碗去要飯,世上沒這樣的傻瓜。她試做了,果然收入頗豐。那些小姐出手大方,人流一次少者要丟下幾百元。酒兒來做過一次。“你和老板商議了嗎?”她問。“和他商量乾嘛?”“這是你倆共同的孩子。”“俺們是露水夫妻,俺可不想為他生下這個孽障。”酒兒一張白嫩還略顯稚氣的臉,一本正經,“他做夢都在想著這檔子事,哄著寵著要俺給他生個兒子。他一天不娶俺,休想俺為他十月懷胎傳宗接代。”“要是他找上門來呢,咱承擔不起這個責任。”“俺不說,他怎麼知道。他是看中俺的色,俺要他的錢,像俺這樣的野鴛鴦,在他生意涉及的地方都有落腳點。哪天玩厭了,一腳把俺蹬。俺不會那麼呆傻。”酒兒出手更大方,把她的紅色手機送給她。“湯姐,你是好人,俺又多個親姐。以後有時間常聚聚。”光做小姐的生意顯然不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還要擴大病源。那天她身子不舒服去了縣醫院,突然想起婦產科主任呂芳。何不去找找她?呂芳是婦產科主任醫師,今天正好是專家門診,湯嘉莉去了婦產科。走廊裡長條椅上坐著長長人隊,門庭若市。她從玻璃窗看見呂芳穿著白大褂,胸前掛著聽診器,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地詢問病情,這兒摸摸那兒捏捏,需要檢查的再帶進內房,脫衣檢查。專家門診規定一天二十名,發號頭。可是從鄉下來的病人不死心,仍坐在長椅上乾等,希望好運。這個時候去找她不適合,絕對不能會客。她打聽到呂芳每天要去附近的菜場買菜,於是提前在那兒等候。“這不是小妹嗎!”呂芳準點出現,親切地走過來,“怎麼到這個菜場買菜了?”“聽說這兒才新鮮,來自附近的菜農。”湯嘉莉扯謊。呂芳越長越水靈,優裕的生活良好的保養,五十歲的人現出三十多歲的摸樣。湯嘉莉暗想,也許還有“一夜情”的滋潤吧。呂芳笑盈盈地說:“小妹,聽說你們廠破產了,你開私人診所?”“紅星廠不複存在,新成立的華宇公司民營企業,不搞社會設施。我是個廠醫,醫術有限心裡發虛,對外就醫,難以撐起門麵。”“診所隻管頭痛腦熱一些小毛病,你對婦產科精通,大膽乾,姐支持你,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隻管來找我。”“那咱先感謝呂主任,以後還怕少麻煩你的。”“生意咋樣?你對婦產科有專長呀。現在的女孩子太不自尊自愛,聽說私人診所做這方麵的生意紅火呢,你要向這方麵發展。”“咱有這個想法,隻是診所剛開辦,名聲還沒做出去。請呂主任幫幫忙,介紹些業務到咱那裡。”“小妹說了,姐心裡有數。”兩人說些閒話,呂芳眨動眼睛問:“你那位以後有聯係嗎?”湯嘉莉一時沒聽懂問:“你說哪位?”呂芳生氣說:“你是裝糊塗,還真忘了?”湯嘉莉突然明白,臉紅到頸脖。“好多年了,早忘了。”“孟青年輕有為飛黃騰達,調進省醫學院成為全國一流著名的婦女專科教授級專家。上次我去省城,他還提到你呢。”呂芳神秘兮兮說。“過去的事過去了,還提他乾什麼?”“話不能這樣說,莫嫌崎嶇路不平,瓦礫自會有用時。你單乾,遇到婦科棘手的問題,可以直接請他過來。““人家是大教授,咱一個廠醫能請動嗎。”“現在時興星期天專家,專家教授也想撈外快。憑你的麵子他不會不來。”有呂芳幫助,做人流的女孩子日漸增多。那天來了一位女病人,三十多歲,一進門就說,她是呂主任多年的好朋友,無話不說,呂主任特地介紹到這兒。“你是啥病?”湯嘉莉問。“說病也不是病,請你幫幫忙。”女人吞吞吐吐不好意思。“不生育?”“不是,孩子都兩個了,一對女娃。”“你是想繼續生。”湯嘉莉頓時明白。“湯醫生聰明人。呂主任說你醫術高超,接通輸卵管你是手到擒來。”湯嘉莉為難。計劃生育是國策,一對夫妻一個孩子,她已經違規超生超育。醫生對節育婦女去環,恢複輸卵管是違法行為。女人從懷裡淘出一遝鈔票哀求:“俺家三代單傳,到俺這一代不能斷子絕後。俺托關係找到呂主任,她說她是公家人,怕丟失飯碗,就介紹到你這私人診所。”“私人診所也不能做違法事。”“俺是外地人,你幫俺忙,你不說俺不說,天老爺不會知道。”湯嘉莉瞥眼看到那遝鈔票,少說也有大幾千。她正是用錢的時候,鄭星遠快結案宣判,看守所裡幾個月的夥食費她要結。她在外要疏通關係,儘量把星遠留在譙城監獄,這樣她省去諸多麻煩。還有孩子上學,家庭生活,離開錢寸步難行。她不願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咬咬牙接下這單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湯嘉莉被人舉報。衛生局稽查大隊來查封她的診所。“你在非法行醫。”領隊的矮胖子挺著將軍肚,氣勢洶洶走進診所,當頭一棒。湯嘉莉莫名其妙,矮胖子做了解釋,她如夢初醒,方知紅星廠醫務室與湯嘉莉診所,有著天壤之彆。前者不需要營業執照,是為內部職工服務型。後者對外營業不但要辦理工商手續,稅務手續,還要醫師資格證書、醫師執業證書,湯嘉莉一證無有,她隻是個赤腳醫生。“你不但違規私開非法診所,還私自為節育婦女取環,接通輸卵管,破壞計劃生育。”矮胖子聲色俱厲。旁邊人解釋他是稽查大隊副隊長,姓張。湯嘉莉哀求,說自己愚昧無知,不知道要辦那麼多的手續。“看在你是初犯,不追究刑事責任。”張隊長把處罰單遞到湯嘉莉的手裡,上麵寫著:湯嘉莉診所即日取締,罰款一萬。湯嘉莉頭腦嗡的一聲頓時發懵,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待到執法人員貼上封條,叫她三日內把罰款交到執法大隊,全部人馬撤走後,她才慢慢清醒。診所取締她失去生活來源,將來靠什麼掙錢,維持一家老小?罰款她更拿不出,開業兩個月,連本帶利還沒掙到這個數目呢。秦大鳳路過診所,見湯嘉莉呆呆坐在地上,問清緣由。“你打算咋辦?”秦大鳳倒杯開水給她,“急火攻心,莫急,咱姐妹倆好好商議著。”“事到如今,能有啥好辦法,是咱做錯事鑽進彆人的褲襠,任人捏拿。”“診所不讓開,倒罷,還要罰款?太高看下崗職工,咱們成萬元戶了。”湯嘉莉轉動眼珠,她在設想自己的方案。窮途末路,狗急跳牆,何況人呢?她決定孤注一擲,魚死網破。湯嘉莉請秦大鳳從廠裡借輛帶鬥的平板車,撕去封條,把藥房裡的藥品和器械一樣不落拉回家。“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把兒子安排到奶奶家,自己外出躲避一陣子。”秦大鳳勸說。“咱娘家不能去,外地又沒有親戚。破罐子破摔,我一個女人緊他們手把酸,大不了把咱也抓進監獄。”秦大鳳見湯嘉莉流淚,鼻梁發酸,也陪著她哭。 “嘉莉,彆任性。風打頂浪船,你撕了封條,拒絕交罰款,那幫二狗子氣頭上啥事做不出。等風聲過去,再找人疏通疏通,或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世上沒那麼多的好事。咱做好思想準備。”“這麼著,姐擺地攤子,明天需要去蚌埠二馬路批發市場進貨,你陪姐一道去。躲一天是一天,再說以後診所不給開了,先見識見識行情,跟姐一道擺地攤。”“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事(寺)。咱守在家裡等著他們來。”執法大隊來了,張隊長還帶來派出所的民警,窮凶極惡,大罵湯嘉莉吃了豹子膽,敢以身試法。不但抄走她家的藥品器械,民警還把湯嘉莉帶走。她大喊大叫:“你們這幫土匪強盜,將來不得好死。”新村的街坊鄰居一個個走出家門,麵無表情呆呆望著。川妹來到湯嘉莉的麵前說:“放心去吧,姐妹們會為你集體祈禱。”湯嘉莉被帶進派出所,做了筆錄,關在一個房間裡,再無人過問。到了吃飯時間也無人,湯嘉莉對著窗口喊叫:“當犯人也得給飯吃,你們想餓死咱嗎?”帶走她的那民警來了,訓斥:“嚷,嚷什麼?到派出裡所你當是串門子走親戚,當成貴客了。餓你三天,看你還有力氣喊叫。”湯嘉莉反駁:“上刑場還讓吃頓斷頭飯呢,咱要吃飯。”那個民警電話通知外賣送來一份盒飯,湯嘉莉三口兩口吃了。送盒飯的要錢,湯嘉莉說咱身上沒錢,民警墊上。“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咱們最怕遇上你們這些不講理的老娘們,記住這頓飯錢是我墊的,先記賬後結算。”民警牢騷。“是你們把咱請來的,不給吃給喝餓死咱嗎?”湯嘉莉一張嘴不饒人,針鋒相對。“看也是個聰明人,咋做出糊塗事呢?稽查大隊是國家執法部門,老鼠舔貓胡子,膽子恁大。你往槍口上撞,不懲治你懲治誰。攪得咱們也多件棘手事。老實呆著,聽後處理。”院子裡傳來一聲喊叫聲。湯嘉莉看見幾個小痞子被反鎖在鐵欄杆上,一個留小胡子的青年不老實罵罵咧咧,壯實的民警朝他屁股蛋上踹幾腳,小胡子呼天喊地地嚎叫:“警察打人了!”民警說:“警察不打好人。”“你們警察真夠凶的,你們打算把咱關押幾天?”湯嘉莉說。“那有你自個決定。”“這是啥話?依咱一個小時都不願待。”“那你趕緊托關係找人呀,夠上說話的出麵,咱們有梯子也好下台,不想捧著個燙手的熱山芋。”警察在遞話。湯嘉莉在長木椅上靠一夜,灰頭土臉,精神萎靡。警察不打不罵,鈍刀子割肉,叫你哭笑不得生死不能。湯嘉莉猜想鄭星遠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苦吧。下放農村雖然苦,三頓小菜飯能吃飽,竹笆床暖暖和和,一夜到天亮。哪像這裡,給張木椅靠靠算不錯了。院裡那幾個小青年,反銬在鐵欄杆上,站不能直腰,蹲不能挨地,死不死活不活地煎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