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星遠走出何進的辦公室,似乎感到有些後悔。他千方百計想見市長不是來聽一堂政治教育課,這些大道理,他比誰都會說,而且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馬列主義裝進手電筒,都會照人不照己。他知道回家免不了又要遭到妻子一陣數落。他推著自行車順著老城根環城馬路慢慢行走。這條環城路是70年代在老城牆的根基上修建而成。說環城路並不準確,它隻有兩裡地路,為通往東關增加一條通道而已,並沒有在老城繞行。譙城曆史悠久,從隋唐開阜築城算起也有1000多年的曆史,新中國後老城修修補補,馬路不斷拓寬延長,無形中出現諸多斷頭路蛇肚路。不過,這幾年樹木參天,綠蔭覆蓋,城根又地處偏僻,倒也成了市民休閒聚集的好去處。以前多以老人為主,現在下崗工人多了,中青年也紛紛加入。三五成堆,不是打牌下棋,就是議論國家大事,多以傳聞演繹道聽途說,又與職工利益息息相關。鄭星遠不經留意,他隻是想消磨時間,遲點回家少聽妻子的嘮叨。打牌的人堆呆站一會,下棋的圈外楞觀片刻。旁邊一堆人的聊閒突然擊響他的耳鼓。他們議論的話頭恰巧是紅星廠。“沒想到譙城最大的機械廠,竟也破產了。”“可惜呀,和新中國同齡的老廠,經過幾代人的奮鬥,一夜間就倒閉了。真是不可思議。”“我看是當今的領導沒本事管理工業,又開始私有化。”“曆史是螺旋式的發展,轉了一個圈又要回到原來的始點。五四年搞私有化改造,公私合營,政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成立了紅星廠。這麼多年幾上幾下,坎坎坷坷,發展到這個規模不容易啊。怎麼領導一句話,說倒閉就倒閉了。”“我就不明白,隻認那個老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國家越發展越進步,解放五十年了,這麼又走起回頭路了。”“我不是說了嗎,當今的領導沒本事管理工業,才開始私有化的。”“你這個邏輯我不敢苟同,國家應該抓大放小。把精力用在大事情上。至於中小企業嗎,要按市場規律,放開手腳,讓它們自由發展。”“中央政策是好的,到了下麵就怕要行歪了。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經。”“依我預見,國企改製又要有一批億萬富翁出現。”鄭星遠偷聽一會,沒有吸引力,僅為閒聊,推著自行車準備要走。其中一位說道:“古話沒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紅星廠典型事例,民選時姓鄭的頂走了姓謝的。改製了,廠長位子還沒焐熱,姓鄭的滾蛋回家喝稀飯,聽說姓謝的又要卷土重來。”鄭星遠立馬停住,臉仍朝著棋攤,耳朵卻直愣愣站著。另一位追根刨底:“你聽誰說的?”“消息來自官方,絕對可靠。”鄭星遠心頭驚顫,頭腦翁的一聲發悶。紅星廠破產,這個五十年廠齡的老牌國企自然不存在,他這個末任國企廠長合情合理的也將隨之消失。但是廠房設備一應固定資產依然存在。破產隻是破除名稱,紅星不在,還有紅旗、紅菱、紅光隨便安個名稱,換塊廠牌,換湯不換藥。謝庭雨卷土重來到底什麼意思?他想知道究竟。那堆人好像有意賣關子拿蹺。有人勸阻:“嘴巴招禍害,舌頭惹是非。眼前的事還是少談為好。”風起樹搖鳥散,大夥兒見天色不早,各自散去。鄭星遠心裡窩著“節”。謝庭雨真的要重返紅星廠嗎?鄭星遠心裡反複念叨著這句話。有這個可能。何進明確告訴他,紅星廠屬於政策性破產,八千萬的債務從銀行的賬麵上一筆勾銷,廠房還是那個廠房,設備還是那些設備,至於如何去向,租賃承包、重組兼並或者轉讓出售?要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機動。一句話,國企改製了退出國營的序列,變為民營股份,不論屬於哪種經濟成分,官員們都能圓滿地向上麵交差。何況采取哪種形式改製,主動權完全掌握在何進的手中。謝庭雨租賃承包也有可能。他在紅星廠苦心經營了兩年,有著一批勢力,雄厚的基礎。包括上層和基層。他是何進一手提拔的。何進離開紅星廠飛黃騰達,不論在哪個位置上,紅星廠都在他掌控之中。何進打個噴嚏,紅星廠篤定感冒。紅星廠出一丁點兒小事也瞞不了何進。他把紅星廠當作他的基地老巢,好像有朝一日還要打道回府。這是鄭星遠最不能容忍的一種方式。謝庭雨當了兩年廠長,他做他兩年的副手,也受夠兩年的窩囊氣。他要探明此事的根由,是空穴來風,還是確有其事?湯嘉莉把晚飯早早燒好,輔導兒子做作業。鄭小星剛進入初中,成績屬於中下等。若是全班排名次,屬於倒數行列。成績不好倒也罷了,還喜歡戳戳搗搗,耍些小聰明,攪得全班不得安寧。尤其是女生,最討厭他的惡作劇,見他如見瘟疫,便也常常三五成群的去老師那兒告狀。管老師把鄭小星叫到辦公室,不問青紅皂白訓斥一通。鄭小星痛哭流涕表示改正錯誤。管老師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一心經營他的小店。沒過多久,女生告狀越來越多。管老師沒時間家訪,就帶信叫他的父母去校。鄭星遠工作忙,湯嘉莉硬著頭皮去了。管老師先發製人,把鄭小星說得一無是處,大有開除回家的可能。湯嘉莉唯唯諾諾,把錯誤完全攬在家長身上,保證嚴加管束,絕不再給老師帶來麻煩。鄭小星屬老鼠的,爪子丟地瞬間忘記。此後,湯嘉莉差三隔五少不了主動跑學校,先前還帶著嘴,應允幾句。後來乾脆帶著兩隻耳朵,專聽訓斥。輔導兒子做作業,這話不夠準確,確切地說是監督或看管。鄭小星不自覺,隻有采取這種辦法。輔導她談不上,充其量她不過是個冒牌初中生。初中一年級沒讀完,趕上運動。肚裡裝點學來的東西也早還給老師了。她能做到的就是坐在兒子身邊,織毛衣陪伴。鄭小星說:“媽,你成天狗看死孩子似的煩不煩?”湯嘉莉瞪了兒子一眼:“這孩子怎麼說話?媽都是為你好。一個人沒吃沒喝不怕,最怕沒有知識。你媽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斷學業耽誤前程。你要好好學習,上大學當科學家,做國家的棟梁。”鄭小星最怕媽媽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他不想學習,厭惡上學。在班級他是個可有可無的學生,管老咪把他安排在最後一排,點名時,有意把他的名字跳過。甚至請他教室外麵站著。他成了班級的累贅,學生中的渣滓。上政治課,鄭小星乾脆不去,鑽進遊戲室遨遊虛無飄渺的世界,那可真是個痛快。“三五”牌掛鐘清脆敲響六下。外麵天色早已黒透。馬路旁稀稀拉拉的路燈發出晦暝的燈光,已經看不到過往的行人。這個時辰該下班的都趕回了家。何況天冷風寒。雖然沒有寒冬臘月那種刺骨的凍潮,西北風嗖嗖地刮著,足以使行走的路人縮頭弓背。沒事的人誰願意在馬路上蹓躂,去吃那份清苦。以前鄭星遠加班,在六點之前都要來個電話,叫她娘兒倆不要等他吃飯。廠子關門廠長不當,無需加班。想找何進說事,難道何副市長念著舊情留他吃飯?這隻是一閃念,馬上撲哧笑起:天真幼稚!以前歸以前,現在是現在。人家是譙城市的副市長,那麼大的官會把一個平頭百姓放在眼裡?她讓兒子先吃了。鄭星遠沒精打采走進家。湯嘉莉從他的臉色明白了一切,忙著起身將飯菜熱了。她還拿出一瓶好酒滿滿斟上兩杯。顯然她在用另一種方式安慰。她風趣地裝模作樣碰下杯帶頭喝了。鄭星遠低頭不語怔怔發楞。“我遇到門衛趙天亮,他說謝庭雨今天去了廠裡,鑽進韓峰的辦公室裡談論小半天。”湯嘉莉隨口說了一句。鄭星遠震驚。果然事出有因。“你不覺得奇怪嗎?”湯嘉莉問。“與紅星廠毫無瓜葛的謝庭雨這個時候出現在廠裡,一定有蹊蹺。”鄭星遠把路旁聽到的小道消息概要說了。湯嘉莉沉沒許久,突然說:“我好像在哪兒看過這樣一份文件,明確規定:破產廠長五年內不允許再擔任法人代表。”妻子說得很隨意。鄭星遠聽來不亞於晴天霹靂。他當選廠長十個月,正是國企改革進入攻堅戰。鄭星遠每天幾乎都能接到秘書送來厚厚一遝的紅頭文件,市裡省裡以及轉載中央有關部委的法規。鄭星遠忙的焦頭爛額,哪有時間認真這些雪花般飄來的文件,上班沒有時間,文件夾裝進包裡帶回家,抽時間翻閱。有時忘記帶走,丟在家裡一兩天常有的事。湯嘉莉有時也會隨手翻翻。她或許在哪份文件中看到這樣的條規。鄭星遠回想好像也看到過,腦海裡隱隱約約模模糊有印象。他還清晰記得,在和謝庭雨交接工作時,那種對峙的場麵。他倆的辦公室左右緊挨一牆之隔。鄭星遠路過廠長室時謝庭雨叫住他:“鄭廠長,你可以進廠長室辦公了。”廠長室裡外套間,外間會客裡間辦公。書櫥立櫃空蕩,謝庭雨已經把私有東西搬走,留下的都是公共財物。鄭星遠和謝庭雨麵對麵坐著。中間的老板桌碩大無比,幾乎占到房間的四分之一。謝庭雨靠在老板轉椅上不慌不忙點燃一支煙,裝作輕鬆自得吐出一個煙圈,煙圈隨著徐徐上升而逐漸放大。直到散去,謝庭雨才把眼光收回望著鄭星遠。“審計報告出來了,相信你已經看過。這幾年大氣候影響,全國經濟大滑坡,紅星廠也不列外嚴重虧損。”謝庭雨強調客觀原因。“審計報告粗略看了,審計局都沒有反對意見,我還能怎麼著?”鄭星遠淡淡笑笑。謝庭雨深深吸口咽,那種裝出輕鬆的表情有所收斂。“那麼你同意在審計報告上簽字嘍?”鄭星遠點點頭。謝庭雨從老板轉椅上站起身:“現在我可以輕鬆的離開紅星廠廠長的位置,鄭廠長請你入坐。”鄭星遠笑說:“暫時接手,以後還免不了請你多多指教呢。”“指教談不上,兩年廠長的經驗還是有的。不在其位不知其中甘苦。俗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許多事情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合理不合法,合法不合理。這個奇妙的世界說不清道不明。老人家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你認真去試試,寸步難行。”謝庭雨借題發揮,“我知道你對我意見很大,當麵背後橫加指責。現在論你執政了,我也希望你這個廠長當的比我好,到時一定為你慶賀。”鄭星遠不與他計較,他有這個肚量:“我會儘心儘力努力工作。摸著石頭過河,乾中也能學習。至於紅星廠行駛多遠,天時地利人和具備,我想會有起色的。”“你就這麼自信嗎?鄭廠長提醒你一句,世間的事不是以自己主觀意識為轉移的,不要把事情想的太美太好。獵人打狼首先會考慮先保護好自己。多想想你這個位置能坐多久。”他有先天之見。鄭星遠沒想到那是個陷阱掉進去了就難爬上來。他想起來了國家發改委對破產企業曾頒發過這樣的文件。這是對那些占著茅缸不拉屎,沒有儘心儘職玩忽職守的廠長們一種製約。國有企業國家所有,好似一塊唐僧肉,人人都想在它身上咬一口。企業盈虧好壞似乎與廠長無關,破產了甩掉爛攤子,換個地方照樣當他的廠長。有了紅頭文件明文規定,廠長們絕非敢掉以輕心。政策性破產也是破產,他就是破產企業的廠長。按照國家發改委文件規定:就地免職,不許調離易地任職。他沒有任何退路可選,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