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嘉莉的催促下,一直窩在家裡的鄭星遠不情願地出了門。鄭星遠推著自行車緩慢地走在路上,他對繁華的鬨市無心欣賞,心裡一直盤算著見了何副市長如何說話。何副市長是大忙人,時間金貴,要揀最重要的說,三言兩語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他想探探何副市長的口氣,上級對他這個破產廠長怎樣安排。他正在行走沉思,牛大頭突然闖到車前:“鄭廠長還有閒心逛大街呢,不知道吧,廠裡鬨翻了天,快去看看熱鬨吧。”鄭星遠不明白話意,問:“說清楚些,廠子出啥事了?”牛大頭笑說:“魏國慶糾集一班人,把工作組圍堵在辦公室裡,要求韓楓給紅星廠工人一個圓滿答複。滿足不了工人提出的條件,堵門不許走人。”鄭星遠的腦袋嗡地一下悶了。圍堵困人等於非法關押,是違法的。何況圍堵的還是履行公事的政府官員。這些人也太魯莽衝撞了。他調轉自行車頭飛也似的騎向廠區。老遠就見廠區電動拉閘門敞開著,成群結隊的工人懶懶散散站在廠區的馬路上,嘰嘰喳喳談論不休。看大門的趙天亮敲著破臉盆,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堅決支持魏國慶的革命行動!”鄭星遠沒有停車,直衝到工作組的辦公樓前,撥開人群,跑進辦公室。韓楓臉色蒼白在室內來回走動。他瞥眼瞧見鄭星遠,像見了救星似地大聲嚷起:“老鄭,你來的正好,瞧瞧你領導的工人就這等低下的素質。好話給他們說了一籮筐。國企改製這是從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的一場革命,不但波及麵大,而且政策性強,不是我這個小局長能作主表態的。你們可以提出問題,我會逐級上報請示。我的職權僅限於上傳下達。”斜靠在沙發上的魏國慶騰地站起說:“宣布破產,關門走人。你們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聲令下就辦了。牽涉到工人的利益上推下卸,老驢推磨無休無止。我們都是拖兒帶女的人,有的還是祖孫三代靠這個廠子吃飯。廠子突然關門,你叫我們如何生活?”韓楓說:“我再重複一遍,儘快向市政府反映,解決下崗工人的生計問題。”魏國慶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請韓大局長陪咱們餓幾天。”圍堵的工人齊聲吼叫。鄭星遠擺出廠長的架勢,厲聲斥責:“魏國慶,你還是車間領導呢,這麼多年的中層乾部怎麼當的。無理取鬨影響公務,你應該明白這是什麼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魏國慶嬉笑說:“我不是車間主任,你也不是廠長,咱倆都是一個屌樣下崗職工。韓楓代表政府打掉咱們的飯碗,咱們下崗職工就找他這個政府代表要飯吃。信不,明天咱就帶著老婆孩子到他家”牛大頭馬二楞楊三蛋一幫子小青年惟恐天下不亂,拍巴掌打口哨嗷嗷吼叫:“明天咱們都去韓局長家做客。”鄭星遠連推帶搡將魏國慶拉出辦公室。再對著看熱鬨的工人說:“都散開,不要影響工作組辦公。工作組會按照國家政策妥善安排職工生活的。”魏國慶嘴裡噴出刺鼻的酒氣,挺直脖子桀驁不馴地大呼小叫著。鄭星遠知道他喝了不少酒,架到自來水池前,朝他頭頂澆瓢水。魏國慶清醒了許多,嘴裡還在罵罵咧咧。他的妻子秦大鳳聽到消息大步流星跑來。“這個千刀砍的,朝我撒謊說廠裡放假要去鄉下釣魚。誰知他灌了這多貓尿,衝廠裡鬨事。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你算老幾,伸什麼六拇指。”鄭星遠和幾個工人把魏國慶架回家。魏國慶一覺睡醒,睜開眼看見鄭星遠坐在床邊,覺得奇怪。“鄭廠長你咋來了?”鄭星遠說:“你當了英雄,我不應該來向你祝賀嗎?”魏國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鄭廠長取笑我。一個下崗工人飯都吃不上嘴,咋會成英雄?”他把酒後鬨事忘得乾乾淨淨。秦大鳳朝他直翻白眼:“要不是星遠兄弟及時趕到,你能安穩躺在自家床上?早去看守所裡吃八大量了。”“是嗎?我膽小你彆嚇唬我!”魏國慶以為妻子在糊弄他,似乎不敢相信。秦大鳳把事情經過說了:“你就這點本事了。八老爺不在家,酒老爺稱王了。”“叫我怎麼說你呢。論年齡你比我長兩歲,稱你哥。論進廠你工齡比我長,是我師傅。四十多歲的人了,輕重緩急要分清。”鄭星遠對魏國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魏國慶一家三人就靠魏國慶一人工資養活,生活緊緊巴巴。魏國慶又貪酒,心情不順喝醉了愛耍酒瘋打老婆。酒醒如同換個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饒。有一次差點出人命。鄭星遠沒少罵他。魏國慶屢教不改,鄭星遠支持秦大鳳離婚。到了關鍵時刻,秦大鳳又狠不下心。思念起他諸多好處。再說夫妻多年,又有孩子,日子就這麼湊湊呼呼過。鄭星遠見縫插針給魏國慶幫不少忙。他當了生產副廠長,恰巧大金工車間缺少個調度。調度是苦差事,說白了就是產品搬運工,許多人不願乾。鄭星遠推薦魏國慶,進入中層乾部行列。大戰一百天,廠裡任務重人手少,鄭星遠在廠長辦公會上,提議在農村戶口的家屬中招收一批臨時工。提議通過,秦大鳳列入首批。魏國慶登門感謝,鄭星遠要他當著秦大鳳的麵保證今後不再酗酒鬨事打老婆。吃屎狗離不了茅缸。魏國慶舊病複發,鄭星遠氣頭上真想抽他的嘴巴。魏國慶理直氣壯強詞奪理:“我心裡憋悶得慌,就想找個地方出出氣。他韓楓算什麼東西,文革期間小爬蟲,要不是我暗中護著他,他有今天這麼神氣?現在當局長了,到咱們廠裡指手畫腳,耀武揚威,一句話把咱們的飯碗端了。咱們吃不成飯,他也彆想把飯吃安穩。”鄭星遠理解。這兩年廠子艱難,工資發放不及時,雖然大多家庭捉襟見肘,但人家雙職工省吃儉用還能對糊著過。他家就不行了,平時都是寅食卯糧。工資推遲幾天,秦大鳳就得厚著臉皮東挪西借。家裡若遇著點事需要花錢,秦大鳳就得約邀要好的姐妹幫襯請會做會頭。韓楓突然宣布紅星廠破產,關門走人,這是把魏國慶往死路上逼。狗急跳牆,何況人呢?“鄭廠長,咱們幾十年的國營老廠就這麼敗了?”魏國慶似乎不敢相信,他始終懷疑韓楓在和職工開玩笑。“農村大包乾分田到戶,轟轟烈烈一場改革,已經給我們提出強音信號。農業改革了,工業決不會死水一潭。”鄭星遠耐心解說。“搞市場經濟,像咱們這樣的老企業已經不適應新時期新環境。改革勢在必行。”“改革我不反對,但要保證我們職工的生活為前提。不是我擺老資格,十六歲進廠,在紅星廠工作二十多年,把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獻給社會主義建設。到老了一腳把我們踢出廠門,這口氣我咽不下。”魏國慶眼睛發紅,眼眶蒙上淚霧。“星遠,你是職工選舉出的廠長,企業破產,你這個廠長還存活在職工們的心中。關鍵時刻你要敢於站出來為職工說話。”秦大鳳一旁朝他直翻眼:“你是糊塗蛋,犟驢似地乾蠢事,還想把鄭廠長也拉下水。甭聽他一派胡言。”“你們心裡臥火,我心裡也堵氣。一夜間莫名其妙我這個廠長自行消失,我能服氣嗎!”鄭星遠道出心裡話。“解決問題需要時間,文革遺風現在行不通。”兩人說著話,湯嘉莉怒氣衝衝趕來,凶聲惡氣問道:“你的事辦的咋樣?”鄭星遠禿嘴了。回到家湯嘉莉厲聲質問:“我問你去找何副市長了沒有?”鄭星遠說:“剛走到半路,廠裡出事了。魏國慶無理取鬨,圍堵工作組。我不去解圍這場麵難收拾。”湯嘉莉歎口氣:“叫我怎麼說你呢,你已經不是紅星廠的廠長了,廠裡事再插手,那叫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各掃門前雪,少管彆人瓦上霜。盯緊了何副市長。何進是個老滑頭,得滑就滑,早把你的事忘到九霄雲外了。”鄭星遠解釋說:“念著幾天師徒情分,若不是魏國慶換了彆人我會管那些破事?”“這事兒一點不能耽誤,關係到咱家切身利益。”鄭星遠被湯嘉莉緊逼著去了幾次市政府,何進不是出差開會,就是到企業蹲點。秘書說最近特彆忙,企業改製到了攻堅戰。市委市政府掛圖作戰,排出倒計時。中央發改委明文要求,國退民進,中小企業必需三年完成。這是堅定不移的硬指標,一天不許拖延。完不成任務拿一把手試問。譙城市委書記陳國棟對照全市中小企業花名冊,按照3個1/3的比列,督促何副市長執行辦理。第一年大多時間用在學習文件宣傳政策上麵,用政府話說:務虛。上年沒完成的指標自然落到下一年。市直大小企業上千家,今年至少要有一半完成改製。而且還沒有成功完善的先例,摸著石頭過河,實踐中探索總結。上千家企業牽涉到幾萬名職工的切身利益,解決不好後果不堪設想。可想何進肩上有多大的壓力,心驚膽戰如履薄冰,非常時刻怎麼會安心待在辦公室裡。鄭星遠改變線路,決定在何進回家的路上堵人。這一次他是下定決心,非要見到何副市長,詢問組織上對他這個破產企業的民選廠長如何安置。恰巧這時,何副市長帶信約見。那天天氣陰沉,刮著北風帶著陣陣寒意。鄭星遠騎著自行車,心裡做出種種猜測。他已不是廠長了,一個下崗職工,他最關心是自己的前程。前任廠長謝庭雨也麵臨過這樣尷尬的下場。民主選舉廠長,出人意料地,謝庭雨落選。落選後的謝庭雨何去何從?國家乾部和企業乾部等級參差,涇渭分明。組織部任命的乾部可以在企業政府之間混崗,企業乾部隻能在係統內企業間調劑。謝庭雨和他同屬於企業乾部,不可以進機關,隻能在本係統內調用。那時企業改製剛有風聲,何進眷念舊情,高抬貴手將農機公司經理調回機關,騰出位子讓給謝庭雨。他有避風港,安樂窩。何進會否也像對待謝庭雨那樣高抬貴手,給他安排一處避風港。鄭星遠戰戰兢兢走進市政府辦公大樓,他輕輕敲敲何副市長的辦公室門,裡麵傳出甕聲:“請進!”鄭星遠推開門,機械局長韓楓坐在裡麵,正和何進說話。“何副市長有事?”鄭星遠退出半步,準備回避。何進笑說:“我和韓局長正等著你呢。”何進笑容可掬,親自倒水沏茶。“小鄭,最近怎麼樣?”何進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鄭星遠不明白話意,不好回答,隻能笑笑。何進使用長輩人的口吻說,“年輕人有點沉不住氣了吧。”鄭星遠不想和何進兜圈子,開門見山問道:“何副市長,紅星廠破產了,我想知道組織上對我這個國企末任廠長如何安排?”何進拍拍鄭星遠的肩膀說:“年輕人要沉住氣,我們做領導的首先要抓大事。全市上萬家國企麵臨改製,市直企業就有上千家。萬事開頭難。我們要搞試點,摸索經驗。搞出幾家改製成功的企業,下麵的路就好走了。小鄭,個人的事放在全局中,猶如大海中的一滴水。你要顧全大局。”滿懷信心的鄭星遠,在滿嘴大道理侃侃而談的何進麵前,一下禿了嘴。他說的沒錯。重大緊要關頭,領導的心思想望遠,高瞻遠矚。尤其在國企改製中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切身利益,彆說輕易草率,就是打個瞌睡放個屁,稍不留神就可能量出大錯。何進們穿釘鞋杵拐棍小心加謹慎,不敢有半點疏忽,此時此刻怎麼會將心思用到一個破產企業廠長的安置上。他換位思考,十分理解領導的難處。韓楓說話:“前幾天星遠表現不錯,不在其位照常謀事。如果不是星遠及時趕到,紅星廠準要出大亂子。”韓楓當著何副市長的麵,把那天魏國慶酒後鬨事概略說了一遍。鄭星遠感動萬分,但也說出實話:“紅星廠職工素質普遍不高,一到關鍵時刻往往拿捏不住。非常時期非常政策,影響公務這可是違法的事。應該感謝韓局長沉靜大度,如果報了警,魏國慶準要進局子吃幾天大食堂。”何進微微笑笑:“都有這種思想,相互關懷體諒,相互寬容理解,我們的工作就好辦得多了。”他將椅子往前挪挪,顯得親近和藹,“韓局長來彙報工作,順便也把你叫過來。市政府對這些國企末任廠長還是寄托無限希望。你們也要自重自愛,圓滿地站好最後一班崗。”鄭星遠欠欠身子:“一定一定,我們畢竟受黨教育多年,這點政治覺悟還是有的。”何進說:“農村改革,譙城率先跨出一步最先搞大包乾,成為全國學習的一麵旗幟。現在加大改革步伐,國企改製,這是中央推進市場經濟建設的重要一步。農村大包乾我們走在全國前列,國企改製能不能繼續保持領先,譙城的試點放在紅星廠,這是一項政治任務,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這就需要我們,其中當然也包括你鄭星遠和紅星廠的兩千多的職工,齊心努力共同創造。紅星廠雖然破產,但它的實體還在,隻要存在一天你還是負責人嘛,希望你能認認真真負起責任,多做些職工的思想工作,一切以安定團結顧全大局為重。”通篇長談,何進和韓楓像說對口詞,不留下絲毫縫隙,讓鄭星遠見縫插針。結束語也屬急刹車。在快速行駛中,突然踩下腳刹,猛地打住:“今天咱們談話就到這兒,我和韓局長還有重要事情研究。”下了逐客令,對鄭星遠個人的安排問題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