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何進感冒,到醫務室拿藥。湯嘉莉主動上前:“何書記工作忙,打個電話我們會主動上門,何必跑一趟呢。”何進說:“昨晚著涼,沒有大礙吃點藥。”張醫生檢查開了藥方,湯嘉莉取出藥,倒來開水:“何書記現成開水,吃了,方便。”紅星廠沒有多餘的住房,何進一家臨時住在附近小旅館裡。湯嘉莉有了借口,當天下班後摸到他的臨時家。何進沒有回來,他的夫人蘇蘭見到她:“你是?”湯嘉莉自報家門說是紅星廠的廠醫。蘇蘭十分客氣忙著嚷坐倒水。“老何吃睡在廠裡沒日沒夜地工作,我要他注意身體,可他還是受涼感冒,這幾天日漸加重,昨夜裡一直咳嗽不停,雞叫頭遍才稍微好些。我叫他去醫院看醫生,他老是說剛到一個新地方,千頭萬緒需要認真理清,沒有閒餘時間。可能今天扛不住才到你們那兒拿點藥。”蘇蘭健談,話匣子打開說著不完。“兩千多人的大廠,管理起來不容易,大事小事一把手都得過問,長著三頭六臂也顧及不過來。我知道何書記是大忙人,給他送些藥,省的再往醫務室跑。”湯嘉莉看看這個臨時家,一件二十幾平方的房間,混亂擁擠雜亂無章,大件家具還在草繩捆綁原封沒動。一個小女孩趴在小方桌上做作業,是他們的女兒,剛上一年級。湯嘉莉走過去,看看她的作業本,有一處做錯了,指點改正:“萬事開頭難,你在家裡也是一樣,沒有像樣的居所,忙都忙不出頭緒。”“老何調動,喜歡把咱娘兒倆拖著。我說你先去紅星廠工作,等到有了房屋,咱們娘兒倆再搬過來。老何說,乾事要一鼓作氣,啥事一拖拉蔫黃了。住在小旅館裡也方便。”“阿姨工作落實了?”“組織上安排在機械局下麵農機公司門市部當營業員。”“等到明年廠裡職工宿舍蓋起來,一切才能安頓。”“老何說職工宿舍緩一步,等到生產理上正軌,下一步才能考慮。”蘇蘭臉上現出無奈,“住這兒畢竟不像家方便,一天沒有住房,一天不得安頓。”“任務年年加碼,工廠沒有清閒過。像何書記這樣身先士卒,當心身體累垮。”“老何新到一個單位,人生地不熟,一份工作他要花費兩份的精力。我勸他多培養年輕乾部,讓它們衝鋒陷陣。”“我愛人名叫鄭星遠,在紅星廠當技術員,他經常說到何書記領導水平高,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對年輕人特彆關心。他對何書記敬佩的五體投地。”“小鄭是你的愛人,我聽老何說過,大學生肯學習與工人能打成一片,這次大會戰他設計的圖紙基本沒出大問題。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湯嘉莉第一次與蘇蘭接觸,情趣相投談話融洽,得到蘇蘭的好感,以後便時常差三隔五登門,幫蘇蘭做做家務,或是輔導女兒成為常客。有一次趕在何進在家,蘇蘭熱情留湯嘉莉吃飯。彆看湯嘉莉是何家的常客和蘇蘭也熟悉,可見到何進還是拘謹膽顫,黨委書記在紅星廠是一方諸侯,工人平時很難接觸,即使在廠區馬路上偶爾碰麵一閃而過,談工作有科室領導車間主任,無需直接與工人打交道,甭說在一起吃飯談心了。湯嘉莉本能想回避,但想到鄭星遠政治前程,鼓足勇氣強留下來。蘇蘭說到,鄭星遠的事情她多次向何進提到,何進聽了隻是點點頭,沒做任何表態。接近年底,一年一次的中層乾部調整,這已是不成條文的規定,工作要趕在前麵做,“馬後炮”不當勁。她要試探何進的口氣,鄭星遠在大會戰中表現不錯,中層乾部調整,能否達到提拔高升?何進應付幾句,說些官場話,鼓勵她在醫務室好好乾,如果有醫務方麵深造的機會,廠部樂意出資培養實用人才,對鄭星遠隻字不提。湯嘉莉有幾次轉彎抹角提示到,何進裝作沒聽出來,打岔到彆的話題。吃完飯,何進丟下一句話:“有空叫小鄭也來玩。”這句隨口說的客氣話,湯嘉莉在心裡反複咀嚼。她不明白何書記話的含義。以她的理解,鄭星遠的事情應該由他自己來談,一個女人從中插拔不好,或者鄭星遠來了當麵談更為妥當。她把這事告訴鄭星遠。“我的事情不需要你過問。”鄭星遠惱怒,“跟在領導後麵低三下四拍馬屁爭來的官,有啥意思?我要靠真才實學,一步一個腳印乾出來的業績贏得領導和職工的信任。”“愚昧可笑,現在的官有幾個是憑本事乾出來的?要走上層路線,懂嗎。兩千多人都說你好,何進一人說你不好,你就是不好。反過來,兩千多人都說不好,何進一人說你好,你就是個頂呱呱的好。”鄭星遠沒聽老婆的話,何進的家他沒去。年終乾部調整鄭星遠被調任生產科當總調度。沒有達到湯嘉莉的期望值,她的男人起碼也要給個副科長。湯嘉莉有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既然跨進中層乾部的這道門檻,有個好的開端,繼續努力堅持不懈。湯嘉莉常與身邊幾個要好的朋友比較。羅玉珍無法與她相提並論,自己在一線當操作工不說,男人的單位是大集體,據聽說單位發不出工資,她的男人不上班在家做白鐵工,做些煤爐水舀之類的鐵件產品擺街邊買。安琪男方家庭經濟殷實,公公婆婆在機關工作,住在家裡吃喝不用煩神,小倆口都是普通工。同宿舍四個女孩子中,要數柳椏枝傻裡傻氣,卻有傻福,她的生活順湯順水,在鑄造車間當半年翻砂工,一個偶然機會磨上記錄員的位置,那是車間裡最好的工種。丈夫楊小軍可以說是她信手拈來的,在衛生局最近提升科長。兩家相比,一篾之差不分上下。橫排豎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湯嘉莉心滿意足。不過,柳椏枝因為楊小軍這層關係,與湯嘉莉走得近乎,全天的工作上午忙緊,送報表領勞保大頭工作落地,下午輕鬆,柳椏枝喜歡繞道去醫務室轉一圈,告訴湯嘉莉想要一些新聞。諸如,楊小軍最近繁忙,全省衛生會議在譙城召開,湯嘉莉自然聯想到自己曾經是縣衛生係統的一名先進工作者。當時若不是權力之爭,進入全省先進分子極有把握。謝庭雨的文筆確實過硬,那篇發言稿她看了都為自己的事跡感動。她在大會上用輕鬆平淡的口語朗讀,台下爆發一陣陣熱烈長久的掌聲。她瞥眼瞧見還有不少參會者掏出手帕不停擦眼淚。她知道自己成功了。人算不如天算,雖然走過彎路,她不後悔。自己畢竟有過赤腳醫生這段不平凡的經曆。有時她產生這樣的呆想,自己的事跡如果不感人,下放鼓山坳管製勞動的右派分子吳文忠,怎麼會想起以她作為原型創作一個劇本。後來她聽說那個劇本被搬上話劇舞台,還被上影廠拍成電影《春苗》。於是她問:“農村的赤腳醫生參加會議嗎?”“還提那個赤腳醫生呢,早撤銷了,白大褂脫去藥箱沒收統統下地務農。阿軍說赤腳醫生是舊產物,《春苗》看過吧,成了‘四人幫’篡政奪權的宣傳工具,遭到批判。”此一時彼一時,政治這東西伸手是雲覆手為雨,真是說不清。吳文忠因為創作話劇得獎,從農村返回地區文化局創研室,重操舊業乾他的編劇老本行。等到‘四人幫’撥亂反正,他又遭到批判。不管怎麼說湯嘉莉很是懷念,是赤腳醫生成就了她,要不是赤腳醫生幾年的操練,奠定基礎,怎麼會成為紅星廠的廠醫呢?宋靈芝不知怎樣了,赤腳醫生不當又要到田間耕作嗎?她想利用過年那幾天回清流鎮,一定要去她家看看。楊小軍的工作升遷,湯嘉莉當作閒話聽聽,左耳進右耳出。柳椏枝好像肚裡藏不住事,有啥說啥,傻呼呼地一點不顧忌。不知是她不知道二人的過去,還是有意撩撥湯嘉莉的神經,謝庭雨也成了她閒談的重要話題。不過湯嘉莉不反感,而且還熱心關注。“昨晚謝庭雨兩口子來阿拉家玩,阿拉和沈麗娟用上海話談得真開心。”柳椏枝在廠裡說普通話,回到家裡,楊小軍也不願學上海話,漸漸柳椏枝使母語生疏,隻有與沈麗娟待一起既有共同話題,又能操練母語。沈麗娟或許同感,不然兩家怎會經常走動?“謝庭雨是條善遊的魚,沈麗娟是一塘深闊的水,他倆配在一起如魚得水。”湯嘉莉裝漫不經心地說。柳椏枝睜大眼睛呆望著她:“你這種比喻太恰當了。阿拉與他們相處這麼長時間,似覺得他倆天生一對地配一雙。經你這麼一形象化,精辟準確。”柳椏枝敬佩,“兩口子取長補短,比翼雙飛。”“高升做官了?”“沈麗娟真有本事,從機床廠混進農機公司,又從農機公司跳進機械局,現在是副主任科員。”“有誌者事竟成,你要是想當官,一心研究官道,也照樣能爬上去。”“阿拉不是那塊料,見著領導心發慌。彆看咱倆在一起聊天頭頭是道,到領導麵前禿嚕嘴。”“謝庭雨靠著老婆吃軟飯,也能上去。”“調進農機公司,聽沈麗娟的口氣,是個小頭目。”湯嘉莉心裡似乎有股舒服的感覺,自己與沈麗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不可相提並論。而鄭星遠和謝庭雨是同學知青,旗鼓相當。鄭星遠雖然不是科級乾部,但他一隻腳跨進門檻,好評如潮,像這樣再乾一年半載,生產副科長是綁在大桌腿上的。自己的男人超過以前拋棄她的情人,她在心裡找到平衡。為了使鄭星遠在紅星廠更好發展,湯嘉莉儘心儘力操勞家務,做飯洗衣等家務她統包,連買糧買油拉煤一些男人乾的活她也主動承擔。後來懷了孕,湯嘉莉仍毫無怨言操持內務,被紅星廠公認為賢妻良母。在婚後的十年間,湯嘉莉奔波於廠區與家庭,兩點一線,雖然身體透支精疲力儘,但她是有盼頭的。鄭星遠沒辜負她的期望,一心撲在工作上,儘管進入90年代國有企業被推上風口浪尖,改革的浪潮沒有阻止他的進步。先是生產副科長、科長,再到副廠長。國家《公司法》頒布,國企改製為具有法律效應的法人代表廠長負責製。黨委書記隻管黨務,說白了,從國企的一把手退後到二三把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何進趕上好機遇,市政府缺少個懂工業的副市長,他成為最佳人選,經過組織考察篩選推薦,天時地利人和結合,何進一個飛躍跳上譙城市工業副市長的寶座。紅星廠老廠長退休,繼任廠長成為懸念,是兩千多職工議論的中心。呼聲最高的首當鄭星遠。湯嘉莉問過鄭星遠是否有把握?鄭星遠分析說:“論工作能力和實踐經驗,我完全能勝任。論群眾基礎,職工們也會信任,在紅星廠能超過我的還沒問世。”湯嘉莉說:“這麼說紅星廠廠長當你莫屬了?”鄭星遠客觀地說:“廠裡沒有不代表廠外無,機械係統人才濟濟。現在是組織任命,上級會放眼全市不拘一格。”湯嘉莉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還是鄭星遠有遠見,他有自知自明。他和副市長何進,和頂頭上司機械局長們,隻是工作關係,沒有深厚的私交。現在是領導說了算,誰不想把自己親朋好友推薦到領導崗位?古話沒錯:朝中有人好做官。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湯嘉莉做夢也沒想到謝庭雨會到紅星廠當廠長。那天廠部通知召開中層乾部擴大會,後勤人員全部參加。五樓大會議室五六百的座位,座無虛席濟濟一堂。大夥兒都知道會議的重要性,宣布紅星廠的新任廠長。這些年紅星廠死不死活不活的硬撐著,工資連續幾年沒有調級,獎金微不足道,連加班費還頂不上。職工的生活緊緊巴巴,期待來位好廠長,一夜之間甩掉貧窮落後的帽子,把紅星廠的經濟搞上去,職工有個好收入。湯嘉莉更是迫不及待。她早早來到會議室,坐在前排。時間已經超過,主持會議的黨委副書記邱方成對著麥克風不時解釋:“領導會議剛剛結束,已經走在路上,請大家耐心等待。”會議整整推遲一個多小時,上級領導們才姍姍來遲,陣容可謂宏大,副市長何進親自帶隊,經委主任機械局長,還有組織部的乾部一大陣,謝庭雨走在最後。湯嘉莉眼睛發光,頓時明白即將上任的紅星廠的新廠長,就是自己以前的老情人。十數年不見來了,最後一彆還在農村鼓山坳,那時的謝庭雨清臒筋骨,頭發蓬亂不修邊幅。十年多年間,他的名聲不絕於耳,隻聞其人不謀其麵,突然猛地出現在麵前,還真有點眼生。進入中年體態圓潤,西裝革履,滿頭的黑發梳得油光水滑根根不亂,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有種乾部的瀟灑風範。謝庭雨低頭行走,上台階時扭頭向會場掃射一眼,剛好與湯嘉莉的眼光對接。湯嘉莉心頭一顫急速低頭,生怕被他瞧見。其實謝庭雨泛看會場的全景,不會注意到每個人。湯嘉莉覺得心臟噗通通地跳著,就像一個小偷當場被人抓住那樣緊張慌亂,不敢再抬頭直視舞台。主持會議的黨委副書記邱方成對著麥克風說:“大家安靜,會議開始。請何副市長講話。”何進笑著說:“我是回娘家,大夥兒熟人熟麵。今天我不是主角,還是請組織部門宣讀任命書。”果然不出湯嘉莉所料,謝庭雨被任命為紅星廠廠長、法人代表。湯嘉莉無心再留在會場,她偷偷溜出去。晚上鄭星遠回來很遲,她本不想講話,謝庭雨到紅星廠當廠長她心裡發堵,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憤恨?但她聞到他的嘴裡噴發著濃鬱的酒氣。“遇到什麼喜事這樣開懷痛飲?”湯嘉莉白了鄭星遠一眼,把桌上冷了的飯菜用網罩蓋上。鄭星遠到了杯開水,一口氣喝下,坐在桌邊稍喘口氣。“你知道今晚誰請我喝的酒?”他的眼睛盯住湯嘉莉的臉,好像要從上麵窺視到秘密。“有人請我男人在外麵喝酒,說明他是個混世的人,多少還有幾個酒肉朋友。至於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飯飽撐的,管那許多乾啥。”“告訴你,謝庭雨請問我喝的酒。我不願去他硬拉著把我綁架去的。”“人家高升了,值得慶賀。你去了,疤瘌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非要聘請我當生產副廠長。”“給你官當還不好,你答應了?”“不答應不行,他直往咱嘴裡灌酒。倒騰出過往的事,什麼老同學老插友,還提到了你,說看在湯嘉莉的麵上,關鍵時刻也要拉他一把。”“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湯嘉莉知道鄭星遠又在拿她說事,知夫莫過妻。謝庭雨聰明人絕不會當著鄭星遠的麵提到湯嘉莉,那是踢她的疼後跟。鄭星遠的謊話被揭穿,嘿嘿傻笑笑:“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當年知青屋裡的三插友,如今又變成紅星廠的三同事。”“現在沒有桃園三結義,隻有湯嘉莉和鄭星遠是夫妻倆,謝庭雨是外人不搭界。”湯嘉莉嚴正重申。“以後不許再提知青屋裡三插友。”那一晚鄭星遠堵著氣似的強行索取。湯嘉莉不好反對,如若不依從正好落下話柄。好像湯嘉莉不是他的老婆,而是謝庭雨的情人,他要在她身上以泄私憤。湯嘉莉平放著身子,一動不動任他蹂躪。十年平靜的小家庭生活,由於謝庭雨突然到來,變得風起搖曳動蕩不安。湯嘉莉夾在兩個男人之間,深淺不得左右逢源。她想跳出兩人爭鬥的漩渦,那層層厚實密麻的網罩緊緊捆縛著她,身不由己任憑浪潮的顛覆,被淹得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