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嘉莉從做赤腳醫生至今,做人流藥流手術不計其數,不知這次因何原因,突然覺得異樣,心裡像被巨大的石頭壓著,鬱悶沉重。夜間她做起惡夢,一個赤身裸體似人似鬼的黑影緊緊追趕著她,她隱隱聽見那黑影聲嘶力竭的喊叫:“你停停,我有話要問你,我平素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湯嘉莉拚命狂跑,雙腿像被綁住沙袋怎麼也跑不快,她喊叫救援,嗓子也像被棉球堵住發不出聲。扭頭回望,黑影就在身後。她哭道:“咱膽兒小,彆來恐嚇咱!”那黑影說:“俺是鄭星遠和桃花的孩子,他們兩人造出俺這個小人,準備來到人世間走一遭。可還沒孕育成熟,就被你狠心夭折。咱出生現世與你有啥恩怨,非得這樣殘忍戮殺?俺死不瞑目,今生今世與你勢不兩立。”湯嘉莉邊跑邊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是你的親人容不得你來到人世間。”“你在騙人,如果不是你出謀獻策誘導那個狠毒的方法,他們絕不會想起這種喪儘天良的狠招。”湯嘉莉漸漸體力不濟,步履蹣跚,那黑影猛地撲了上來,湯嘉莉驚嚇狂叫。她驚醒了。一場噩夢渾身冷汗。她睜開惺忪的雙眼睛,羅玉珍和安琪大夜班走了,留下兩個空被筒。柳椏枝靠在床頭,借助微弱的台燈在看書。“你醒了,大呼小叫的一定在做噩夢。”柳椏枝細聲慢語地說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受到驚嚇了?”湯嘉莉尷尬笑笑,支起身子坐著問道:“我說了些什麼嗎?”“語言不清吐字不晰,隱隱約約聽到你喊叫‘楊小軍快來救我!’還有什麼‘謝庭雨快來救我!’”湯嘉莉長長歎口氣自言自語說:“太可怕了。其實白天也沒經曆過恐嚇,夜間咋做起這樣可怕的噩夢?驚擾你了,不好意思。”柳椏枝把床頭燈擰亮,穿好上衣在痰盂裡解了小便,重新鑽進被窩,探出頭突然問道:“你和楊小軍青梅竹馬,又是多年的老同學,兩人也般配,能告訴阿拉你們為什麼不談戀愛?”“我要談了,還輪到你嗎?”湯嘉莉開起玩笑,“你是外地人,在譙城舉目無親,才忍痛割愛讓給了你。”“人非常自私,愛情更不會相讓,你們之間一定有著難以言表的隔膜。”柳椏枝表麵傻傻呼呼,這會兒變得精細。“好心辦壞事,你不承情感謝,反倒追究根底。實話告訴你,咱和楊小軍隻能做朋友不能做情人。“為什麼?”“因為我們彼此太熟太了解了。這叫: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懂嗎?”湯嘉莉說完試探問道,“楊小軍最近來這兒了嗎?”柳椏枝最近一反常態,以前她喜歡安靜,一個人在宿舍裡繡花,半天不挪下身子。最近卻坐立不住,尤其是月底那幾天,她常往總機房裡跑,守總機的小彭成了她的好朋友,時常捎紙條過來。柳椏枝見到紙條梳洗打扮一番,迅速出走。湯嘉莉心知肚明,但她裝作懵懂。安琪常在她麵前嘮叨:“柳椏枝八成又在談戀愛了,那邊散手,這邊馬上又掛上,好像離了男人就無法生活。”湯嘉莉說:“愛情滋養人,柳椏枝長的多水靈,蔥白似的。誰像你,老大不小了對戀愛一點不感興趣。少女身子老太心,真想當一輩子女光棍呀!”安琪說:“玉珍姐被打受辱的場景曆曆在目,始終窩在心裡,咱害怕男人。”湯嘉莉說:“你是異性恐懼症。要向柳椏枝好好學習,明兒嘗到愛情滋味了,你會像她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宿舍沒有外人,鬨騰一陣兩人都沒有睡眠之意,柳椏枝說:“阿拉與他接觸幾次,談得非常融洽。楊小軍待阿拉特好,他說他喜歡上海大城市裡的女孩子單純幼稚,開朗大方,不像地方上的女孩子古裡古怪鬼心眼兒多。”“他知道你以前有過男朋友嗎?”“阿拉統統都對他說了,包括流過產。”“楊小軍怎麼說?”“他說阿拉誠實,以前的事不是阿拉的錯,過去的都過去了,以後隻要阿拉好好愛他就行了。”“你們確定了愛情關係?”“是的,他愛阿拉,阿拉更愛他,小軍說等阿拉轉正定級就結婚。”柳椏枝喜形於色,臉上蕩漾著興奮喜悅。湯嘉莉忍不住睃視她一眼,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審視,這位挨床緊鄰的白皙嬌嫩說話嗲兮兮的上海姑娘,她不懂得隨鄉入俗,現出傻呼呼的啥也不懂的傻相,但卻敢想敢愛,單刀直入不用拐彎,在愛情的接力賽竟然也這麼順溜,失敗與成功的銜接沒有空擋天衣無縫。而自己一點不比柳椏枝呆傻,可在愛情的道路上總是荊棘叢生磕磕絆絆。她向往愛情,但她沒有勇往直前的膽魄和氣力。柳椏枝表麵弱不禁風,可血管裡怎麼蘊藏著那麼大的熱能和力量?湯嘉莉自愧不如,她沒有那樣寬敞的胸襟,自我解套的開朗意念,做事總是瞻前顧後,活在世上不是為自己著想,而是活著像個標本展示給彆人看,一心求得彆人的好口碑。她活得艱難痛苦,表裡不一。她羨慕柳椏枝,但是她做不到。“下次楊小軍來時說一聲,我請你們吃飯,衷心祝賀。”湯嘉莉說。“小軍也說了,和阿拉戀愛的事,要及早告訴你,你們是老同學,勝過親姐弟。小軍還說了這個星期他帶阿拉去清流鎮見他父母。”湯嘉莉敷衍著搭訕。憨人有憨福,鑄造車間的記錄員抽調到財務科當出納會計,王主任安排柳椏枝臨時代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就把她安定在這個位置上。柳椏枝把嘉莉當閨蜜,第一時間告訴她。“祝賀你,脫離砂黑子,以後能穿上乾淨漂亮的衣服了。”“還有件事要提前通知你,這個星期阿拉和小軍請你吃飯,順便向你宣布我們的戀愛關係。”“清流鎮去過了?”“上個星期天去的,他的父母不怎麼熱情。小軍事後跟阿拉解釋了,說他父母不喜歡上海人。上海人嬌氣懶惰,沒小地方的姑娘好。嘉莉你說阿拉那點嬌氣懶惰了?”“你聰明好學,心靈手巧,在鑄造車間學員中你學得最快,王主任經常在我們麵前表揚你。說你乾活一點不像上海人。”“小軍說了,以後是咱倆過日子,隻要咱們兩好就成,父母的意見當參考。”轉眼到了周末,柳椏枝早早換好衣服在宿舍等侯湯嘉莉。“小軍來譙城怎麼也不來看望老同學,這叫結交新朋忘記老友。”“小軍說了,他公事辦完後直接到縣委招待所食堂等我們。”湯嘉莉簡單整理一下,與柳椏枝匆匆出門。縣委招待所在城裡老城區,紅星廠在城外,相距兩裡多地,走不到半個時辰。當湯嘉莉推開小餐廳木門時,裡麵除了楊小軍還有鄭星遠。他的臉莫名其妙刷地紅到脖頸,內心碰碰直跳。“怎麼樣,我把星遠硬拽來了,老朋友相聚可以敘敘舊呀。”楊小軍擺出東道主的身份,迎進湯嘉莉。湯嘉莉故作鎮靜。她有一段時間沒去鄭家了,心裡有鬼害怕見到鄭星遠。桃花的流產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有時她會另辟蹊徑重新解讀,作為插友她不願看著鄭星遠一步步走向沉淪的深淵。她是在行俠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經這樣一破解,湯嘉莉心理得到平衡。當鄭星遠活生生出現自己麵前,那種譴責的意識又沉渣泛起。“本來也想把謝庭雨喊來,沒征求老同學的意見,不敢貿然行事。”楊小軍說。“謝庭雨與我有什麼關係?”湯嘉莉慍怒,她不願聽到這三字。“謝庭雨怎麼樣?”鄭星遠隨口問,他坐在一旁情緒低落,傷情悲感“你們都好了,善始善終都有好的結局。”“謝庭雨分配在機床廠一名普通工人。”楊小軍回答。接著拍拍鄭星遠的肩膀笑著說,“鄭兄何必這樣悲觀失望,這次如能刻苦學習,考上大學,在咱們這些插友中,將來你會成為最有出息的一個呢。”“最近複習得咋樣?”湯嘉莉有意插話問。“煩心事太多。”鄭星遠似乎沒有出現異常,還是那副焦躁不安的神態。湯嘉莉心情稍作平靜。“是因為桃花的事嗎?”楊小軍哪壺不開提哪壺,“聽我一句話少和她來往,她跟咱們們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說起容易做起難。牛皮糖沾上想甩甩不掉,桃花一直纏住咱不撒手。”鄭星遠長籲短歎。“這次又大鬨一場,差點把咱家砸了。父母氣得當場昏倒,如果不是搶救及時,命喪黃泉。”“還有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想和你談戀愛,乾嘛還要死皮賴臉纏住不放?”柳椏枝偎在楊小軍的身旁,小鳥依人情意綿綿。“是鄭兄底線沒守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楊小軍低聲對柳椏枝說,“自己釀出的苦酒自己喝,這叫罪有應得。”“那就流產唄,把肚裡的孩子拿掉,不就得了。”柳椏枝輕描淡寫說。“你當地方上的女孩就像你們上海大城市的女孩那麼大方開放,她們把女人的貞潔看得比生命還重要。”楊小軍耐心解釋。柳椏枝忍不住撲哧一笑:“地方女孩子做起事來,比阿拉上海人凶猛多了。”“什麼意思?”楊小軍沒聽明白,問道。“阿拉床對麵的那個羅玉珍你認識吧,把男朋友帶到阿拉女生宿舍裡睡覺,一點不害羞,這也叫貞潔?”柳椏枝精明起來也像個精猴子,她用事實回擊楊小軍。楊小軍下意識扭頭望湯嘉莉一眼,他想得到老同學的證實。湯嘉莉心知肚明,四人的女工宿舍,惟獨柳椏枝是上海人,其餘三人都是譙城人,安琪年齡小,還沒談戀愛,用譙城人話說,還是個青疙瘩,沒有開竅的小女孩。湯嘉莉老練成熟做事穩重,羅玉珍自然與她接觸得多。時間長了,羅玉珍見湯嘉莉心細嘴緊,對朋友也有誠意,漸漸成了閨蜜無話不談。那次遭前男友痛打後,湯嘉莉害怕再發生意外,晚上她把她的晚飯從食堂帶回宿舍,勸她吃下幾口,又陪她出去走走。羅玉珍感動伏在湯嘉莉的肩上痛哭一場。“嘉莉妹子,咱把你當做親妹妹了看待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咱們在一個房間裡居住,比親姊妹還親呢。”湯嘉莉好聲安慰。“嘉莉妹妹,說心裡話,他對我真心誠意,愛得深沉。他每次從部隊探親回來,都是第一時間趕到生產隊看我,然後再回家拜見父母。他父母待我也好。可是,我對他隻有感激,卻產生不出一點愛戀之情。憑心而論,現在的男朋友與他根本不能相比,無論自身條件還是家庭條件相差甚遠,而我偏偏愛上後者,那個貌不驚人,甚至有些粗魯蠻橫的同隊插友。我和前男友最後一次攤牌,他堅決要我回答,為什麼要拋棄他而愛上那個不值得一提的粗魯漢子。我哭了,說不上來所以然。我清楚我的後半生不會幸福,現在的男友,不會像前男友那樣關心體貼我,但就是這樣我依然愛著他,直到現在。”湯嘉莉像聽著天方夜譚,她感興趣,她琢磨不透,這人世間有趣的事情太多,內藏著的玄機奧妙就像連環套,一環套著一環無法解開。也許等到解開之時,就是世界末日來臨之日。湯嘉莉浮想聯翩,聯想到自身,看似聰明做出的卻是笨拙愚蠢的事。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同情羅玉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