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山坳沒有因為三位知青在人生起始路上坎坷顛簸,而有所改變。白黑晝夜按部就班不停運轉,村民按照一年二十四節令,春種秋收日夜不停地勞作忙碌。鼓山坳雞飛狗跳,炊煙嫋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三位知青板著指頭過日子,苦苦支撐煎熬。轉眼又過了一個春夏,迎來另一個秋冬。湯嘉莉對枯燥的數字特彆感興趣,她能不假思索一口報出來這兒落戶的準確時間。楊小軍似乎不相信,一次他順路來鼓山坳看望老同學有意考驗,湯嘉莉脫口而說兩年八個月零三天半。楊小軍咂舌。“三年的磨練,老同學真像一位農村大姐了。”楊小軍本想說句玩笑引發開心,當他看見黝黑膚色的湯嘉莉無可奈何的苦笑,心裡酸酸的,說不出滋味。“上麵有啥新精神?”湯嘉莉最為關心。楊小軍清楚她問話的含義,略思片刻點點頭。“叫我怎麼說呢,知青辦計劃年底招工一批知青進城,安排進工廠充實新生力量。不過……”楊小軍欲言又止。“你還是那個老毛病,含魚露刺說出半截子話。”“這次招工對你非常不利,還有謝庭雨鄭星遠。”楊小軍低聲細語,“據黨委會內部透露,曹書記對鼓山坳三位知青印象非常糟糕,明確提出讓你們三位在農村繼續鍛煉。”湯嘉莉腦袋嗡地一聲脹大,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的就是這一天。二批招工沒希望,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在農村度日如年,她一天都不想待。“老同學,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指點迷津。”湯嘉莉臉色灰暗懇求幫助。楊小軍一聲歎息。湯嘉莉領悟到那聲歎息的含義,是抱怨指責惋惜痛恨。言下之意如若不參加全縣衛生係統先進分子爭奪,這次招工大有希望。湯嘉莉沒有絲毫痛悔之意,她是深思熟慮三思而行。曹立功不能得罪,項銀忠也得罪不起。虎狼之間她沒有選擇的道路,隻能聽天由命順其自然。“明說吧,還有補救辦法嗎,我做些什麼?”湯嘉莉不願停留在無望結果的絕望中,有一線希望,她要做出百倍的努力。“我隻是一個小文書,除了向你透露些半公開的信息外,無職無權啥事也做不成。”“透露信息也不錯,你不告知二批招工,咱還蒙在鼓裡呢。防範於未然,早做補救準備。”楊小軍把湯嘉莉拉到無人的地方,告訴她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公社黨委書記曹立功利用謝庭雨開槍傷人事件,借題發揮把赤腳醫生典型事跡兜頭潑盆冷水,定性事實不符虛假誇張,不予上報。曹立功的巴掌打在湯嘉莉的身上,卻有損項銀忠的臉麵。項銀忠暫且按兵不動,既然你能釜底抽薪損傷彆人的利益,彆人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項銀忠兩眼鷹犬一般盯住上海五姐妹。五姐妹雖是曹立功一手樹立,但得到了縣委書記王泰山的肯定,作為譙城縣知青一麵紅旗向地區、省委乃至全國推薦。項銀忠自然不會做打狼不著反誤性命的蠢事。他耐心等待,尋找時機。上海五姐妹全縣公社巡回演講完畢,彆的縣市開始邀請。她們每次外出演講,曹立功都以神父領隊的身份,首先做開場白,介紹清流公社地理環境,再表白公社黨委如何重視知青工作,黨委書記親自掛帥,關心每一個知青生活學習勞動,乃至水土不服生災害病一些枝節問題。接著才是轉入正題,五姐妹順序發言。曹立功成了鮮花,五姐妹綠葉陪襯。演講會結束,四姐妹返回板橋隊,曹立功隻帶著沈麗娟一人去譙城,名正言順說向王書記彙報工作。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項銀忠敏銳嗅覺到異常氣味,順著蜘絲馬跡探索尋找。眼線告知,曹立功向王書記彙報工作確有其事,以公帶私。曹立功家在譙城,也順便回家看看,沈麗娟被安排住在縣委招待所。曹立功白天去看望沈麗娟,從不在那裡過夜。項銀忠心裡明白,他買通縣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在知青例行體檢時,對沈麗娟多加“關照”。檢查結果,沈麗娟處女膜破裂。項銀忠喜出望外。婦產科主任說,處女膜破裂說明不了什麼,除了性行為,劇烈運動也會導致處女膜破裂。項銀忠貓咬豬尿泡空喜歡,但他不泄氣,相信堅持不懈總能找到曹立功的罪證。破壞知青那是高壓電。湯嘉莉耐心聽著:“這是上層領導之間的矛盾,我這個過河的泥菩薩自身難保,關心那些不著邊際的事有必要嗎?”“木訥遲鈍。沒有用處,我和你瞎耽誤功夫。”楊小軍罵道,“大氣候小環境,舞台劇最講究背景畫麵。老同學向你透露是二次招工前夕,清流公社的政治背景。不知道這些要領摸錯廟門燒香,好事沒成反而得罪菩薩。”湯嘉莉越聽越糊塗,睜圓眼睛怒視楊小軍:“老同學,請不要高深莫測。咱在兔子不拉屎的鼓山坳,待呆了待憨了待得愚昧無知麻木不仁。”“呆子一聽就明白。”楊小軍嬉笑,“黨政領導的爭鬥,對你湯嘉莉不利,同樣對上海五姐妹也構成威脅。你是名譽受損,隻傷著皮肉。五姐妹動了筋骨,萬一被項銀忠抓住把柄,那是要送命的。”“簡明扼要,指明道路我該怎麼做?”“政治鬥爭翻手是雲覆手是雨,風雲變幻高聲莫測。還不知鹿死誰手?做好你的基礎工作。知青招工整套程序分為,小隊提名,大隊推薦,知青辦審查,黨委會批準,最後才是接受單位目測帶人。大隊這一關很重要。”“明白。”湯嘉莉把第二批招工這個重要信息及時轉告謝庭雨、鄭星遠,當然同時也把曹立功對鼓山坳三個知青壞印象如實說出。“要知現在何必當初,知青下放農村勞動改造,老老實實在田間耕作,也不會生出這些麻煩事。”謝庭雨情緒低落悲觀失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要求進步靠近組織不是你的錯,是我牽連了你……”湯嘉莉沒有好話。事情過去了,鑽進牛角尖出不來,成天沉浸在悔恨痛苦中,她氣憤。“三人比較,湯知青較有希望,其次謝知青,你們的事情一陣風過去有了結論。咱這個馬拉鬆何時才能了結。”鄭星遠對這次招工根本不抱幻想。“曹書記最記恨的應該是我,赤腳醫生險些搶了五姐妹的強勁風頭。他恨不得把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腳,永世不得翻身。”湯嘉莉也感到希望渺茫,借機發發牢騷怪話。突然問,“鄭插友,說說你的情況進展。”“不冷不熱,藕斷絲連。”鄭星遠懶得提起那樁傷腦筋的事,“要我娶桃花根本不可能,寧願逃回譙城當破爛王,也不會在鼓山坳安家落戶。可是桃花一時又甩不掉,爭爭吵吵打打鬨鬨拖著吧。”“要能有兩全其美之策平息事端,桃樹嬸不吵不鬨善罷甘休,咱們三人當中,你會勝出一籌。”湯嘉莉公正評價。說著話,發現謝庭雨溜走無影無蹤。謝庭雨自從隔離審查後,回到鼓山坳整個人變了樣,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下地乾活喜歡單獨待在一處默默勞作。田間地頭男男女女說笑逗趣,葷段子推陳出新,特彆是歇夥青年男女打鬨成一團,開心取樂。謝庭雨躲得遠遠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是看書就是一人玩遊戲,自娛自樂。湯嘉莉衛生室裡事情不多,常和社員一道下地。她看到謝庭雨抑鬱沉悶,主動靠近找他說話,謝庭雨愛理不搭。回到知青屋,除了吃飯,便是看書睡覺。湯嘉莉同情憐憫,畢竟為了自己才落下這樣悲慘的下場。從天空掉進深淵,巨大的反差,使他難以接受。湯嘉莉軟弱了,妥協了。既然謝庭雨為她有所付出,她也願意用愛情的陽光雨露,慢慢滋潤著這顆快要枯萎的禾苗。“這麼皎潔的月光,晴朗幽靜的夜晚,咱倆出去散散步吧。”那天,鄭星遠有事外出,謝庭雨一人窩在床上,湯嘉莉主動邀請。謝庭雨好像沒聽真,扭頭望望湯嘉莉。湯嘉莉重複一遍。謝庭雨懶洋洋地丟下書本從床上起身:“沒有好心情,哪來的優美景致?”嘟囔一句,嘉莉隻當沒聽見,帶頭走出知青屋。兩人沿著鼓山大塘壩埂慢慢走著。這口大塘約有三十多畝大的水麵,塘水碧清。湯嘉莉一時找不到引發謝庭雨興趣的話題,無話找話說些菱角芡實生長的知識。“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山上有野果,山棗柿子野葡萄。水塘有菱角蓮藕雞頭果。”她手指著偌大水麵上四周漂浮著各種植物。“看見了沒有?大葉是雞頭果,小葉的菱角。學生時代我常和小鎮上女生去撈菱角打雞頭果,可好玩了。”“是嗎?鄉下孩子少年的生活蠻有意思的,青山綠水大自然風光。”謝庭雨敷衍答話。“你們城裡孩子玩的花樣會更多。”“破銅爛鐵堆裡尋樂趣。”“說具體些,你和鄭星遠的孩時生活,我愛聽。”謝庭雨、鄭星遠的父母是譙城地區最大機械廠紅星廠的職工,兩家同住工人新村。兩家父母不知什麼原因,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因此雙方家長也不允許兩個孩子頻繁接觸。尤其到了星期天,謝庭雨的父親把兒子帶到金工車間找一處避靜地方做作業。鄭星遠的父親安排兒子在鉚焊車間辦公室裡看書。兩人待不到一個時辰,作業做了,預習課本讀完,不約而同溜到鑄造車間的廢料堆旁,尋找好玩的東西。廢料堆的破銅爛鐵來自譙城的廢品回收公司,廢品回收公司的收購點遍布城鄉各地。廢料堆彙聚著五花八門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報廢的汽車拖拉機,支零破碎殘缺不全的各種機械;有家用的破鍋斷勺,缺牙掉齒的手工農具。當然也有手爐香爐帖煙缸之類。謝庭雨有的放矢,他希望能找到子彈殼。那時的男孩時興一種蠟炮槍。彈殼裡灌滿錫,鐵絲彎成U狀,一頭固定彈殼,一頭固定鐵釘。彈殼裡裝上蠟紙炮,鐵釘壓住,再往地上猛磕,一聲脆響。孩子們歡呼雀躍,好玩好玩。想得到一把蠟炮槍的孩子,想方設法拿出最好的玩具與他交換。謝庭雨得天獨厚,感到自豪,他成了製造蠟炮槍的始俑者。鄭星遠則不然,他喜歡“打老堆”。銅板銅錢摞成一堆,再畫一個圈,誰能把堆摞的銅板銅錢打出圈外,歸屬於誰。拚技能比智慧。當兩人滿載而歸時,在衝天爐旁見麵,比比誰的收獲大。如果需要交換,兩人也會毫不吝嗇的互贈。謝庭雨感到童少年的生活豐富多彩,純真快樂。謝庭雨的臉色舒展開朗。“愁眉苦臉是一天,開心快樂也是一天。何樂而不為?”湯嘉莉開導。“身不由己啊,我天生就是多愁善感的人。”謝庭雨長歎一聲。“老話說的沒錯,爬得越快摔得越響,睡在夜裡我常想,走出校門下放農村,人生的道路太順暢了吧,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上帝有意出道難題設置溝坎,發出警示。”“解鈴還需係鈴人,有這種思想辯證看問題,不會一條胡同走到底。”“這種警示教訓太殘酷了,招工進城對知青來說是第二次生命。如果錯過這次機會,還要等到何年何月?嘉莉,我真的不敢想,越想越感到可怕絕望……”謝庭雨無意識的抓住湯嘉莉的手,緊緊攥著。“嘉莉,我是愛你的,如果這次招工無望,你會拋棄我嗎……”湯嘉莉沒做出任何反應,隨著謝庭雨緩慢的動作合著節拍行走。謝庭雨停住腳步像個犯了錯誤的學生偷偷覷視她一眼。湯嘉莉雙目仰望著天空,注視著那小船形的月牙,調皮活潑的一會兒鑽進雲層,一會兒閃出笑臉,像是在和她躲迷藏。“嘉莉,我說的話聽見了嗎?”他無力地追問。“何必這樣折磨著自己?你的痛苦悲傷,對我來說好比萬箭穿心。我也時常琢磨,農村那麼多人不也生活得有滋有味。”湯嘉莉扭過身把頭俯在他的胸懷低聲抽泣。“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生在農村,苦水裡泡大,適應這種艱難困苦的環境。而我們有一份優越,上山容易下山難。”湯嘉莉不想多說,她的思想豈不是這樣。不過她善於調節,如果不能招工進城,她也會照樣忍辱負重在農村堅持下去。做人要能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相擁著。謝庭雨好像神經質般突然意識到,懷中依偎的人不正是自己日夜渴望的人嗎?人真是怪動物,剛才謝庭雨握住湯嘉莉的手毫無知覺,轉念醒悟到那是自己一見鐘情的嘉莉的手,而且真真實實偎在自己的懷裡,感覺瞬間不一樣。心臟猛地加快跳動,血液電流般迅速傳遍全身。他抽出雙手將湯嘉莉緊緊擁抱住。“嘉莉,這是真的嗎?夢魘一般,我好幸福!”湯嘉莉仰起頭,謝庭雨暴風驟雨般地吻下來。愛情的力量神奇無比,它能使一個人變得消沉頹廢一蹶不振,也能催促一個人消除麻木愚鈍勇往直前。謝庭雨屬於後者,他從悔恨絕望中慢慢覺醒。愛情像一劑良藥,溫暖養潤著他那顆受創的心靈。愛情的閘門一旦打開,噴湧的感情洪流猶如脫韁的野馬再也羈絆不住。從此,一有時間謝庭雨都會約湯嘉莉到池塘邊、穀堆旁這些僻靜的地方幽會,他們親吻擁抱,談論些令人興奮快樂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