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嘉莉手頭上事情忙清,去下莊參觀鄭星遠新的工作地點。在這裡有必要對鼓山地理,詳細描述一番。鼓山並不高,緩坡的山包,形象比喻猶如一個反扣的碟子。鼓山坳村坐落在平坦場地,零星農戶分散四周。村子正麵一口大塘,後背連綿環套的栗樹山。大塘的下方是一衝水田,村民稱旱澇保收的養命田。左手一條機耕路從山腳通往山頂,副業場設在機耕路旁。副業場一溜排二十多間草房,高大的圍牆分割成各個作業組。頭一座院落是麵坊,院落打掃得乾乾淨淨。拐落披廈支起鍋灶,三間寬大草屋,進門的堂屋樹立三副掛麵架,東間作業間,擺著麵缸一應用具。西間是保管室,堆放麵粉食油,以後還要存放製好的成品。鄭星遠床鋪搬進西間。他正靠在床上看閒書。“環境不錯嘛,清淨淡雅。”湯嘉莉笑盈盈走進。“淡雅談不上,清淨倒是真的。”鄭星遠忙起身,“湯醫生請指導。”“幾天沒搭話,吃辣椒刺激了。”湯嘉莉也不客氣,她對鄭星遠反常的態度氣忿。她無名的烈火在心中燒起,她清楚都是謝庭雨惹的禍。上次回到鼓山坳,輾轉反思,自己也沒什麼道理。與謝庭雨不過是普通的插友,他有愛的權利,當然包括沈麗娟。解鈴還須係鈴人。湯嘉莉自我勸慰,心中那股氣慢慢消失。鄭星遠去一趟知青經驗交流會不像以前乖巧聽話,變得陰沉刻薄。要麼不理不睬,要麼吃了槍藥似的,哪句話不惹人生氣他不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對這些男生決不能客氣。鄭星遠改變策略,變主動競爭為消極退讓。初見端倪涇渭分明,從在湯家做客表象中已經明顯看出,湯家的態度傾向謝庭雨。由湯家人對謝庭雨親昵熟套,推測出他利用工作之便不止一次登門湯家,輕車熟路。謝庭雨既然捷足先登,搶占良機,他就沒必要再摻和攪局。本來他是不搬出知青屋的,他對知青屋有感情,畢竟三個年輕人在一起度過一段艱難困苦的歲月。可現在不同了,名花有主。在一場無聲的愛情爭奪戰中,砝碼的重心移向謝庭雨。雖然不是最後的定奪,仍有希望之光,可他不想去做無故的犧牲,甘願主動退出局。謝庭雨不經常回知青屋,孤男寡女,他更不願承受不必要的閒言碎語。黑子隊長要他去麵坊當會計兼銷售員,他把麵坊場地清掃乾淨,生出居住庫房的念頭。劉柱堅決反對,庫房裡怎能住人呢?再說存放的都是能吃的食物。按照規定庫房上兩把鎖,以後也好向隊委會和社員有個交代。鄭星遠據理力爭,這好辦,入庫的掛麵饊子當麵交清,做上印記,第二天你來驗證。他還抬出官場話,有副重擔有份責任我要對麵坊安全負責,被偷被盜我不好向生產隊交代。劉柱不好再反對。鄭星遠後來才知劉柱也存私心,他和紅杏有一腿,平時眉來眼去瞅不著機會,麵坊開辦有借口、場地,夜晚利用撒泡尿的功夫就能偷歡。湯嘉莉背剪著雙手,像檢查員似的,把麵坊裡裡外外視察一邊:“整理有序衛生清潔,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劉柱說了明天開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開業?”“兩個人的作坊還要多大的動靜?明天劉柱是主角,下麵要靠我走村串戶叫賣了,以銷定產。”“所以商家要響頭圖吉利,明天我們來賀喜。”“公錢還是私費?有言在先,隊裡沒有這筆開支。”“紗帽一戴嘴就歪,芝麻心點大的麵坊會計,學會精打細算。”“家小業小,賺不到錢,能對起生產隊給記得八分工嗎?”“鑼鼓家夥隊裡現成的,我出錢買兩掛鞭炮,湊幾個人熱鬨起來。”湯嘉莉強調,“看在老插友誼情麵,我才這麼做的。”“言下之意,你的赤腳醫生衛生室開張也要我去祝賀?”“絕非此意。麵坊是經營性質,衛生室是公益性免費服務。”兩人說些閒話。湯嘉莉走進庫房。庫房四周沒有窗戶,靠房門口射進亮光。遇到天陰下雨暗淡陰沉。“這地方住人要生病的。”湯嘉莉善意提醒,“你在知青屋住得好好的,乾嘛要搬這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擔任麵坊會計要對麵坊安全負責。”鄭星遠又亮出冠冕堂皇的官場話。門外有叫喊聲。隨著聲音落地,桃樹嬸走進堂屋:“聽說麵坊重新拾掇起來,學生娃子掌管,先來參觀參觀。掛麵饊子有兩年沒嘗味了。”鄭星遠視而不見,坐著紋絲不動。湯嘉莉迎出來:“桃樹嬸消息真靈通呀,隊裡決定麵坊開業你就知道了。歡迎歡迎,有什麼想法向咱們鄭會計提提。”“湯學生也在這裡呀。麵坊開張俺是雙手讚成。俺向黑子隊長不止一次提出,鼓山坳的副業要搞起來,那麼多能乾的人窩在屁股大的田地裡,泥巴蛋子能捏出幾個錢?黑子隊長采納俺的意見,鼓山坳的收入成倍往上翻。這幾年把俺隊紅紅火火的副業澆滅了,俺不死心,撮弄黑子隊長東山再起。鼓山坳人才濟濟,再重用起你們知青娃子管理,副業定會綻放鮮豔奪目。”桃樹嬸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稱她桃樹嬸是因為她酷愛桃樹。從桃樹窪嫁到鼓山坳,彆的東西沒帶,懷裡揣著自家院裡折下的五節桃枝,她說那是辟邪。嫁到鼓山坳,她家前屋後栽種的儘是桃樹。桃樹嬸白天晝夜身上不離桃,頭上插著桃樹芽,桃樹花,口袋裝著桃樹葉桃樹枝,手腕頸脖套著桃核雕琢的飾件。桃樹嬸的名聲叫開了,可她遠近聞名,是出於精明能乾膽大心細。60年自然災害,饑餓威逼鄉民,桃樹嬸腰裡係著兩條麵口袋,連夜趕路從漳浦鄞小站爬上火車,到淮北購買百十斤的山芋乾,一家老小度過難關。此後,鼓山坳很少見到桃樹嬸,十天半月照次麵,匆匆來匆匆去,不知桃樹嬸在外麵忙什麼。直到“四清”運動開始,桃樹嬸被持槍的民兵押解回村,村民才恍然大悟:她這幾年在外搞投機倒把,做違法亂紀的事。在上級安排下生產隊開了兩次批鬥會,不了了之。桃樹嬸不以為恥反而為榮,說鼓山坳的村民都是土包子,井底之蛙沒見過碟子大的天。她講了諸多鄉人從沒聽過的城市裡的逸聞趣事。鼓山坳人說她顯擺,一個人獨來獨往,吹破天也沒人去驗證。“桃樹嬸真會說話,當乾部的口才。”湯嘉莉奉承。“小看嬸子不是?嬸子雖然沒讀過書,跑過半個中國。走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桃樹嬸是聽響出頭見風上前的人,喜好在大庭廣眾發表高見。鼓山坳人對她不著邊際的誇誇其談大為反感,不是譏諷嘲笑,就是聽而不聞。今天有學生娃搭訕,桃樹嬸情緒高昂,話匣子打開。“知識青年到咱農村是件大好事。農村好比是塊板糨的黃粘土,摻入你們這些有知識有文化的沙子,變成有軟和疏鬆泥土的上等田,日後會長出好莊稼。嬸子雙手讚成……”“湯醫生,衛生室還沒開業,你閒得沒事乾了?”鄭星遠的聲音從陰暗的保管室裡傳出。他對桃樹嬸絮絮叨叨反感。“嬸子與你們這些學生有緣,見你們像自家娃親熱。”桃樹嬸就梯子下台階,話鋒調轉,“鄭學生麵坊任職,離俺家近了,平時缺東缺西的隻管到俺家拿。吃飯也不用到上莊,嬸子做好的給你吃。工作繁忙抽不出空兒,桃花給你送飯,方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