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嘉莉當天沒有回鼓山坳,不是因為戀家要與父母敘談,而是心中有結。這個結她要解開,調查清楚,了解細致,最後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這就是謝庭雨和上海知青沈麗娟的關係。兩人相識多久,接觸交流動態,以此來判斷兩人關係發展的趨勢。湯嘉莉不願做糊塗女人。她鄙視那些庸俗癡情的女孩,一旦墜入情海分不清東南西北辨不明方向,風花雪月卿卿哦哦,以致她心目中那個白馬王子與彆的女孩有情全然不知,直到結婚請帖送到她的手中,上麵女主人的名字換成她人,才如夢初醒尋生覓死。小鎮人精明,最崇精明會算賬。虛無縹緲抓不著看不見的感情,卻凝聚著靈與肉的結合,這樣貴重的東西她豈能輕易貿然地投入?她需要摸著石頭過河,謹小慎微循序漸進。即使遇到溝壑暗流的險情,也不至於全軍覆沒慘不忍睹。了解情況的最佳人選是楊小軍。湯裁縫湯婆娘見女兒主動留家過夜,自然興致勃勃喜形於色,想著法兒靠近女兒操說幾句貼心話。湯嘉莉還像以前那樣,不言不語做著她自認為份內的三件事:繰衣邊,掃店堂,擦燈罩。當她最後一件事做完後,天色已經上麻麻影。便說:“我出去有點事。”“大白天不辦事?天黑了衝出去,家家都關門了。”湯裁縫不高興。“大男人長著婆婆嘴,女兒大了有她的自由。”湯婆娘見不得男人婆婆媽媽樣兒,為女兒說話。清流街還是老樣兒,供銷社綜合商店按點上下班。這些公家的鋪麵為了顯示氣勢昂揚,有意在臨街的正麵豎起一麵高高的屏風,中間水泥做成的五角星塗上紅漆,四周放射光芒,顯示小鎮時代的氣息。作為小鎮的主商業區,太陽掛在西山頭一杆高,整條街冷冷清清。隻有幾家代銷店,一米見方的窗洞透露出微弱的燈光。住家戶雖然敞開著大門,卻是烏燈瞎火,一家人圍著院子或是窩在屋裡吃飯。貪玩的孩子還在巷口玩耍,幾條野狗懶散走動。頑皮的男孩子丟下貓貓遊戲,轉而拿起棍棒,當起惡僧法海摧殘黃狗與母狗的一段良緣。除此而外,清流街一片死靜。湯嘉莉徑直走向社政府。社政府坐落在街西,偌大的院子一分為二,分成辦公區和家屬區。辦公區前中後三排帶廊簷的瓦房,一二排為行政部門,第三排是黨委機關。家屬區有草屋瓦房之分,明顯看出時代建造的痕跡。辦公區與家屬區一道圍牆隔離,建有門樓,上班時兩扇木門打開,下班關閉上鎖。兩者之間一塊場地,辟一處做籃球場,晚上有時放露天電影。社政府的大門經過改造,扒去兩間草屋,安裝兩扇鐵門,既氣派又寬敞,再配掛“中共清流公社委員會”“清流人民公社革委會”兩塊招牌,顯示出公社一級黨委政府的權貴。湯嘉莉對公社大院並不陌生,小時候經常和小夥伴到這裡玩。大門過道夏天真涼快,微風徐徐吹在身上涼爽舒服。她們這些小女孩窩在牆角處抓石子玩。常常誤了吃飯時間。長大了忙於學習兼顧店鋪下手活,來公社大院玩的次數逐漸稀少。公社大院給她印象深刻還是中共“九大”召開的那天晚上。她清晰記得1969年4月1日,公社的大喇叭早早開通,一遍遍重複著:“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二十點整有重要新聞廣播,敬請廣大革命群眾到時收聽。”湯家圍坐在鍋屋裡吃飯,湯嘉莉耳鼓被震得嗡嗡響,“煩死人,三天兩頭的重要新聞,重要的多了也不成為重要。”湯裁縫板著臉說:“小孩子哪有那麼多廢話,多吃飯少講話!”街巷口擺花生瓜子攤的許跛子因說錯一句話,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帶高帽子遊街三天。要不是看在他年老人殘,非得拉去生產隊裡循環遊鬥。烏嘴騾子賣驢價錢,壞就壞在嘴上。湯嘉莉問,“許跛子說啥錯話啦?”湯裁縫壓低聲音,一個小學生來買花生,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許跛子老眼昏花沒話找話問,“你胸前彆著什麼東西?”天啦,偉大領袖你敢說他是東西,作死啊!學生告發,造反派當即把他逮去關押。湯嘉莉倒吸口涼氣。湯嘉莉吃過晚飯,去公社看熱鬨。公社大院燈火輝煌,電影隊的發電機啟動,院中央電線杆子吊掛一盞太陽燈,把大院照得如同白晝一般。臨時搭起的會台,張貼毛主席畫像,上簷懸幅橫標:熱烈祝賀中共“九大”勝利召開!公社黨委政府領導到齊。稅務所、郵電所、供銷社、食品站小鎮上的首腦機關頭頭一個不少。鑼鼓隊、秧歌隊整齊排列。革命群眾分成工農商學兵方隊。北京時間二十點的笛聲響過,高音喇叭裡傳出男播音員渾厚高亢的聲音,全文播誦九大召開的新聞公報。公社大院沸騰了,萬炮齊鳴,鑼鼓喧天,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湯嘉莉被火爆的場麵感動,自動加入歡呼的行列。那晚公社大院嘈鬨到午夜。瘋狂高昂的場景,湯嘉莉記憶猶新。楊小軍家住在家屬區,家屬們上街買菜走巷道。湯嘉莉不願進楊小軍的家,驚動他的父母。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應楊小軍三番五次的邀請,湯嘉莉抹不過情麵,到他家玩過一次。楊小軍的媽媽慧姨簡直把她當貴客一般看待,忙著端出糖果花生嚷著她吃。“莉莉你和咱家小軍從小一塊兒長大,又是同班同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要顯得生分,經常來家玩。再說你們在一起,學習上可以互相幫助。”慧姨邊說著話,那眼睛像帶勾的刺,在湯嘉莉的臉上不停地睃視。“女大十八變,越長越好看。嘉莉明兒給慧姨做兒媳婦吧。”湯嘉莉羞得血管膨脹,臉色緋紅。從那以後她再不願意去楊小軍家。有時在街上偶爾遇到慧姨,她會主動向湯嘉莉打招呼:“嘉莉最近怎不去我家玩啦?慧姨一人在家孤單總想找人說說話兒……”她“嗯嗯”地應付,然後瞅出空擋迅速離開。慧姨說來也是老回鄉知青,念書到初中畢業,家庭困難回鄉種地。後來和高中畢業的楊委員結婚。楊委員在“四清”運動被抽調工作組,轉乾成為國家乾部,再一步步升任公社黨委委員,分工負責宣傳知青工作。慧姨年齡大了,家裡離不了人,便做起家庭婦女。湯嘉莉報名下放,楊委員接過她手中的戶口本,久久凝視,半晌才開口:“和你父母商議好了?”湯嘉莉說,“我的事情我當家。”楊委員歎口氣,“你要是和小軍首批下放……”他欲言又止,“嘉莉,振作精神,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到農村好好乾,爭取當先進當模範。小軍會經常看望你的……”那眼神和口氣,湯嘉莉明白,楊委員早把她和楊小軍捆縛在一起。隻要做楊家的兒媳婦,任職知青辦主任的老公公不會不問事。湯嘉莉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她對楊小軍有好感,兩人也能談得來,有著共同語言。可當她試圖將感情深入一步,頓時醒悟,她與楊小軍的感情隻局限於同學知己的層麵。握手擁抱,她竟然沒有一點點感覺。好比左手握住右手,上唇貼著下唇,更談不上心潮澎湃如癡如醉。好在楊小軍懵懵懂懂,並不如饑似渴地追求,依然我行我素當朋友相處。湯嘉莉對楊小軍的父母敬而遠之。湯嘉莉在公社的院門外佇立片刻,她盼望這個時候楊小軍從板橋隊回來,或是從辦公室往外走出,她站立的位置就成必經之路。天色黑透了,公社大院裡偶爾走出一位工作人員,湯嘉莉側身靠牆,再看看背影不像楊小軍。她猜測這個時候楊小軍會做什麼。楊小軍不會待在板橋隊的,不在辦公室就在家。她決定去辦公室探視。楊小軍告訴過她工作地點,文書管理報紙收發,文件歸檔報送,還有日常雜事,進院子革委會辦公室的頭一間。湯嘉莉戰戰兢兢生怕遇到熟人。整排的辦公室漆黑一團,楊小軍自然不會在辦公,在家十有八九。如何把楊小軍叫出來,湯嘉莉為難。湯嘉莉不想大張旗鼓把楊小軍邀出來,免得引發他父母的誤解,又不願就這麼白白浪費一個晚上的時間悻悻而歸。她就這麼在公社大門與家屬區的巷道來回不停地走動。一陣自行車吱吱的響動,湯嘉莉的第六感覺是楊小軍來了。她從黑暗處走出,果然是他。他跳下車看清是湯嘉莉,吃驚。“你怎麼站這兒?”“等你呀。”“心有靈犀。我和謝庭雨安排好在板橋隊住宿,心裡惴惴不安公社好像有事,獨自騎車趕回來。原來老同學在等我啊。”“你和謝庭雨下午去板橋隊了?”湯嘉莉心裡咯噔一顫,“現場參觀不是沒有你們的事嗎?”這是飯桌上謝庭雨告訴她的。“不是公事是私事。沈麗娟盛情邀請謝庭雨,感謝他把發言稿寫出高水平。不僅震撼參會者,連縣委王書記聽了都感動。上海知青五姐妹是譙城豎起的一麵旗幟,上海市也準備大張旗鼓宣傳,她們為上海知青爭了光。謝庭雨硬把我也拽了去。”“五姐妹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謝庭雨功不可沒,當然要犒賞,尤其是沈麗娟要感謝他。”湯嘉莉故作鎮靜,一步步套話。“其實也沒有好招待,全是上海帶來的小包裝,糖果肉鬆巧克力一類的新奇貨。”“千裡送鵝毛,禮輕人意重。”“第一次與上海知青接觸,才發現那些女孩子個個不簡單。到底是大城市出來的學生,人有人才貌有貌相。不但口才出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們表演了?”“聊到興致處,沈麗娟取出從上海帶來的二胡,演奏一曲《敖包相會》。謝庭雨情不自禁亮開歌喉和弦演唱。金童玉女,珠聯璧合,聲情並茂,讓我開了眼界。”湯嘉莉心裡鬨翻湧動。自從報名下放農村,她同時也將自己一顆活泛躁動的少女心,嚴實包裹冷凍封存,不允許一絲愛意流出。如果一輩子紮根農村,她寧願割裂愛情拋棄青春,永遠孤身一人。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身陷囹圄,她不願帶著沉重的包袱去牽連彆人。譙城兩個男生突然來到給知青屋帶來一股生氣。充滿朝氣的青春活力像一堆焰火,將她心中的冰塊慢慢融化。兩個男生為了她較勁爭奪,爭風吃醋,甚至成為情敵。對於一個愛好虛榮又愛臉麵的女孩來說,愉悅之中感到莫大的榮幸,同時心靈深處也得到充分的滿足。謝庭雨表露過,年輕人在渺茫絕望的艱難困苦中,惟有愛情能夠幫助解脫,喚醒死亡的心靈。鄭星遠比喻更具體,愛情像一把熨鬥,無論你的心靈受到如何的創傷,蹂躪不堪,愛情這把熨鬥,都能把所有結疤裂痕的褶皺熨平。湯嘉莉聽了嗤嗤發笑,不知什麼話題引發兩個情竇未開的毛頭孩子,當然也包括她在內,竟然侃侃而談起愛情。愛情為何物,愛情何處求?這個簡單而又深奧的問題他們皮毛未知,卻津津樂道。當兩個男生和她明白一番荒唐的長篇大論是多麼天真幼稚,三個人忘情地抱在一起,歡呼雀躍,同聲高呼:“愛情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