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軍突然閃現在湯嘉莉的麵前,湯嘉莉吃驚。那是下午上工不久,在秧田裡隻薅了幾分地。說是剛出工太陽已經偏西,三點多鐘,躲過炎熱酷暑毒辣太陽的直曬,湯嘉莉好像午睡沒醒睡眼惺忪。她走上田塍。“難怪早晨樹上喜鵲喳喳叫,原來貴人要來到。啥陣風把楊大秘書給吹來了?”“給你糾正一下,一,楊文書不是楊秘書,兩者中間相差一個台階。何況秘書無大小,要看跟隨什麼首長,定什麼級。文書嘛,收發文件分發報紙,機關單位打雜的。文書秘書絕不可混為一談。二,我不是被風吹來,而是真心誠意來看望老同學。”“這麼說還要我來感謝你嘍?晚上請你吃飯,苞穀糊糊就辣椒醬。”湯嘉莉笑著說。“吃飯就不用了,多吃多占要犯錯誤的,看你一眼說說話,老同學一切平安我就放心了。”“真是黨的好乾部,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像你這麼個大忙人,不會就因為來看老同學一眼,跑二十幾裡地來到鼓山坳吧?”“一張課桌趴了好幾年,你對我楊小軍還這麼不了解?甭說二十幾裡地的鼓山坳,就是二百裡地的鑼山坳,老同學若插隊在那裡,我也照樣去看望。”“曲解你了,檢討。還需要怎麼感謝你這個老同學,隻管講。”“看是表層,內裡關心。明天全縣知青經驗交流會在咱公社召開,知青代表參加,我給老同學留下名額。一來參加會議是種榮譽,二來你也能回趟家看看,這三來嘛,隊裡工分照記,一取三得何樂而不為?”“老同學真把我記在心裡了,這麼好的差事以後多想著咱。”“功勞我不能獨吞,謝庭雨也向我提到你。”“鼓山坳三個知青,鄭星遠去嗎?”“去,當然去。老同學連這點水平都沒有?寧漏一村不少一戶。我和黑子隊長說過了,他會通知你們的。”湯嘉莉朝正在秧田裡薅草的鄭星遠招招手,鄭星遠走到近前。“介紹你們認識,清流公社文書楊小軍,我的初中同學。縣城下放知青鄭星遠。”兩人握手寒暄。鄭星遠的眼光下意識在楊小軍身上駐留片刻。小夥子個頭不算高中等身材,圓頭圓臉身體圓渾,外貌忠厚誠實相。湯嘉莉眼角餘光立刻看出他在猜心思,猜測她與楊小軍之間的關係,是一般同學關係,還是超出男女朋友之間的關係?湯嘉莉的心情很複雜,她的感情重心在知青屋裡兩個男生的身上。少男少女彼此間有好感,也許這是愛情的起始。好似在雙方心田裡種下一顆種子,至於感情往下如何發展,要靠雙方不斷地鬆土澆水。湯嘉莉對楊小軍有好感,絕無情愛。她要快刀斬亂麻割斷他對她的情絲。故意在鄭星遠的麵前演一出假戲,顯示親近,以便他不再朝思暮想免除遐想。放棄湯嘉莉,他會視野開闊尋找更好的目標。“辛苦一趟,看一眼說兩句話,虧待你了。謝庭雨現成的閒床鋪,老同學要不住一夜,好好敘談敘談。”“這趟沒白跑,一份辛勤一份收成。”楊小軍感動不已。他和湯嘉莉雖然青梅竹馬多年同學,湯嘉莉從骨子眼裡對他有種輕視,不是瞧不起的那種輕視,而是半真半假不分場合拿他調侃咂味。在學校時,當他興致勃勃跑來告訴她好消息或者奇聞趣事,湯嘉莉總是不以為然,“真的嗎?我怎麼沒聽說過呀?”熱臉碰人家冷屁股,楊小軍生氣,“這不才告訴你嗎?”湯嘉莉見楊小軍真的生氣,她會倏忽婉爾一笑,這麼殷勤需要我怎麼報答?楊小軍被她話噎得吭吧吭吧,啞口無言。這時湯嘉莉又像哄小弟弟似的,跟他找話說。在大眾場合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次班裡搞聯歡,同學提議楊小軍出個節目。楊小軍也是出於仗義,要求和湯嘉莉男女二重唱。湯嘉莉一點不給麵子,自己不願合作算了,還抬出彆的同學。我這破鑼嗓子怎麼能和銀鈴子配唱,嚇著同學們不說,我看百靈鳥宋靈芝和銀鈴子楊小軍合適的一對。楊小軍當時臉紅到脖頸,呆愣站在台上進退不得,恨不能鑽地裂。還是人家宋靈芝大方走上台,緩和尷尬的場麵,給足他的情麵。事後湯嘉莉又主動找他陪不是。楊小軍說,“天大的難處也不能當麵回絕,我永遠不會理你了。”湯嘉莉笑了,“這話是你說的,打勾上吊要是反悔你是小狗。”楊小軍猶豫不決。湯嘉莉又說,“老同學哪能說出這樣絕情絕義的話呢。握手言好吧!”楊小軍不情願身子往後退退。湯嘉莉抓住他的手握緊抖三抖,說,“為什麼要抖三下?這裡麵有學問。一抖抖去身上灰塵,二抖抖散心頭浮雲,三抖抖出臉上笑容。”楊小軍被逗樂了。今天湯嘉莉像是認真,沒有絲毫調侃的痕跡。“說心裡話我還真想和老同學好好談談往事,四十多位同班同學四零八落天各一方。手頭確實有事。再說請客應該是我,地麵上鋪席子比你高層篾子。”楊小軍說。黑子隊長走過來,忙著掏東海煙。“楊乾部難得來一趟,平時請還請不到呢。甭走了,在這兒吃晚飯,遲黑了不願歇息派人送你走。”公社大院裡走出條狗,鄉下人都會看重,何況堂堂楊委員的大公子。黑子隊長大字不識幾個,社會學水平超過大學生。“你們村也是的,連個電話也不裝。不然我也不會跑這遠的路下份通知。”楊小軍用領導的口氣嗔怪。“電話安了,楊乾部還會來鼓山坳嗎?”黑子隊長打諢。“咱老同學在這裡不會少來的,以後彆厭煩就行了。”秧田裡薅草的社員一個個杵著槽刀呆望著梗坡。“不願待這兒乘早趕路,山裡野狼多。”湯嘉莉識相。楊小軍待在這兒影響社員勞動,黑子隊長不好催趕,她說話。“我膽兒小彆嚇我呀,明天見。”“就這麼走了,老同學握握手。”湯嘉莉擺出親昵狀。楊小軍推著自行車翻過山崗,村頭傳來呼天喊地的救命聲。隨著聲音拉近,香椿兒跌跌爬爬跑來。湯嘉莉迎上前:“咋啦。出啥事了?”“俺媽暈倒了,人事不知。”湯嘉莉這才注意到香椿兒幾天沒出工。黑子隊長說:“快去看看。”遂安排婦女隊長苗彩鳳帶幾個婦女同去。跛子女人躺在院裡卷曲著兩頭佝僂在一起,嘴中噴吐著白沫。苗彩鳳束手無策,不知所措。婦女們七嘴八舌,有說趕緊抬往戰備醫院,有說騎楊文書的自行車去鎮上叫醫生。湯嘉莉閒暇無事翻閱方軍醫送給她的醫學手冊,裡麵介紹農村常見病的急救與醫治。其中有一例癲癇病。跛子女人的病情與案例相似。她依照醫書上的方法效仿,迅速把病人抬到床上仰臥,不墊枕頭,拿根牙刷墊在上下牙齒間,以防病人自己咬傷舌頭。隨即鬆開衣領,將病人頭偏向一側,防止口水誤入氣道引起吸入性肺炎。同時,還要把病人下頜托起,防止因窩脖使舌頭堵塞氣管。用指甲使勁掐病人的人中、合穀等穴位。不多一會跛子女人渾身抽搐顫抖,眼皮開始眨動。眾人鬆口氣。半個時辰後,跛子女人動彈坐起,哇地一聲大聲慟哭:“不孝順的東西,真想氣死媽呀。媽死了一了百了,你們一個個想咋辦就咋辦,上天入地沒人管你們。媽活一天你們甭想胡作非為……”跛子女人聲音嘣脆響,沒有大危險,婦女們自動散去。湯嘉莉把香椿兒拉到一旁問清原由。“她把女兒往死路上逼,”香椿兒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往下滾,“俺媽知道俺和衛東風沒有斷絕關係,還有往來,就把俺關在屋裡不許出去。硬逼著俺下保證。俺不服賭氣說和衛東風好定了。俺媽拿藤條抽俺。”香椿兒捋起衣襟,脊背上現出一道道血痕。“俺不告饒,她氣得癲癇病發作。”“我去勸說勸說,鬨下去要出人命的。”湯嘉莉看出問題的嚴重性。“俺媽那個人水火不進,鼓山坳誰不知她的性格。緊她手把酸。”香椿兒淚眼裡噴射出倔強。知青經驗交流會確實召開得隆重。公社大禮堂擁擠著一百多人,聽謝庭雨介紹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二十三個公社的一二把手、知青辦負責人、知青代表濟濟一堂。會上清流公社名聲大震,黨委書記曹立功出足了風頭。曹立功原是縣委辦公室主任,縣委書記王泰山的老部下。到底是秘書出身文采出眾,不用草稿口若懸河,把清流公社的知青工作說得比鮮花還要美。上海五姐妹的發言則給曹立功的演說補充生動事例,相得益彰。五姐妹的大姐沈麗娟以身說法,生動感人幽默風趣,博得會場一陣陣掌聲。湯嘉莉聽了都深有感受。上海大都市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不知道吃的三頓飯穿的一身衣從何而來,突然來到人煙稀少的農村,天地懸殊何等境況?從不認識麥苗韭菜,到學會做各種農活;從一身香水,到主動跳進糞窖雙腿臭味,這是多大的變化?沈麗娟講的一件事例湯嘉莉聽了動情。隊裡最壯實的一條牯牛生病,沈麗娟知道後守護一夜。天氣寒冷,沈麗娟把身上的棉衣脫下蓋在牯牛的背上;牯牛不想吃草,她拿出上海帶來的巧克力一顆一顆喂它。最後她竟用自己的身體給牯牛取暖。湯嘉莉掏出手絹擦拭熱淚盈眶的眼角。鄭星遠坐在一旁哧哧地笑著:“眼淚太不值錢了吧!”“你沒有階級同情感。上海知青能做到這樣,你不為之感動?”“十七歲的編故事給十八歲的聽,起碼一點要自圓其說,不能漏洞百出吧。”鄭星遠點撥,“半夜三更沈麗娟去牛棚乾啥?即使是關心公共財物,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夜晚對牛棚裡的耕牛不放心,那服侍耕牛過冬的人乾啥去了?即使有急事離開,也會安排彆人值班。照管過冬的耕牛,牛棚裡不能少人的。凡事要禁得住推敲。”湯嘉莉細細品味,覺得鄭星遠說得在理。不過下麵掌聲依然不斷,一次次掀起高潮。在掌聲鼓舞中,沈麗娟結束精彩彙報,深深三鞠躬,容光煥發走下會台,徑直來到謝庭雨的身旁坐下,飽含深情地對他笑笑。湯嘉莉的眼神像舞台的聚光燈,隨著沈麗娟婀娜挺拔的身影而移動。會議繼續進行,至於是誰發言,演說什麼內容無關緊要,她的聽力彙聚一點,變成喇叭狀的傳聲波直通二人的竊竊私語。會場不太安靜,在低聲嘈雜音伴隨著煙霧繚繞中,偶爾能聽到一言半語。她與他們隻隔著兩排。加上肢體語言,沈麗娟的手指在厚厚一遝稿紙上指指點點,猜測出他們在探討這次經驗交流會上的發言成功與不足。沈麗娟不時抬起頭,側目盯視著謝庭雨。坐在身後的湯嘉莉都能感覺到那諂媚放電的眼光,帶著熱辣辣的意味。湯嘉莉的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是愛慕還是嫉妒,或者兼而有之?人生低穀前途迷茫,她那脆弱的心靈需要愛情慰藉。可是湯嘉莉又是個心情不定好高騖遠的女孩,她對每個男人都有好感,異性產生磁性,一旦落實到現實,她自認為不錯的男人與她那想象中麵目模糊的白馬王子,又相差甚遠。謝庭雨隻是她的插友,說具體點有著好感的知青男生,她沒理由去吃他的醋。而內心的醋意真真實實地一股股往外湧。難道真的愛上了他?她捫心自問。湯嘉莉同時也看清,謝庭雨是個有心計的人。沈麗娟的發言稿出自謝庭雨之手,姑且不說語言口氣與謝庭雨平時說話如出一轍,半月前他還專程回鼓山坳一趟,找些老農了解耕牛護養的問題。湯嘉莉誤認為謝庭雨要在耕牛身上做一番研究,卻不知純屬為他人作嫁衣裳。湯嘉莉正在胡思亂想,鄭星遠低聲對她說:“空氣不好,到外麵透透風。”貓腰出去。湯嘉莉也跟著走出,她要提前回家準備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