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農村第一次出工,湯嘉莉一生都不會忘記。以致二十多年後,每當聊起當年知青生活,她仍然記憶猶新。那天是早工,頭天收工前,黑子隊長安排第二天的活計,鼓山坳全部勞力去南山耪苞穀地。鼓山坳出工聽鈴聲,村頭的皂角樹吊掛著一張破犁頭,出工時黑子隊長敲響六下,村裡人便知道出工時間到了,丟下手中的家活,肩起農具走出家門。湯嘉莉心思重重,恍恍惚惚直到午夜後才睡著。朦朧中聽見破啞的鈴聲響起,她一骨碌爬起,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她點亮罩燈。香椿兒嘟囔:“黑子隊長不是要你多休息幾天嗎?”湯嘉莉明白她的鬼心眼,陪伴學生不出工也照常記工分。“農活總是要乾的,遲學不如早學。”湯嘉莉把香椿兒拉起,“快點,不然遲到了。”男女同工在鼓山坳不多見,也隻在春夏交際和秋種之後,重勞力活不湊手,男勞力才能享受著婦女待遇。湯嘉莉肩扛鋤頭夾在人群中,那是鼓山坳全部的勞力,上至七十多歲的老人,下至十三四歲的娃娃,約有五六十人聚合在村頭皂角樹下嘰嘰喳喳說著閒話。東方現出一絲微弱亮光,黑子隊長一聲不響帶頭出發。鼓山坳四周都是衝田,田塍彎曲逼仄,兩旁長滿雜草,有茅草芨芨草半邊蓮,還有拉拉藤兔腳蕨金銀花之類。早晨的露水濃鬱,草藤上掛著成串的露珠,不一會湯嘉莉的褲腳濕到膝蓋,她不得不高高卷起。香椿兒貼在湯嘉莉的身邊,瞧見了嚷道:“你是愛惜褲子,還是愛惜皮肉?”嘉莉的白嫩腿肚已經被草藤拉出幾道紅印跡。香椿兒拉著湯嘉莉的手,時時提醒田塍哪兒有溝哪兒有闕,要跨過走。田塍快走完,前麵就是山坡路。嘉莉一時疏忽,不留神腳下有絆子,一個趔趄掉到水田裡,半邊身子濕透狼狽不堪。大夥兒忍不住笑起。香椿兒喊罵:“哪個缺德鬼使壞,不得好死的。”鄉下有種惡作劇,田塍打草扣,以行人不小心絆倒取樂。常人走這種小路的人抬著腿邁步。湯嘉莉沒有經驗,出師不利。“吃一塹長一智”,她自我圓場。香椿兒要她回去換衣服,早春寒涼。嘉莉要麵子,再說第一天出工就敗退,有損形象,捏捏她的手心,示意不要聲張。南山坡成片的旱地,苞穀棵齊腰高,間距相等排列有序。科學種田,上麵要求拉繩點種,保持合理間距,達到增產增收。苞穀棵苗粗壯綠油油一片,這是第三遍耪鋤兼打杈,也是最後一茬田間管理,之後淨等著收割春苞穀。耪鋤旱地對農家來說輕車熟路,社員不用黑子隊長吩咐,自動排成橫隊一字兒前進。身後板土疏鬆,苗杈清除,留下一棵棵苞穀苗粗壯健實。婦女隊長苗彩鳳來到湯嘉莉的身邊主動擔任她的老師,教授她苞穀地裡的活計。她先做示範,再念口訣:“前腿躬後退繃,鋤把握緊鋤使勁。鋤土三分層層疊,土鬆保濕苗旺盛。”湯嘉莉照樣學做。她對農活兒並不是一無所知,她家的後院裡被湯婆娘整出幾分地,按節令栽些時新蔬菜,多餘地也種點懶活莊稼,比如苞穀和芝麻。課餘時間嘉莉除了趕做客戶急等要取走衣服的下手活,便來到後院幫媽媽管理菜園子。挖地翻土,拔草澆水。小打小鬨與兵團作戰畢竟較大區彆,不一會兒,嘉莉的手心鼓起血泡,她沒敢作聲,害怕被人笑話。掏出手帕纏住手心,堅持勞作。身旁傳來一陣陣調情打諢聲。男女同工,機會不多,混合一起勞動免不了打鬨取笑。“彩鳳姐,這陣子沒見王兵麵了,一人守著空房寂寞吧?”撩騷的是民兵排長、隊委成員劉柱,不知啥時溜到苗彩鳳身邊。“想你哥了?先弄幾個菜,俺叫他隨後就到。”苗彩鳳頭也不抬雙手不停地鋤地。彩鳳的男人王兵是大隊會計,時常不回家。“不是想哥,是替嫂子難過。一個人守空房,哥也不心疼嫂子。”劉柱鋤地斜著方向,漸漸向苗彩鳳靠攏。“哥不心疼嫂子,你不能關心關心嫂子嗎?”苗彩鳳笑說。“咋麼關心法?”劉柱得寸進尺,色迷迷地問。“拎四樣禮物晚上去看嫂子唄。”“嫂子當真,俺晚上就去了。”“彆忘了,先在院牆外學貓叫,咱給你開門。”旁邊幾個婦女哄堂大笑。拴柱掛不住臉,後退幾步溜走。湯嘉莉低聲問香椿兒咋回事?“甭管他們,裝作沒聽見。”香椿兒把嘉莉拉倒身邊。“俺村裡汙七八糟的事兒。姑娘家隻帶耳朵不帶嘴。”“一場洗禮,還這麼封建,毛主席這場運動白發動了。”說話的是香椿兒身旁一位男青年。湯嘉莉問:“他是誰?”“回鄉知識青年衛東風。清流中學混一遭,名字也改了,原名衛大寶,他爹給起的,嫌土氣不夠革命。回到鼓山坳不知自己多粗多壯,小山村裡快待不下了。”香椿兒瞧不起這種酸不溜嘰的人。“湯同學,順根兒理理,你還是咱的學妹呢。”衛東風接上話茬,自我介紹,“咱是六六年初中畢業,你比俺低兩屆應該是六八屆的。”“是的,清流中學的同學。以後還請你多多關照呢。”湯嘉莉套近乎。“那自然的嘍。”衛東風說,“湯同學,咱有個問題始終弄不明白,上麵要求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你看到了,鼓山坳是全國農村的縮影,就是這麼個現狀。是貧下中農教育知青,還是需要我們改造農村?”湯嘉莉對政治不感興趣,也不會去思考過問。在祖國山河一片紅,政治高於一切的時代,她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她也因閒聊時隨口說過“和平橋下有鬼”的笑話,大字報揭露,差點受到批判。小鎮人機警膽怯、求穩怕事的性情無無時無刻不敲著警鐘。“那是政治家的事,我們學生服從分配聽指揮,黨叫乾啥就乾啥。”“覺悟太低,孤山坳落後愚昧。知識青年下鄉依俺分析,是摻沙子添新土改天換地。”衛東風侃侃而談。太陽竄出東山,強烈光照直射苞穀地,沾滿露水的苞穀叢噴發一陣陣熱浪。嘉莉潮濕衣褲貼在汗津津的身上,奇癢難受。她後悔應該回去換件衣服,但她需要給鼓山坳一個好印象。香椿兒朝嘉莉使眼色,拉著她的手:“解手去。”兩人走出苞穀地。“少和他搭話,村裡人沒有一個人高興他的。”香椿兒說,“鼓山坳像欠他什麼的,哪樣他都看不順眼,連風兒也擋他的事。今天要批判這個,明天要奪那個權,油嘴滑舌,二十大幾歲還沒個媳婦。”到樹叢旁,香椿兒解開褲子蹲下身撒尿。湯嘉莉說:“男人朝這邊看呢。”“不礙事,看不見屁股就成。”香椿兒很老成。嘉莉不習慣,敞敞亮亮四周都是人,尿急褲子裡她也解不下來。便徑直往深處走,直到看不見人群。她用腳踩倒一片草叢,再四周掃視,確定不會被人窺視才解開褲子蹲下。撒尿一半,身後有窸窸窣窣聲,扭頭張望,一條菜花蛇向她遊動。她嚇得拎起褲子尖叫一聲,跌跌絆絆連滾帶爬。香椿兒聞聲趕來。菜花蛇無影無蹤。湯嘉莉冷熱不均,加上一場驚嚇,上吐下瀉發起高燒。等到她朦朦朧朧睜開眼時,已經躺在部隊361備戰醫院裡。備戰醫院離鼓山坳二十多裡地,與清流鎮正好形成三角形。黑子隊長當家,若送回鎮上,鎮衛生院缺醫少藥,這種拉吐不止高燒不退不是小毛病,出了事他擔當不起。就用香椿兒單人框繩床綁上兩根長扁擔,派工兩個精壯漢子抬人,香椿兒陪護,自己帶隊連夜送到備戰醫院。部隊為加強軍民關係,接受當地病人常有的事,沒說二話被推進救護室。天亮時,主治醫生出來說:“送來得及時,屬於急性腸炎。已脫離生命危險,再觀察幾天可以出院,回家療養。”黑子隊長鬆口氣。年輕的軍醫對湯嘉莉關心備至,一天要來好幾次,問長問短。當他聽說湯嘉莉是下放學生,似乎找到話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全國性的,我妹妹也是知青去年下放的。好像與你同年。”軍醫名叫方濤。病曆卡上主治醫師一欄留下他的大名,而且寫得公公正正,像正楷書法剛勁有力。“父母溺愛拖延一年,剛到農村得了這場病。”湯嘉莉感覺方醫生不但年輕英俊而且和藹可親,南方的口語柔軟親和細膩入耳,“你是哪裡人?”“浙江餘杭。”方濤回答。嘉莉搖搖頭承認孤陋寡聞。方濤提示,“楊乃武與小白菜的故事聽說嗎,那宗案件發生在咱的家鄉餘杭。”“一曲冤歌傳百年,長伴遺恨說青天!”湯嘉莉說,“離這兒很遠吧?”“從譙城坐火車十多個小時。”“這麼遠呀!”嘉莉吐吐舌頭。串聯時坐過火車去北京,那是最遠的一次旅行,除此之外,沒有出過清流鎮。“聽起來害怕,坐上火車一覺就到了。”方濤彆有用心,發出試探性的邀請,“有機會請你去我的家鄉玩玩。”湯嘉莉笑笑,沒有搭話。呆子都能聽出話中有音,他向她發出求愛的信號。方醫生走後,香椿兒靠近嘉莉朝著她傻笑。“傻樣,得到什麼歡喜團了?”嘉莉用手敲敲她的腦門。“姐真幸福,到哪兒都有男人追求。連方醫生這樣優秀的男人也對你一見鐘情。”香椿兒羨慕不已。嘉莉嘴上不說,心裡樂滋滋的。一個女孩兒受到男青年的吹捧追求,尤其是相貌英俊才華橫溢的男孩子,那是一件榮耀的事。嘉莉沉悶的陰霾,被這暫時的虛榮吹拂得蕩然無存。方濤是個有心計的人,在他到來之前,已經安排護士打前站,旁敲側擊察顏觀色。小護士像背書一樣說:“方醫生一夜沒睡為你搶救。當時你很危險,方醫生醫術高超,方案得當才化險為夷。”“衷心感謝方醫生。”湯嘉莉感激萬分,隨口問,“他醫術高明,經驗老到,是個老軍醫吧?”“按照常規,得出的結論應該這樣。不過,咱這位方醫生出乎你想象。”小護士哧哧笑了,天真活潑,“不用費神,告訴你吧,小方醫生還不到30歲,軍齡12年,軍醫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至今還沒有女朋友呢。” “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她搭訕。“方醫生想在這兒找女朋友,你肯為他幫忙嗎?”小護士直截了當。“方醫生大城市人,部隊裡那麼多女孩子,為什麼要在偏僻山村找對象?”嘉莉不解問。“方醫生說這兒的女孩子溫柔漂亮,女性十足。”小護士朝正在查病房的穿著白大褂高個子醫生呶呶嘴,“看清楚了,就是那位。”“儘力而為吧。”湯嘉莉瞥視一眼,麵頰莫名其妙的發熱發燙,泛起紅暈。湯嘉莉心裡霎那間像揣進隻兔子嗵嗵地蹦跳,心慌意亂。 方醫生初次與湯嘉莉交談,還能克製情感,兩人間保持著醫患關係的矜持。第二次交談似乎變成另個人,約請她到病房外麵走走,皎潔明亮的月光給散步人帶來好心情。方濤一反常態丟棄斯文,單刀直入向她表露自己的心扉:“湯嘉莉同學,初次相識你給我深刻的印象。你溫順親和大方健談,我很喜歡你,能和你交朋友嗎?”愛神突然降臨,沒有預示和前兆,嘉莉的思想沒有一點點準備。她驚慌失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湯嘉莉同學,你一定以為我的大腦出現問題。我鄭重向你表白,心靈純淨,思維清晰。我知道突然冒昧向一個不熟悉的女孩子提出這樣的問題,未免唐突草率。我們都是新社會的革命青年,雖然接觸短暫,相互還不甚了解,純潔愛情不需要繁文縟節,一見鐘情足夠了。我可以向你開誠布公,接觸的女孩兒也不少,部隊的地方的家鄉的,可是每一個都不能使我心動。見著你感覺不一樣,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我們似曾相識,心目中朦朧向往的女孩突然清晰的出現在麵前。我不能欺騙自己,要不遺餘力拚命地抓住她。如果錯過機會,或許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獲得真正愛情。”方濤心情激動,語無倫次結結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