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嘉莉畢竟不是小孩子,她不願再做父母手中的玩偶被任意擺布。一次假結婚使她身敗名裂,清白的人生平白無故遭到玷汙。這不是瑕疵裂痕,是兜頭披頂澆下一盆汙水,任憑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她痛恨父母仇視小鎮,害怕見著每一個熟人。公社楊委員家的大小子楊小軍,也是她的同班同學,出於同情好心來看望她,一次次被拒絕門外。她認為整個小鎮人都在背後議論嘲諷她。她連死的念頭都產生過。在夜深人靜時,她曾偷偷來到鎮西的和平橋下,腳邊是水流喘急的清流河。她隻要跨前一步,來到人世間僅有十六年的花季少女從此消失。她在河邊久久佇立。她想的很多,幾乎從記事起能回憶出來的往事,細細過濾一遍,唯獨沒有想到她的父母。父母的溺愛寵慣那不過是將她當作生命的延續,香火的接力,養老送終的繼承。他們的心目中從來沒有把女兒當作一個獨立的人看待。無休無止的教誨,寸步不離的管束,一道道家規的繩索捆縛著她幾乎喘不過氣。禁錮思想模棱性格,失去言行自由。她想當乖乖女,飯來張嘴衣來伸手。可是思維狹隘目光短淺的鎮上人,根本辦不成什麼好事。她對他們失去信心。她又不甘心就這麼靜靜無聲地走了。她曾經有理想有抱負,她也深知一個女孩子擁有嬌美容貌的資本,那是得天獨厚的優勢,加上天分聰慧,人生的道路儘管遇到一次坎坷,也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她要獨立自主抗爭命運,做出大膽的決定,瞞著家人要求下放到邊遠的山區。湯嘉莉把這一切做得非常秘密,當手續全部辦好,孫歪嘴送來公社知青辦開出接受通知書時,湯裁縫夫婦才如夢初醒呆如木雞。“你這是何苦呢?凡事不能太任性一意孤行。農村那地方哪是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待下的地方?”湯裁縫懊悔莫及,他應該想到這一點。小鎮上十來個學生都報名下放,唯獨她一個想方設法賴在鎮上。其實下放政策裡她不在行列,就因為鬨了一場醜劇,女兒才賭氣倒行逆施。女兒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外界和家庭的壓力已經到了極限,她終有一天會爆發,做出意料不到的傻事。怕鬼有鬼,他煞費苦心好不容易讓女兒躲過下放一劫,嘉莉輕而易舉重蹈覆轍。他應該想到這點,早早把戶口本兒收藏好,即使她有興風作浪之心,也不會讓她到寬闊的海域。一切都遲了,唯一能做到的是懺悔道歉規勸退讓。“嘉莉,老子所作的這一切都是為你好,屬於好心辦壞事。你要原諒爹。不要拿自己的前程作嘔賭氣。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去和楊委員求求情,把注銷的戶口收回。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學會裁縫這門手藝,爹就把這個裁縫鋪讓給你。爹知道你心高騖遠一心想做城裡人。這個不難,有手藝到哪兒還混不上一碗飯吃。嫁個城裡男人就成……”下麵他還有話不便明說,話頭到了嗓門又被咽回去。女兒心情不好,一句話說得不入耳會惹得她反感。楊委員家大小子楊小軍,經常來找嘉莉。興致勃勃而來,遭到嘉莉的慢待,甚至吃閉門羹,楊小軍仍然不棄不餒差三隔五登門,察顏觀色能看出楊小軍對嘉莉有意思。兩人是同學又是一條街上的,青梅竹馬。湯裁縫最看重的還是楊小軍的父親楊委員,直接抓知青辦工作。楊小軍下放農村一年冒頭,就招工進公社當文書。如果嘉莉願意與楊小軍交朋友,有楊委員靠山,招工不成問題。是否能進城,要看未來老公公肯否出力。湯嘉莉低頭不語。父母的絮絮叨叨斷然少不了的,讓他們說夠說累,自然會閉嘴。“咱們湯家熬了幾輩子,輪到你爹才熬成小鎮人。轉眼你又下鄉,媽心裡難受。”湯婆娘坐在女兒的身邊哭哭泣泣抹淚不止。湯嘉莉不耐煩,“咱也不是赴刑場,有啥好傷心的?鎮上不是還有那麼多學生在鄉下呢。農村是苦,農村不是吃人的地方。”“你和彆的孩子不同,一直嬌生慣養,重活苦活從沒乾過。”湯婆娘嘮起往事,“那年藥材公司在鎮上收山棗,鎮上的孩子忙哄了。你見人家吃豆腐牙齒快,鬨死鬨活也要上山打棗兒。彆的孩子半天打了兩口袋,足有百十斤。你呢,半菜籃兒煮煮不夠自己吃呢,還落下一身紅瘡疙瘩。”是的,和鎮上那幾個假小子女孩相比,她溫順的外表弱不禁風,但她的內心蘊藏著強烈的虛榮,高傲的自尊。那次她躲在房裡捶胸頓足痛哭一場。“正因為這樣,我才要脫離家庭,遠離你們的溺愛,走自己要走的路。”湯嘉莉堅定不移。她有自己邏輯,樹挪死人挪活。那麼多成千上萬大城市的學生都能去農村勞動鍛煉,她這個接近農村的小鎮人不足掛齒。彆人能夠堅持做到的事,她也一定能夠堅持做到。湯裁縫見女兒烏龜吃秤砣,鐵石了心,不再多言,從衣袖裡掏出手帕擦拭紅腫的眼圈。他理解女兒,也許女兒選擇是條正確的道路。前麵的路是黑的,誰也預料不到。湯婆娘為女兒準備去鄉下的行李包裹。湯嘉莉走了,她不需要父母護送,在清靜無人的早晨,一個人默默離開那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是非之地,扛著簡單的行李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二十多裡地遠的鼓山坳。鼓山坳是清流鎮的最西部,被稱作:“譙城的西伯利亞”。她要離家遠遠的,一個與世隔絕無人知曉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要憑借自己不懈的努力打拚自己的天下。知青下放已經兩批,鼓山坳還沒有接受過知青。窮鄉僻壤荒蕪人煙的小山村,知根知絆的當地人,誰也不願讓自己的孩子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湯嘉莉選擇的初衷就是看中這點。她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修身養息,療養受傷的心靈。鼓山坳坐落在一座山包上,三十多戶人家,橫七豎八的房屋隨心所欲地亂蓋。坑坑窪窪的土路,彎彎曲曲繞到各家門前。牛糞豬糞雞鵝鴨糞到處都是。天陰下雨道路泥濘,也許是好心人在上麵鋪撒些稻草,天晴路乾泥拌草的路麵坎坷不平反而難走。村前有座大塘,偌大的水麵碧波蕩漾。塘邊有棵冠如傘蓬濃蔭覆蓋的皂角樹。大塘石台階上一個女孩在漂洗衣服,她問:“黑子隊長住在哪裡?”“你是下放學生吧?”女孩抬起頭笑盈盈的答話。“待會兒俺帶你去。”女孩手腳加快,將竹籃裡的衣服洗淨後,挎起竹籃說,“黑子隊長家住山後,隨俺走。”走到村口女孩高聲喊起“下放學生來了!下放學生來了!”剛剛收早工的社員一窩蜂地湧出家門,看熱鬨似的評頭論足。黑子隊長聽到喊聲走出家門,大步跑到湯嘉莉的麵前:“昨天接到公社知青辦的通知,給咱們村一個下放學生,今天你就來了。稍個口信咱也好派人去鎮上接你。”“不用麻煩,二十幾裡地不算遠,就是山路不好走。”湯嘉莉說。黑子隊長家偌大一個院子,正房屋高大寬敞,三間兩頭房,中間是堂屋,進門迎麵牆上原來是懸掛中堂畫軸,通常是鬆鶴延年或是五穀豐登之類。現在改作張貼毛主席畫像。香案還擺在那裡,上麵堆放著雜亂東西。毛主席半身石膏像落滿灰塵。堂屋中間八仙桌,四周四條板凳。堂屋四周擺滿農具家什。黑子隊長請湯嘉莉上方就坐。那個洗衣的女孩忙著給湯嘉莉做早飯。她是黑子隊長家鄰居香椿兒。黑子隊長的媳婦坐月子,香椿兒常過來幫忙,燒煮漿洗熟門熟道。“來的匆忙,咱也措手不及,住所還沒安排呢。”黑子隊長四十來歲,皮膚黝黑精瘦乾練,短樁子頭發豬鬃似的根根站立。臉盤棱角分明,顯出硬漢氣勢。他掏出煙袋,裝滿煙絲點著,蹲在旁邊歉疚說。湯嘉莉沒作聲,剛到陌生地客隨主便。“要不先在咱家落腳幾天,如果覺得不方便再想辦法。”香椿兒將雞蛋麵條端來,放在湯嘉莉麵前。東廂房傳出娃哭聲。黑子隊長不好意思說:“咱婆娘在月子地呢。”“旁邊還有幾間偏房。”黑子隊長隨後又補充一句。滿院子雞飛狗跳,豬舍緊挨著灶房,一陣陣臭味隨風飄來。雞蛋麵少油缺鹽,湯嘉莉勉強吃下。“不好打擾,隊裡有公房嗎?”湯嘉莉婉言謝絕。“小隊部有幾間空房,在西頭的場基旁,孤單些。你們下放學生落戶咱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隊長的要對你們人身安全負責。”黑子隊長說出實話。香椿兒說:“俺陪姐姐做伴。”“也好,農戶肮臟,咱們看了都鬨心。不比你們城市清清爽爽,見不著一星子灰塵。”小隊部五間土草屋,泥牆草頂,兩間是辦公室,三間是糧食倉庫。說辦公室就一張三抽屜桌子,小隊會計偶爾來做做帳。兩張長條凳,開隊委會使用。黑子隊長安排人收拾了,現壘起一張土坯竹笆床,三抽桌移到床頭。算是下放學生湯嘉莉的臨時居住的地方。“來年開春,公社知青辦統籌計劃款下發,隊裡再給你選擇地方建造知青房。”黑子隊長說。“吃飯問題……”他用眼睛瞥視站在旁邊的婦女隊長苗彩鳳。“就怕農家飯吃不慣,若是不嫌棄,就在咱家代夥,”苗彩鳳三十旺歲,敦實粗壯,穿著整潔乾淨利落,一眼看出勤快能乾的鄉下村婦。“彩鳳家是孤山坳最乾淨的人家,上麵來人蹲點都在她家代夥。她家茶飯若是吃不慣,孤山坳就沒人家能接受了。”黑子隊長說。“俺陪姐姐做伴,姐姐到咱家代夥方便,”香椿兒健談好客。湯嘉莉點點頭。“香椿兒,明天不用上工,陪學生姐姐收拾兩天,工分照記。”黑子隊長鬆口氣,下放學生的生活起居是棘手問題。鼓山坳雖然沒有接受知青,他也聽說了,學生娃嬌生慣養,剛來對農村生活不習慣。前村的生產隊接受三個知青一個月沒待完,跑掉一半。生產隊長被免職。湯嘉莉突然趕到,黑子隊長著實驚慌一陣。先安頓下再說,下放學生不容易,從天堂到地獄天壤之彆,要有一個長過程。湯嘉莉把鼓山坳這個新家稍微整理,鋪好被褥,再將落滿灰塵的三抽桌擦洗乾淨,擺上臉盆瓷缸牙膏牙刷之類日常用品。還有一些文學書籍,供閒暇消磨時間。香椿兒似乎插不上手,陪著說說話。她對湯嘉莉從人到物興趣濃厚,她沒走出過山村,對外麵的世界一無所知。湯嘉莉決定下放農村後,父親給她做的許多好看的衣服裝箱打包。裝龍像龍裝鳳像鳳,到農村勞動就得像個農民樣。她隻挑揀幾件老陳深色的舊衣服。就這些打粗穿的陳舊服裝,香椿兒喋喋不休誇讚:“姐姐長得漂亮,衣服到你身上適身合體好看極了。”雪花膏似乎沒有見過,她好奇擰開蓋嗅嗅,“真香,姐姐買這個很貴吧?搽抹香濃的東西臉皮才會這麼細嫩。”湯嘉莉不感到厭煩,相反有種被人仰慕高高在上的感覺。整個半天的拾掇,住所有點像樣。黑子隊長抽空送來馬燈。“看場守庫用的,晚上用來照明。”黑子隊長加重語氣強調。孤山坳農家都用油癟子。墨水瓶裡插根鐵皮卷成管子,裡麵穿著棉紗芯,點著發出棗核大小的亮光,節儉煤油。“謝謝隊長,我帶來罩子燈。”湯嘉莉從包裡拿出玻璃罩子燈,塑料桶裡盛著滿滿煤油。“鄉下一窮二白,啥都缺乏。學生想得周到。”黑子隊長感讚。湯嘉莉心想,咱才沒那個心思,來時,兩隻胳膊都嫌累贅。父親辦事精細,能想到的他都會想到。“晚飯在咱家吃吧,隨便。”黑子隊長邀請。香椿兒打斷:“俺媽在家已經做好了。”“既然這樣,明天在咱家吃吧。”香椿兒是長女,過了年才十五歲,下麵挨肩站還有弟弟妹妹。父親茂才叔壯實敦厚的莊稼漢子,生來好像隻知道埋頭乾活,一天說不上三句話。母親是個矮小瘦弱的女人,小時患小兒麻痹症,走路顛簸,村裡人稱她跛子女人。男人不出趟,出頭露麵的事兒都由跛子女人當家作主。湯嘉莉來到香椿兒家,跛子女人正在家裡忙活,從院中的一口破缸裡舀出一桶豬食,一歪一斜潑潑灑灑向豬圈拎去。院中路麵不平,碎石片鋪砌。跛子女人腳下磕絆身子趔趄差點跌倒。香椿兒急忙上前扶住,接過豬食桶抱怨說:“俺不是跟你說了嗎,這些重活我來乾。”跛子女人說:“下午不見你影子,圈裡的豬叫得煩心,再不喂食,圈門要被豬撞開了。”跛子女人絮絮叨叨,見湯嘉莉隨在身後,轉換笑臉。“這位是城裡下放學生吧?瞧我把吃飯的事兒給忘了。”跛子女人嘴皮子利落,自來熟,健談。她把豬圈裡的事兒忙請後,洗淨手轉到鍋台邊。“咱們這個家裡裡外外都靠俺操心,一把不到都不行。老天爺不長眼給俺個殘疾身子。”跛子女人在灶台前邊忙著洗刷,邊陪著湯嘉莉說話。香椿兒蹲在灶嘴點火燒柴。“俺家老東西三棍打不出個悶屁,隻能在田地裡做現成的生活。前年讓他挑稻穀去機米坊加工,你猜怎麼著,挑回來的儘是碎米嘴。俺問咋事?他說換米省事不用排隊。俺家是上乘的桂花球換回的雜交米,價格差一倍呢。”“陳年舊事也值得倒騰。”香椿兒在鍋底攔她話頭。“既在俺家代夥,俺就不把她當外人。”跛子女人說。“就拿你這個不省心的說,從懷孕到出生,跌跤不下於數十次,生產隊裡沒耽誤一天工。那次俺從山崗子上跌滾進溝壑,還沒把你跌流產,窮人家的孩子命大。”湯嘉莉隻帶著耳朵聽。入鄉隨俗,她要在孤山坳安營紮寨,或許一輩子紮根。地理人文風土人情,她要慢慢熟悉適應。“嬸是精明強乾性格剛強的人。一家總要有個台柱子,不然門樓子撐不起呀。”“讀書人說出話兒不一樣,中聽。椿兒以後多跟你學些東西,說話像吃槍藥似的,衝得媽翻跟頭。”青黃不接月份,新糧沒上場,陳糧勉強難接上。鄉下更沒有什麼好招待的,苞米糊糊辣椒醬,湯嘉莉的碗裡多個雞蛋。跛子女人不好意思一再抱歉。“虧待學生了。你能到俺家代夥給嬸長麵子。俺家比不上苗彩鳳,那是上麵當官的定點飯店,隊裡一年給上好的補助。那年大夥兒提意見輪家轉,結果從俺家跳過。黑子隊長還說漂亮話,說照顧跛子女人不添麻煩。屁話,俺跛子女人咋了,不比彆人少掙一分工。娃子也生一大堆。”湯嘉莉在家哪吃過這樣茶飯,都是細米白麵,一葷二素一湯,生活安排調活。苞穀碴子拉嗓子,她強硬著頭皮往嘴裡扒拉,往肚裡咽。她清楚艱苦的生活剛剛開始,以後更艱難的日子還在等著她,她做好這個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