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來說說清流鎮吧。那是地處江淮之間的一座古老小鎮。鎮子不大,從東到西隻有一條街。扁擔街不吉利,用陰陽先生的話說,地理屬陰脈,雖然有頭有尾有身段,東高西低,狀似龍形,因地處陰脈,而實為蛇地,不適合座村落戶。陰陽先生的話,小鎮人不敢恭維。祖先當初選擇這塊地方也有他的道理,單就那條清流河從皇甫山腳下這塊平坦地靜靜地流過,河床寬闊,河水清澈,常年不斷,即使大旱之年,河水也沒斷流過,這裡就是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小鎮沿河而建,順著走勢該直的直該彎的彎。街道兩旁住宅,清一色一色吊腳小樓。木質框架,青磚黑瓦。時間的年輪已經將它們摧殘得老態龍鐘,搖搖欲墜。牆壁脫落,梁椽枯朽,瓦楞上長出一簇簇瓦鬆。門窗鋪板被風雨洗刷灰暗,露出一條條木筋。牆腳根長出厚厚的台蘚,還時時見到朵朵灰蘑菇。青石板鋪成的街道,高低不平,車輪軋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它雖然給現代交通工具帶來不便,但誰也不願破壞它,它在向世代後人炫耀當年商道的繁榮,小鎮人更是引以為豪。生活在這裡的人安居樂業,其樂無比。天不亮,啟明星升出東山,沉默一夜的小鎮就開始躁動起來。東街豆腐坊的李紅臉打開兩扇大門,拆卸了門板,將大桌搬到簷下,擺上木框籠屜鋪正籠布,再用葫蘆瓢把缸裡做好的豆腐腦,一瓢一瓢舀進籠屜裡。舀滿了,收緊籠布,蓋上籠板,搬出一塊雕琢方正的青石壓在上麵。西街周木匠的兒子周小毛準點到了,他手裡拿著個大搪瓷缸,萎萎縮縮地待在一旁。豆腐李忙清了,故作聲張:“小毛子怎不言一聲呢?”小毛子說:“咱爹說李家豆腐坊的豆腐腦最好喝,叫咱來,等老伯豆腐做完了,剩下的就打一缸子,沒剩的就算了。”豆腐李說:“就憑你爹這樣看重咱,豆腐少做一塊,也要讓你爹喝上這一口。”他接過搪瓷缸舀得滿滿的。小毛子丟下兩毛錢,端走了。油條鍋的吳黑子,鍋灶架起柴火,不一會油鍋裡翻滾油花,第一根油條炸出,周木匠趕到。他左手端著調料好的豆腐腦,右手拿著雙筷子,伸手夾過剛出鍋的油條,燜到豆腐腦裡,瞬間豆腐腦裡泛起一層油花。周木匠吃油條有講究,剛熱鍋的頭根油條,火不旺油不辣,油條外黃內嫩蓄著一肚子油,吃起來最殺饞。周木匠頭根油條吃完,二根油條出鍋,他一連吃了三根。剩下的豆腐腦,張開嘴一仰脖子全倒進去。上頭打兩個嗝,下頭放個屁,舒舒服服去他的木匠鋪,開始磨斧子刨刀,準備一天的生活。周木匠前腳走,剃頭王禿子後腳跟。他捧著黑鈾鈾的紫砂茶壺,邁著方步不緊不慢地來到油條鍋前,伸頭向鍋裡嗅了嗅,用命令的口氣說:“老油多了,加瓢新油。”油條吳十分聽話地從案板下麵的油桶裡舀一瓢新油加進去。剃頭王落坐在八仙桌前,背朝裡麵朝外,正臉對著大街,高聲喊叫:“來三根油條。”油條吳應聲:“來了。”順手抓起三根油條放在桌子上。剃頭王不忙著吃,而是用眼睛不停地掃射著街麵,手不停地劃拉著頭頂後背著的幾根稀疏頭發。湯裁縫準時挺胸昂首從東街的拐彎處冒出,他的腿有毛病,左腿比右腿短三分,走路搖頭晃腦,為了擺平身子不晃動,不得不左腳踮起腳尖擺出氣勢。他對穿戴講究,一年四季不論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總是衣冠楚楚,衣褲熨得角是角棱是棱,不許一點兒打皺。剃頭王又來一嗓子:“湯裁縫,昨天聽到甚新聞了?”湯裁縫不理睬顛到近前,先盛了一碗勻溜的稀飯,再揀滿滿一碟的汲豇豆,這才答腔:“王師傅是消息靈通人士,剃頭店是新聞站,咱最喜歡聽你的海侃。”剃頭王聽了不順耳:“這是啥話呢,咱說的都是有根有據的。侃空不是咱的本分。從咱口裡冒出的每句話,都禁得起內查外調。”裁縫湯裝著沒聽見,捏起一根剛出鍋油條,掐成兩段,沾著稀飯慢慢咀嚼。剃頭王不時地乾咳兩聲,他在耐心等待多添幾個聽眾,再發布新聞。茶水爐子的水挑子擔著水桶來了,他是路過的。剃頭王招招手,他停步了。魚行秤竿子馮小腳袖著雙手在街口來回跺腳,她在運動取暖。剃頭王喊著:“老嫂子過來吃早飯呀,錢掙多了不花消,想帶到棺材裡呀。”馮小腳知道他的用意,湊了過來。不吃油條還能借火取暖,一取兩得。有了基本聽眾,剃頭王說話了:“據最新消息透露,下放學生很快就要招工進城了。”旁聽的人都無動於衷,因為這事兒與他們都無關。惟獨湯裁縫來了精神,豎起耳朵靜聽下文。剃頭王賣關子了,乾癟的嘴巴咀嚼著油條,就是不張嘴說話。湯裁縫忍不住問:“學生娃招工,就是城裡工作人了?”剃頭王點點頭:“那還用說,招工進城的學生都是國家正式工,吃皇糧的。到農村鍛煉其實是鍍金,有許多學生娃在農村沒待二年,黨入了,乾也提了,都爬到公社裡當秘書了。”他話中有音。“你家的小莉呀……”湯裁縫待不住了,端起稀飯幾口喝光,捏起剩下的兩根油條扭身就走。天色放亮了,街麵上人影晃動,擺地攤商戶按照頭晚的劃地,放個磚頭或壓塊土坯為準,各就各位擺出自家的商品。趕集的鄉客也陸續擁進街筒。三六九是集日,鄉客們帶來鄉間的土產,有山雞野兔,木耳香菇,雞蛋臘肉。賣了,再換回他們需要的油鹽醬醋。綜合商店的劉經理按時拿出“今日有水”的紅紙燈籠,掛在十子巷口的電話柱上。郵電所的陳所長,稅務所的朱所長,食品站的魏站長,不約而同拎著乾淨內衣和洗具走進澡堂,他們都搶著洗一集一次的頭把澡……小鎮又開始了一天嘈雜而有序的平淡生活。湯裁縫回到店裡。要是往常先打開大門,把鮮豔的布料掛在門臉上,再叫起女兒穿上他新做的外衣。女兒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湯裁縫七分手藝做出的衣服,穿在嘉莉的身上,卻能顯出十分的光彩。在集市湧潮之時,嘉莉總會站在門前,兩手抄前,微笑望著熙熙嚷嚷前來趕集的鄉客。她是模特,是廣告,是在向世人炫耀湯裁縫高超的手藝。可是,往往適得其反,吸引鄉人眼球的不是她那身絢麗的服裝,而是她的天生麗質。瓜子形的臉蛋,均勻合理分布在五官。濃濃眉毛,黑亮大眼,高挺鼻梁,還有微厚而性感的小嘴。這些器官單看並沒什麼特彆之處,但是組合在一起,就顯得融洽匹配,相映生輝。高挑身材白皙皮膚,她站在門前,就像一棵鬆,翠綠醒目,生機勃勃;一棵竹,清新欲滴,春意昂然。湯嘉莉十六七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齡,再穿上湯裁縫按季節做出的時新服裝,那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四季花,應著節令而變的百花仙子了。要知道,在當時的一片灰藍色人潮中,可謂超凡出眾,鶴立雞群。小鎮人感讚,這麼美的鮮花將來由誰來摘,花落誰家?今天例外,湯裁縫沒有及時卸下門板,也沒有叫醒湯嘉莉穿上他剛做好的時裝,而是來到小院裡呆坐在葡萄架下發愣。聰明人也會做出糊塗事。他懊惱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多多打聽消息,再去城裡跑幾趟,找些熟人扒根尋底問個清楚明白。學生下放到農村,一個個細皮嫩肉的將來怎得營生?要知這樣,嘉莉也報名下放,現在不也能招工進城當公家人了?他越想越悔恨,捶胸蹬足,唉聲歎氣。湯婆娘去河灣漂衣服回來,見湯裁縫一反常態,不忙著開店,卻坐在院裡發愣,大嗓門亮開了:“一大早出去,又遇著什麼不順心的事?八成又是哪個剃頭佬亂放屁砸著你的腳後跟。”湯裁縫說:“世上什麼藥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要知現在,嘿……”他長長歎口氣。湯婆娘說:“有話說出來,留半截悶肚裡,會發黴生蛆爛腸子的。”湯裁縫說:“城裡招工,下放學生要進城了,你聽到這個消息吧?”湯婆娘衣服晾完了,提著竹籃走到近前,用手戳戳他的禿腦袋說:“你呀,一輩子乾不成大事。當初咱跟你說了,鴨子跟鵝混,順大流唄。城裡那麼多學生都下放到農村,小鎮上的學生怎麼啦?你家孩子金貴,人家孩子就不是從身上掉下的肉?你就是不聽,自以為是,女兒的生計全讓你給毀了……”湯婆娘越說越來氣,恨不得生咬他幾口。湯嘉莉從房裡睡眼惺忪地走出來:“煩死人了,一清早就粗吼大嗓嚷什麼,叫人還睡覺不?”對這樣的父母,她實在沒法。一時三個主意,一天九種變化,頭腦轉得比風車還快。湯婆娘就罵他哪像個男人,連娘們都不如。小禿子過河,一浪一個花頭點子。說話比放屁還隨便,沒個準頭。她記恨他,好端端的事都讓他辦砸了。當初下放就下了,農村又不是牢房地獄,下鄉兩三年,現在一個個都招工進城,吃起公家飯了。她留在鎮上又怎樣,成了水上浮萍不知何時才能落下根。如果說躲避下放是父親的疼愛,她理解;可是,他不該出餿主意,導演一場假結婚,弄得女兒身敗名裂,在鎮上無顏存身。回想那陣兒,死的心都有。人要臉樹要皮,一個少女一夜間莫名其妙變寡婦,被人戳著脊梁骨,有地裂她都能鑽進去。可笑的是一番籌謀枉費心機,獨生子女不列下放。她躲在家裡不願見人,湯裁縫氣得大病一場。她看著虛弱憔悴的父親,恨意換成了憐憫,父親一切的一切都是為她好,她原諒他。從那以後,她突然間覺得自己長大成熟了,不再是學生時代天真活潑純樸幼稚的湯嘉莉。她有了思想開始思考人生,向往未來,猜測自己將來的生活。不過,這一切都很模糊,就像秋天的早晨,望著濃霧籠罩的遠方,朦朦朧朧似隱似現,那夢幻般的前景,隨著自己的想象不時變幻。是世外桃源,是天堂仙境,是海市蜃樓?她的願望總是美好甜蜜的,想象的畫筆畫出一幅幅絢麗多彩的圖畫。父親雖是個沒主心骨的人,但有一句話令她折服: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當座右銘,銘刻心間。女兒心煩,湯裁縫心裡明鏡。水上浮萍成天就這麼漂著,哪天才是個頭?城裡他經常去,布料都是從城裡進的,算起來十天半月要去一趟。他一般是早出晚歸,有時來不及了,就在城裡歇一夜。城裡也有至交,不過,他不願去打擾。城裡人半麵臉,空著手吧,人家臉色冷,捎帶土產吧,還不如住旅館劃算。不管怎麼說,城裡人的生活就是舒服,電燈電話,自來水在櫥下,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哪像小鎮上,挑擔水要跑二裡地,洗衣洗菜,也得下河灣,時間都用在跑路上。他一心想讓女兒成為城裡人。人算不如天算。曾經計算過,女兒不下放,留在身邊學幾年裁縫,手藝學成,再托城裡的親朋摯友給嘉莉在城裡說門親事,城裡就有歸宿之地。下放學生招工,這是他萬沒想到的。當初街道主任孫歪嘴說得清楚,“下鄉安家落戶”,呆子也能聽出話音,要當一輩子農民。天有不測風雲,後悔藥是買不到了,轉念再想,就按著自己謀劃,學好手藝再嫁人,將來也能成城裡人。湯裁縫瞬間臉色由陰變晴,消除心頭籠罩的陰霾,又快快活活地進了店堂,卸下鋪板,掛上新進的布料,蹬起縫紉機做起活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