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柔還算理智,並沒有被喜悅衝昏頭腦。她抹了抹鼻子和眼淚,看到霞姐如今安然無恙,真好。曾經,也怨怪過,也不滿過,也猜忌過。然而真正到了現實麵前,才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卑微,遠不及一個人重要。“霞姐,你好好休息,我有時間再來看你。”霞姐衝她點點頭。葉子柔起身離開,掃了江平一眼,離去。門被輕輕帶上,整個世界隻剩下兩個人。“你好好休息,我出去抽根煙。”江平撂下話,從床邊拿起大衣橫搭在臂彎上。“等等。”江平頓住。半晌,沒人說話。江平回過頭去,發現這個讓他又愛又恨又心疼的女人正在看他,眼角劃過一絲清淚,動也不動,完全沒有了曾經叱吒風雲的模樣。就像尋常般的愛欲彆離的女子,眼神熠熠。是因為有淚嗎?心中暗自一陣潮湧,隻得緊緊攥住拳頭。“怎麼,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沒有。”她搖搖頭。江平剛要起步離去,忽聽她道:“可以抱抱我嗎?”話一出口,再也控製不住。眼淚無聲而流,卻還是牽扯著全身上下都在疼痛。江平踱到她麵前,擁她在懷裡,親吻她的額頭,親吻她的頭發,恨不得將她放在心上好好珍藏,再也不讓她受傷。霞姐的脖子有了濕意,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他哭。哭得這麼隱忍,哭得這麼心碎。“原諒我!”他說。聲音在克製,身體卻在顫抖。霞姐伏在她的胸膛,第一次想要做一個什麼也不會的笨女人。陰霾過去,眼光初露。葉子柔覺得生活處處是新意,有時候看著窗戶外麵劃過的飛鳥,莫名其妙地就笑了;有時候吃著飯,突然就樂了,弄得許默涵在一旁很是尷尬。“你不是中邪了吧?”許默涵掃了一眼附近用餐的人,還好他們沒有發現,“你這樣我必須得考慮把你送到六院(一家精神病院)了。”“怎麼,我天天樂嗬還不行啊?”“行,隻是你這樣總讓我覺得自己找個智障當女朋友啊。”葉子柔拿著刀叉歪頭想想,許默涵時刻警惕著,生怕她一個飛鏢過來,命喪當場。不料,她卻笑道:“不錯,當個智障也挺好。”可真行!也罷,智障果然是智障。這天,葉子柔接到了阿芬的請帖,才知道她要結婚了。葉子柔對阿芬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每每令她心碎悵然的時刻,這麼久過去了,她是不是從那段故事裡走了出來?婚禮是在南京舉辦的,盛大隆重。葉子柔進到酒店大廳的時候,已經是烏泱泱的一群人了。沒有太多相熟的人,倒是有雜誌公司的同事,這會已經不知道坐到哪裡了。葉子柔看過阿芬,阿芬看上去柔和了不少。說不上來具體是哪方麵的改變——還是那樣的笑,還是那樣的言語,卻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悄然發生了變化。阿芬的老公看上去很老實,不怎麼說話。但是看上去卻很精明,聽說家裡是做生意的,在同齡人當中也算是很有錢的了,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對阿芬也很好。阿芬穿著聖潔的婚紗,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情緒激動,久久難自已。“阿芬?”阿芬動了動,對著鏡子忽然笑了,“葉子,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好看,當然好看。隻是……“好看,特彆美。”她站起身,原地轉了一圈,明明已經是看過無數次的定妝,卻愈發覺得看不夠。“倒是要恭喜你呢,新書賣得那麼好。”葉子柔笑了,“還不是多虧了你,我不是千裡馬,但是你一定能稱得上伯樂!”阿芬失笑,刹那間好像回想起了什麼故事,眼神忽地凝滯了。有人進門喊了一聲,良辰吉時已到。阿芬點點頭,對著鏡子整理好,然後在葉子柔的攙扶下出了門。她開心地說:“葉子,他對我很好呢!”葉子柔點點頭,“我們走吧,祝你新婚快樂。”阿芬邁步而出,眸子裡像是突然氤氳出了一片蒙蒙的水汽,閃著晶瑩光亮的水花。葉子柔站在長台兩旁,看著麵前拾級而上的一對璧人。花童在邊上撒著花瓣,正青春的人在紅毯上緩緩前行。他們慢慢地走,開心地笑。從葉子柔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阿芬,她欣然微笑,卻是真實地笑。阿芬看了看身邊的人,然後繼續微笑。他們接吻,他們交換戒指,他們說著美麗的話。主持人在上麵高聲說著什麼,下麵的人鬨成一團。新郎官說:“阿芬,謝謝你。我知道我或許不夠好,可是我願意好好愛你。”阿芬什麼也沒說,而是輕輕走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親吻。葉子柔站在秦淮河畔,忍不住地想,到底是怎樣的兩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她想不明白。六朝古都,千百年的光陰,最難猜度的不過人心。河畔的風吹過臉頰,帶著濕潤的水汽,仿佛要催人淚下。而許默涵卻對此不以為然,“有些事情並不是非此即彼的,有的人要離開,有的人不得不離開。無論哪一種,都不可能失去生活的方向,真摯如梁山伯與祝英台,千百年間也不過就那麼一對罷了。現實裡,總不能什麼事情都瞥置得一乾二淨。”葉子柔點點頭,“我突然間想到了某本書裡的一句話,書中的主人公說,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樂。”也許,僅僅是這樣的祝福。“所以,你就不用想那麼明白了。因為有些事情壓根就是想不明白的,你隻要知道它真實地存在、真實地發生並且還將很順利地進行下去就好了。”葉子柔側目,“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許默涵討好道:“近朱者赤嘛!”葉子柔笑睨著他,“哼,巧嘴!”“好啊,讓巧嘴親一口。”葉子柔想過要在這個城市紮根,隻不過心中對這個設想並沒有抱多大的實際希望。現在她竟然真的可以有了機會,新書的出版和影視劇項目的改編,讓她有了不菲的收入,至少和之前相比完全是天和地的概念。想要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緊靠著目前這種狀態還是有些力不從心,但是已經給了她很高的起點。她已經看好房子,用最近這兩年的錢還是可以付得起的。她想,是時候把父母接到這和她一起過了。葉子柔考量一番之後,道:“我想暑假就把爸媽接過來,先住在出租屋裡,反正也是一直空著。等到新房子完全處理好,我們再一起搬過去。”許默涵點點頭,“這個好啊,到時候我就可以過來蹭吃蹭喝了!”葉子柔氣笑,“怎麼,平日裡我燒給你吃還不夠嗎?”“哪敢啊?我這不是怕你累麼?”葉子柔生怕他見到爸媽會有什麼彆扭,開解道:“不過你不用焦慮,我爸媽人很好的,我相信你應該也會喜歡他們的。”“我焦慮什麼?馬上就要見到我嶽父和嶽母大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回去,也好好表現表現。”“表現什麼?”葉子柔笑問。“表現我會是一個好老公啊!這樣他們乾脆就馬上把你嫁給我了,多劃算啊。”“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啊?”“那可不,萬一你突然間找不到認識我的路了該怎麼辦?”“不會的。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也會穿越湖海,踏沙為我而來,不是麼?”他輕輕點頭。葉子柔看著眼前人的樣子,美好得不像話。好像所有的夢和花都盛開在這裡。人生,如果全都是這樣的美麗該有多好!這天,她接到王小禾的電話。小禾約她在一家餐廳見麵。葉子柔去的時候,潔白的落地窗前可以看到王小禾看著窗外神思繾綣。葉子柔坐下的時候,王小禾還沒有回神。她笑著喚了聲,“小禾。”王小禾悠悠回轉而來的時候,臉龐帶著一絲笑意,有點茫茫然的味道。侍者過來問了句,葉子柔要了一杯白水。“還記得你上次給我的那個電話嗎?冉晴的。”葉子柔當然記得,三亞的那次遇見不過是開個玩笑,沒想到她還當真了。“怎麼,你不會是想說頓悟了吧?”王小禾笑了笑,她的麵前放了一杯茶水,綠色的茶湯看得人心神鎮靜。就像窗外的藍天,沉澱下來的還有繚亂人的思緒。她笑了笑,“葉子,願意聽個故事嗎?”“當然!”她緩了緩思緒,感慨般地說道:“你有沒有覺得人生就是一個不停來回旋轉的木馬?好像從來就不會孤立地存在於這個世上,總要通過一些這樣那樣的聯係才能夠維持正常的運轉。“都說,世界很大,目及之處皆是茫茫一片。也許,並不是這樣的吧,喜怒哀樂,旦夕禍福,是不是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名目來抵償呢?”葉子歪頭想了想,不自覺地點點頭。“這個世界,不都是這樣的嗎?吃過的苦,經曆過的事,好像從來就不會白白地過去。或者,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王小禾嘴角兀自牽動了下,無聲而笑。“怎麼了?我是讓你去淨化心靈的,現在來看似乎有點反作用了。”她搖搖頭,“沒有,就是忽然想到了這些。沒頭沒腦的,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介意的。”葉子喝了口水,“那可說不定哦!”王小禾笑看著她,“你知道嗎?你在劇組兼職的那段時間,是我過得最差勁的一段時間。後來才一點點地好起來,到現在,雖說沒有大紅大紫,但是多少有些存在感了。”“所以,你是在委婉地表達我帶給你的黴運嘍?”她打趣道。王小禾像是沒聽見眼前人說話似的,繼續道來:“我一直在想,我從來就不是個幸運的人。雖然我掙紮在這個圈子裡,也常常幻想過有一天可以發跡,但是當這一天真正開始有眉目的時候,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總覺得,要麼是我接受潛規則了,要麼是我拿什麼東西和命運做了抵押,比如壽命,比如我的一聲好運,比如我所有的歡樂與幸福。而這兩種,都是我不願意看到的。”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看著葉子柔動容的臉道:“是不是覺得我很擰巴?”葉子柔搖搖頭,“沒有,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想法。並不是罪,並不可恥,也沒有什麼難以啟齒的。我們都是平凡的人,在麵對上帝考量的時候總會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不過,我還是想說,當一件事真正降臨的時候,或許就是它該來了。抵償也好,贖罪也罷,能夠有資格用某種東西進行交換,這本身就是幸福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背後的代價竟是這樣的大啊!”她的話平白高了三度,有些發泄和質問的味道。但是聲音聽起來又很是隱忍,像是隱而不發,夾帶著怨怪和難過。自怨自艾。“沒過多久我就從那個劇組出來了,之後輾轉在各個劇組之間,有時候連跑龍套都沒有機會。就在這時,我聽到圈子裡在傳,有個劇組隻要給錢就可以演角色。“是不是很可笑?這麼老的套路,我竟然還能受騙。然而,就是這樣,我被騙了。隻有體會過善心和絕望的人才會懂得,當一個人萬分焦急、走投無路的時候,任何一丁點的希望都可以在狹窄的縫隙中撲騰出巨大的反響。虛弱又尖銳,滿目瘡痍卻又心懷希望。“我向朋友借了十萬元,這是我可以湊到的最大一筆了。我已經沒有抱任何期望了,但是導演卻告訴我,我是有資曆的演員,這個費用勉強湊合。“我歡喜至極,我告訴我爸,他也為我高興。好景不長,騙子劇組揭發,錢打了水漂,一去不回。我湊不出錢還,隻能打電話給我爸,他在那裡思慮良久,然後很堅定地告訴我,沒事的,天塌下來了有爸在這呢!”她的聲音時斷時續,葉子柔分不清是自己沉醉在她的故事裡了,還是麵前的人下雨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句話的背後,竟然是後會無期的意思。”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眼角含笑,但是眼神卻是漣漪陣陣,“他把錢彙給我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多問一句,錢是從哪裡來的。我又如何不知道家裡的狀況呢?”她似在自嘲,“第二日傍晚,我記得我處理完事情之後已經累得夠嗆了,身上幾乎沒有果腹的錢,但還是覺得很開心,劫後餘生的感覺。那天的夕陽特彆美麗,天上一片紅光。我還是不知道,竟是血色殘陽。“我一個人走在喧囂的路上,車來人往,想著以後一定要好好做,不能再想什麼好事了。大不了不做演員這一行了唄,也許我真的是不適合。“我想,我應該給我爸打一個電話,順便問問他那些錢是怎麼來的,雖然我已經很讓他失望了。巧合的是,我剛打開手機,就被推送了一條新聞:XX市發生一起惡性案件,一中年男性當街搶劫,被路人製止,憤怒之下舉刀行凶……”她的聲音像是突然結冰的水龍的,就連一點一滴的漏水都沒有。嚴絲合縫。世界靜悄悄的,整個天空好像都變成了紅色的汪洋。雲層裡裹挾著濃濃的抑鬱和悲憤,還有說不出的混亂情緒。葉子柔剛想安慰她,身子猛地僵直,如遭雷擊。這場景是不是在哪裡相見過?那條新聞葉子柔是不是也曾經看到過?所以,童亮阻礙了小禾的父親搶劫。惱羞成怒之下,一刀揮去?無數的美麗,無數的美好未來;也許是劫後餘生的各自安好,也許是乾完之一次就虔誠向佛。可是,就這樣發生了。上帝沒有給凡人留下一絲悔過的念頭,便把它們扼殺在搖籃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思考,說不定隻是自己的猜想。這一定隻是個故事。她輕輕地問,微弱的仿佛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是童亮嗎?”王小禾緩緩看著她,不言不語。他深邃的眼睛穿過綿延千裡的時光,變成了天空一大片血紅的殘陽。——這不是個故事嗎?——是了!——如此真實的故事,怎麼可能平白發生在幻念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