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千裡之外(1 / 1)

遇到江平的那天,他正在電話裡和人發脾氣。葉子柔在邊上等了等,看到他打完電話才迎上去。“江先生。”江平一張臉還未及從風雪裡轉過來,“是你?”葉子柔點點頭。“什麼事?”“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聊聊嗎?”江平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開了車門,“上車聊。”葉子柔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硬著頭皮上了車。八月份的天氣正是燥熱難耐的時候,寬敞的車身內,卻暢快無比。主駕駛座上的司機像是安靜佇立的士兵,不多言不多語,安安靜靜地隱在那裡。“江先生,我們現在去哪裡?”“哪也不去。”葉子柔皺了皺眉,忽聽得邊上的人道:“說吧。”葉子柔頓覺不安,動了動身子。“一涵走了,你知道嗎?”“一涵?誰是一涵?”葉子柔耐著性子道:“楊柳。楊柳走了,你知道嗎?”“知道。走得還挺乾淨,什麼也沒留下。”葉子柔忽然有些憤怒,轉過頭盯著他。身邊的人像是一個戴著麵具的千麵魔鬼,此刻又是恢複了一副玩花繩的模樣。“怎麼,你今日是來找我理論的嗎?”他翹起一絲玩味,身子往前探了探,手肘靠在皮質的後座椅上。“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離開,這又會不會和你有關?”“你說呢。她在這個城市大概就是和我接觸得比較多了,我要是說沒有關係,你也不會信。”葉子柔沒想到他會答得這麼乾脆。“你們之間出什麼事了?”江平突然笑起來,“你和她還真是挺像,就這麼喜歡刨根問底?我們能出什麼事,不過就是我有了女人,她見不得我棄了舊愛,有了新歡。不過就是這麼簡單,沒你想得那麼複雜。”“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喜歡?有嗎?晚上找不到人的時候,我是喜歡她的。我想,那個時候她也是喜歡我的吧!”“你不覺得這樣很可恥嗎?”葉子柔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哦,是嗎?”他的冷眉皺了皺,“我竟然不知道你情我願的事什麼時候變成可恥的了。”江平拿出手機掃了一眼,眉間一絲異樣。轉了頭道,“我相信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把很多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她都無所謂了,你又何必在這裡繼續糾纏呢?莫不是,想和她一樣?”江平上下打量一眼,“我倒是不介意。”司機往鏡子裡望了一眼,又回了去。麵上竟然看不到一絲波瀾。江平凜了顏色,“葉小姐,我還有事。您若是意猶未儘,我非常樂意咱們下次找個地方好生聊聊。”“不用。”葉子柔開了門,迅速下車。街上包裹著煩悶的夏日熱浪,從冷氣裡出來,隻覺得窒息得更甚。江平和他的黑色騎士,一騎絕塵,很快消失在夏日的天色裡。天上遍布著巨大的、濃重的雲彩。不知道下一秒是會傾盆大雨還是會依舊烈日炎炎。八月的尾巴徹底從一個溫順的綿羊尾巴,變成了一個勾著劇毒的、長長的、倒刺的尾針。毒汁漫布,一展開,就刺碎了一滴的美好。童亮是在雲南的一個邊境古鎮上被害的。葉子柔知道的時候,一切已經處理完畢了。屍體是在那邊就近火化的,這一切都來自冉晴的口述。這個初嘗幸福的女人還沒來得及享受愛情的甜蜜,就已經被擊落雲端。不過兩月未見,冉晴卻像是換了另一個樣子。葉子柔想象不到,在一個幾千公裡之外的陌生地域,她看著滿身是血的童亮,心中是有多麼的難過和無助。願望是美好的——出來散個心,回去好好實習,繼續工作,等著好日子慢慢來臨。脆弱。一擊,碎了。四周是美麗的景色,卻讓人覺得異常嘲諷。麵前的她,不複昔日灑脫悠揚的美,好比一株霜打的百合。了無生氣。“這個世界上,為什麼好人總是不長命?”冉晴的聲音很小,還沒有蚊子嗡嗡的聲音大。她的手不時地轉動著手腕上的鐲子,很精致,這是童亮送給她的。屋內的冷氣吹著,連帶著鐲子的顏色看上去都喑啞了不少。“因為好人是要上天堂的,所以不能在人世呆得太久。剩下的壞人,他們要留在人世享受痛苦的煎熬。”冉晴冷哼了幾聲。從頭到尾隻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卻在一夕之間天人訣彆。冉晴兩人在中國邊陲線的一個古香古色的街道上漫步,像全世界很多地方一樣,街頭巷尾每天都在上演著偷雞摸狗的一幕。童亮本來是好心,卻因為“多話”,在和扒手博弈的過程中,不幸斃命。拿著水果刀的人慌了神,連捅了十幾刀。那晚天邊的晚霞紅得耀眼,像是鮮血染過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為童亮唱讚歌。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人已經沒了呼吸。冉晴孤身一人,刹那間的恐懼讓她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悲傷至極的時候,人是“無情”的。警報聲響起來的時候,冉晴抬頭看看周圍的人,再看看觸手可及的天邊一角。手上的血還是溫熱的,人卻已經如墜冰湖。再通透豁達的人也很難在突遭變故的時候保持絕對的鎮靜。所謂看透了、明白了,要麼是世上再無牽掛憂心之人,要麼就是還沒有遇到真正讓人歇斯底裡的事。葉子柔看過去的時候,冉晴雙眼無神。“你說,我會不會根本就不配得到愛?”葉子柔驚詫,“你在說什麼?”冉晴咧了咧嘴角,“說不定像我這樣的人就應該孤獨地活著。我高中的時候愛上一個人,大學的時候棄我而去;我以為我這輩子也不會找到一個好人了,可是上天偏偏又讓我遇到,然後不過片刻,又生生從我身邊搶走。”“這不過是意外,和你沒有關係。”“真的嗎?”她似在自嘲。“真的。”“可是,這一切都是我要求的啊。如果不是我說去那裡,也許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啊!”冉晴說著話,眼淚奪眶而出。“我真的已經不再喜歡那個人了,我現在愛的是他,真的是他。”她看著葉子柔,眸子裡滿是數不清的寥落,“葉子,你相信我。我真的愛他的,可是我卻把他推上了死路。”“彆這樣,你沒有錯,這不怪你。”葉子柔坐過去,攬著她的肩。才不過短短幾個日子,懷裡的人已經消瘦成了這般模樣。葉子柔下了班後,已經是深夜了。樓道裡黑黢黢的,加過班回來,整個人都顯得虛浮無力。腳步輕得連樓道裡的感應燈都激活不了。她拿出鑰匙,準備開門。一瞬後,又停下來。打了車,去了許默涵那裡。一方麵是因為最近心中很是鬱結,再加上時常加班,身子疲倦得很;另一方麵阿芬和家裡的矛盾激增,兩人的出租屋裡常常遍布著更加敗落的氛圍,堵得人胸口發悶。許默涵開門,葉子柔一張極其疲倦的臉迎上來。他用急迫而又柔緩的聲音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葉子柔抬頭看看,咬唇不語。“快進來。”葉子揉一把環住他,鼻腔裡傳來令人心安的味道,周身像是立起一層保護隔膜來。他抱緊她,大手摟住她的身子,安撫小朋友似的摸摸她的頭,“沒事了。”“吃飯了嗎?”他問。她搖搖頭。“走,我給你煮碗麵。”葉子柔不動,卻道:“好。”許默涵從前不喜歡磨磨唧唧的樣子,總是說一不二的。可是自從和葉子柔在一起之後,反倒愛上了這種膩歪的相處模式。他笑著俯下身子,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你這樣子我都動不了,怎麼給你煮麵?”葉子柔緩緩起身,許默涵忽地又把她摁在自己懷裡,就以這麼詭異的姿勢進了房間。他把她放在床邊,“先去洗澡,好嗎?我去給你弄點吃的。”葉子柔點點頭,許默涵笑著出了門。洗浴之後更覺疲憊了,葉子柔剛坐到餐桌旁,一碗美味的海鮮素麵就端了上來,聞起來還挺香。“你做的?”“不然呢?”葉子柔盯著看了一會麵,又看看許默涵,“真是看不出來,原來你還會做飯。”許默涵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下來,雙手撐在餐桌上,“做飯不敢當,煮個麵還是綽綽有餘的。快嘗嘗,好不好吃。”葉子柔挑了一筷子,很燙。夾了一隻蝦放在嘴裡,雖然不是貯存在冰箱裡的,可是味道還不錯。麵很燙,隻能小口地吃,卻一點不妨礙美味在舌尖漫延。“還行吧!”“嗯嗯,挺好吃的。”葉子柔比了個大拇指,“以後,就你做給我吃吧。”“你確定?”“當然。”許默涵扶著下巴點了點頭,“好。以後我天天給你做麵,雜醬麵、肉絲麵、涼麵、海鮮麵、炒麵,各種麵,每天變著花樣做給你吃。”葉子柔差點沒噴出來,“還是彆了,物以稀為貴,我可不想以後斷了麵食,還是不要過分才好。”許默涵瞅著她笑。葉子柔夾起一筷子,上麵正好放著一隻蝦,吹了吹,就著碗,移到許默涵麵前。“嘗一口。”“我不餓,你吃吧。”“就一口。”“我都刷過牙了。”“這麼多我吃不了,不吃就浪費了。”許默涵張大嘴巴,連麵帶蝦都吃了去。葉子柔吃一會就給許默涵吃一會,這麼大一碗麵,兩人很快就吃完了。漱了口回到床上,葉子柔還是沒有鬆手。童亮的事情許默涵是知道的,隻能表示惋惜。他也知道葉子柔最近心情不好,不僅是跟工作有關,還和周邊的親友變故有關。這些情緒,外人解不了,隻能自己愈合。“明天是不是還要上班?”葉子柔點點頭。“早點睡吧,明天我送你上班。”葉子柔溫順地閉上眼。月餘之後,冉晴給葉子柔打了個電話。她去寺廟當了姑子。此時葉子柔已經從實習生活中徹底解脫,參與到劇本的籌備當中。主要還是學習,其餘的也會有相關的劇本討論。至於時間方麵,自是比實習生時候空閒太多。趕到廟裡的時候,冉晴已經是一身道服了。她站在台階之上,遠遠看去,樸素得就像一滴晨露,透明清澈。兩人坐在石桌旁,不遠處是往來的香客,熙熙攘攘。近旁立著一棵高大挺拔的鬆樹,腳下是厚厚的鬆針。“想好了嗎?”她點點頭。聲音再回不去那般爽朗,帶著些疲憊,倒是麵容有些清雋,眉宇間好像蒼茫了不少。“你真的不用想太多,沒有人會怪你。童亮更不會怪你,一切不過是你自己給自己設下的魔障。”“我當然知道,可是我到底是這環環相扣的命運裡的一顆石子,逃不開也躲不掉了。”“那你如今這般,又是為何?”“為何?”她笑了笑,看了看頭頂上延展開來的鬆枝,“我也不知為何。也許,隻是希望自己心裡更加好受些、更加平靜些,也許是為了逃避現世的繁雜,又或者是累了,想找個地方歇一歇。誰知道呢。”“何必呢,你真的沒必要這樣。”“這世上,又有什麼是必要的呢?”葉子柔心內歎了口氣,“冉晴,你知道嗎?曾幾何時,我是羨慕過你的。也許在你和童亮公然牽手走在校園裡的時候,也許在我們麵對麵聊天的時候,也許在你和我說關於你故事的時候。我雖然極力地否認,可是我還是得告訴你,我真的很羨慕你。”冉晴看著她,眼中突然變換了另一種光芒。“我羨慕你自信悠揚,能夠用如此爽朗的笑聲麵對身邊的人——或者是你的心愛之人,又或者是我這個已經成為你們之間過去式的人;我羨慕你身上總是透露出一種吸引人的朝氣,讓很多人都為之著迷。“曾經我以為我在很多方麵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是看到你之後我才覺得,原來我不過是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裡沾沾自喜罷了。你說話爽直,卻又時刻讓人感受到你的真誠。那天你隻是簡單地穿了一件白襯衫牛仔褲,卻讓人覺得分外美好。我以為你會愛得熱烈,活得熱烈。”她半開玩笑似的道,“常伴青燈古佛不好嗎?”鬆針落到石桌上,被風吹著在上麵轉了個圈。“葉子,我很高興你把自己的心中所想告訴我。可是我也想要告訴你,人並不是像他們的外麵表象的那樣,你以為的叱吒風雲者說不定隻想偏安一隅,過過小日子;你以為的愛得熱烈,活得熱烈不過是夏日的微風,現在已是秋季,微風早已經消失不見了。所謂的叱吒風雲,所謂的熱烈,不過是一些人看待的世界方式。人是善變的,誰都不會知道下一秒將會作何抉擇。”兩人俱是不語。身邊的紛亂和嘈雜自動隔離,劈開了一處安靜的地方。良久,葉子柔微笑。她說:“既然你已經做了選擇,我也不便多說什麼。我想,這個福澤神佑的安靜之地,一定會如你所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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