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葉子柔到操場上觀摩了體育學院同學的上課。腦海裡蹦出兩個字——陪玩。考慮到時間較少、場地受限、現實情況製約等因素,“陪玩”是再合理不過的了。她安安靜靜地走到一個台階上坐下來,水泥台階上斑駁不堪,厚厚的水泥皮高高地欠起來,那張揚的模樣就像年邁老人腳上的死皮一樣令人心酸。眼前是歡樂鬨騰的孩子,還有一些是半隻腳已經踏入社會的大人。放眼望去,整個操場沒有一處可以稱得上是操場的地方。唯一一個籃球架被風雨侵蝕得掉了漆,露出那些深褐色的醜陋嘴臉,籃筐下的繩兜早已蕩然無存,籃球撞擊時發出刺耳的聲音;邊上有同學在打羽毛球,沒有專業場地,隻能在地上畫一條線,以過不過線作為簡單的基準來判斷輸贏。葉子柔的目光注意到許默涵和同學們身上。許默涵穿了一件輕薄的長袖T恤,隨著身體的晃動頭發會上下搖擺。他很靈巧地躲避,沒想到這麼一個不知民間疾苦、五大三粗的人竟然也懂得照顧弱小。他斂了鋒芒,既不會讓同學們毫無搶球的機會,也不會讓他們踩在自己頭上。她正出著神,一個籃球飛到自己麵前。“葉老師。”男孩熱汗騰騰地跑了過來,豆大的汗珠掩蓋不住歡喜的神情。葉子柔彎腰撿起,做了一個很不標準的投籃動作。男孩忍住笑意朝她點點頭,跑開了。“葉老師好啊!”許默涵遠遠地就打起了招呼,走到她身邊坐下來,身上冒著熱氣,黏膩溫熱。葉子柔咧咧嘴,“能不能先把汗擦擦?”邊上的人一邊擦著汗,一邊喝著運動飲料,又披上了一件外套。他發現體育學院的學生運動素養非常好,不管是日常的出勤、訓練,還是個人的性格和表達方式,都與這些傳統的文化生有很大的不同。體育生更多地體現了一種陽剛健美的磅礴力量,而文化生又會襯托出溫軟糯糯;體育生的性格也很是放得開,不拘束,很少會扭扭捏捏,而文化生的內斂又比較多;最顯著的怕是他們對於出訓的堅持和對自己身體素質的嚴格管控了,很多人想當然地高看文化生,認為體育生學習不好退而求其次,隻要不是缺手斷腳,誰不會搞體育?可是從葉子柔接觸的這些體育生來看,她有時候甚至會敬佩他們多過自己。“怎麼,要不要打一場?”“我?”葉子柔揚了揚眉,“我不會。”“沒關係,就是跑幾下,投個籃,又不真刀真槍。”“還是算了吧,我怕上了戰場就下不來了。”許默涵鄙夷地看了一眼,“嘁,真慫。”葉子柔有些尷尬,想了想說:“要不,我們一起玩羽毛球?這個我多少會一些。”“你玩過?”“業餘吧,好歹不至於一竅不通。”說話的間隙兩人已經起身,往場地中走。葉子柔雖然沒有接受過係統的羽毛球訓練,但是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球技比較有自信。不過很快她就發現,隻是盲目的自信。她左腳微前,後腳稍退,右手舉拍,左臂微微抬起,模樣倒是學得十足。“不錯,還挺有模有樣的。”許默涵並沒有拿出專業的架勢,隻是很隨意地一站。葉子柔心裡暗自一喜,這也算是來自專業人員的評價了,不想專業人員又追加了一個差評,“可惜啊,不過是繡花枕頭。”葉子柔一橫心,想著來一個驚為天人。許默涵發了球,隻見那球好像被人拽著似的,直往上,又高又遠,毫不誇張地說,葉子柔仰得有些脖子疼。最後被煞白的天光刺了一下眼,還沒來得及揮拍,球就徑直落到她的頭頂。砸了個脆響。“怎麼不接?”許默涵看著麵前傻子似的人,愣了半晌。“你這高遠球也不用這麼遠這麼高吧?”“不然呢?”許默涵不知道這有什麼問題,隻好說,“行吧,我就力氣使輕點,讓讓你得了。”葉子柔不乾了,“讓什麼讓?我打得不好也不要你讓。”那人撲哧一聲,“行行行,我們接著來吧。”雖是這麼說,許默涵到底鬆了勁。葉子柔當然察覺到了,但是人家已經給了台階,總不能尾巴不知死活地翹上天吧。饒是如此,不短的時間打下來,葉子柔還是輸得多。她已經使了渾身解數,還是接不到大多數的球,什麼扣球點殺,什麼擦邊球,她都是兩眼一抹黑。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許默涵不是不想不著痕跡地放水,可是一看到對麵那憋了一肚子火、又努力滿滿的樣子,著實讓人忍俊不禁。他的注意力完全地跑偏了,揮拍就是本能的反應,隻是力量稍弱了些。葉子柔自然地抹了一把汗,其實五臟六腑已經翻天覆地了,恨不得好生地咳一個天崩地裂。她暗暗的出了一口氣,不服氣地道:“喂,再來最後三拍。”許默涵走到白線邊上,笑盯著她的臉,問:“不是吧,你還行嗎?”“死鴨子”利索地道:“當然!”前兩局許默涵放水太明顯,葉子柔實在受不了了,“正常打就好了,不用這麼故意放水。”許默涵攤攤手。這麼一正常就出事了,球一下命中葉子柔的腦門。尖銳的刺痛讓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然後蹲在地上起不來了。那球飛來的時候葉子柔應該可以用拍子接到的,誰想她一激動,竟然先跳了起來,想來一記扣殺,不想就成了球的擊打點。許默涵一看大事不好,甩了拍子就跑過來,著急忙慌地道:“不是吧,有你這麼拚命的嗎?還用身體擋,你不知道球快速移動的時候攻擊力有多大嗎?”周圍的人湧了來,七嘴八舌地說著。很疼,真的很疼!葉子柔很想說一句“我沒事,我真的沒事,你們不用管我”,無奈真的說不出來,額頭上隻覺得火辣辣的灼痛。她一沉默,眾人都覺得事情更大了。許默涵使勁低下頭,從下麵瞅著她。一會又使勁掰開她的手臂,看看她到底是死是活。葉子柔緩緩抬起來,抖著牙說道:“我沒事,就是有點疼。”許默涵發現她眼睛有了濕意,眼角氤氳著水汽,長睫毛上沾上了幾滴露珠。不知怎麼地,他的心裡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湧動。人群中,有個小女孩大呼小叫一聲,“啊呀,起了一個大包。”眾人這紛紛往葉子柔頭上看去,紅紅的一片,嬰兒般拳頭大小的包,看著怪瘮人的。體育學院的張碩開了口,這人是許默涵的好哥們,也是他們班的班長,“你小子怎麼回事啊?女生也下得了這麼重的手?”張碩知道許默涵那點破事,一個老爺們,不說以後芳草多得很,就是單憑拿人家女孩出氣就很是讓人不恥。他把肚子裡那句“不要把彆人的過錯撒在姑娘身上”咽了下去。許默涵不耐煩地避開他的責問,彎腰在葉子柔身前,他用手輕輕碰了一下那包,皮膚隆起的觸感讓他身上起了雞皮疙瘩。這麼大的包,就是擱在他身上也不能說不疼。葉子柔利索而又隱秘地收拾了自己的眼角,笑著說:“真沒事,現在都不怎麼疼了。我皮糙,這點不礙事的。你帶著同學繼續,我自己去衛生室那裡看看就好了,再不行的話還有許默涵呢。”張碩睨了他一眼,招呼著同學們繼續。許默涵邊走邊問:“真不疼?”葉子柔不想理他,走了兩步才說:“你說呢?當然很疼。”葉子柔終於沒再狡辯,許默涵一笑。他總覺得葉子柔不應該對他隱瞞自己的真實感受。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你什麼人啊?我都被你傷了,你還好意思笑?就沒有一絲負罪感嗎?”許默涵搖頭晃腦,“有嗎?我有笑嗎?”葉子柔用鼻子出了一口氣,快步往鎮上的簡陋衛生室走。醫生雖然說了一句“沒有大礙”,可是看葉子柔的眼神仿佛在說“你到底是一個女生還是一隻竄天猴,像這麼大的包我還是頭一次見”。葉子柔全心全意地低著頭,謹聽醫生的教誨。蒼老的中年女醫生噴了半晌的唾沫,這才注意到邊上站著的許默涵。白眼就這麼一掃,就已經得出結論了。末了她揮了揮手,“行了,記得按時吃藥就行。”令人走了兩步,聽見那女人嗡嗡似的聲音說:“這年頭的小夥子真是不知好歹,記得我們那個時候,小夥子都是上趕著對姑娘好。現在倒好,我看啊,老婆是難討了。”許默涵腳下一頓,嘴角僵硬地咧了咧。葉子柔覺得好笑,使勁憋著,出了門才敢笑出聲。又不敢放肆,一用勁,腦袋上的冤家都會牽扯得生疼,憋屈得好不受罪。“喂,聽到沒有?討不到老婆!”葉子柔拍了拍他的肩,像個交代後生的長者。要是擱在不久前,打死她都不會相信有一天能夠和許默涵親密到如此。這種東西還真是說不上來,莫名其妙地就破冰了。然而許默涵卻一改往日嘴沒栓牢的模樣,很是沉靜地看著她。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似怒似喜,又好像隻是在盯著一處空白的地方。餘光集中到他的眼角,葉子柔隻覺得茫茫一片,她不知道原來許默涵還會有除了悲傷憤怒和毒舌大笑以外的第三種表情。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麼。“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彆的意思,就隻是開個玩笑。”她拘謹地道著歉。兩人雖然關係和緩,還萬萬沒有到任意開玩笑的地步。許默涵擺擺手,表示沒什麼。葉子柔在心裡吐了吐舌頭,扶著腫得老高的額頭悶頭前行。晚上,許默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翻了一個身,數了一會羊;又翻了一個身,數了一會雞;再反過來滾過去,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讓他數儘了,還是沒有困意。再數下去,他就得開個動物園了。他看著黑暗中熟睡的同學,又看了看窗外的夜空。然後悄悄地爬起來,簡單地披了件衣服,出去閒逛去了。許默涵雖然在鄉下呆得時間不長,但很是懷念鄉下的閒適和雅靜。他在那裡快樂地玩過泥巴,和小孩子們把泥巴做成一個碗,然後往地下一摔,看誰的碗扣出來的洞大;和小夥伴們玩PiaJi,他那個時候沒有用過的課本,就用舊掛曆、硬紙板代替;還把糖紙攢著,夾在自行車輪子裡的鋼條上……他想,童年那樣過才有趣,而不是整天補習班、訓練班。成年的無奈和對現實的反抗過早加諸到孩子的身上,會不會太自私了?夜裡吹了一陣風,他清醒了些。什麼時候自己也喜歡東想西想了?他慢慢走著,少有的兩盞照明燈發著昏暗的光。映著周圍稀少的人煙,顯得夜晚特彆的靜。他站在邊上的草地上,解開褲子撒了一泡尿,手拿著抖了抖,一個激靈後,突然覺得整個人舒爽了很多。抬起頭,這才發現前麵的土坡上坐著一個人。他想,不會被看到吧?過了一會,他又安慰自己,光線又不好,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又怎麼樣?尺寸這麼大,又不丟人。躲躲藏藏的月光若有若無地照著那人的背,遠遠看去,嬌小瘦弱,想讓人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女生不時低著頭,右手輕輕蘸著額頭。許默涵莞爾一笑,心中喊了一句:“葉子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