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遲早會再見到她。卻沒想到，再見麵是在網絡報導中。微博熱搜視頻裡那張瘦削但依然好看的臉，和午夜夢回反複出現的樣子，完美重疊。視頻裡她麵對綁架親生兒子的癮君子，挺身而出用自己交換人質，最後幾招把那綁架犯打倒在地，乾淨利落。那小孩似乎生了重病，但顯然和她並不認識。時間過去這麼久，她果然還是像當初一樣，古道熱腸，膽大包天。善良對於沈暮歌來說，應該是來自父母的遺傳，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卻是奢侈。我出生的時候，我爸爸已經在我外公的幫助下，成為加拿大華人幫派裡屈指可數的人物了。走到他那個位置的人，沒一個是吃齋禮佛的。但我媽媽卻和父親完全不同。她愛我父親的江湖血性和義氣，但作為幫派裡的大小姐，她被我外公保護得太好，可以說不怎麼沾人間煙火氣。她麵慈心軟，從小到大沒見過血，一直到嫁給了我爸爸，都對外麵的打打殺殺毫無興趣。我外公挑中我爸爸，就是因為我外公隻有兩個女兒，都被千嬌百寵成了公主，擔不起家裡的大任。這個時候，橫空出世又深愛我媽媽的爸爸，就成了最好的選擇。但在我看來，母親的這份所謂的善良，不僅無謂，實質卻是軟弱。這份軟弱，直到我爸爸被那個叫沈重的警察一槍爆頭，也沒有改變過。爸爸死後，我一向柔弱的媽媽，不顧我外公的各種阻攔，帶我回南臨，見父親最後一麵。我以為媽媽看到她的殺夫仇人，會和我一樣，怒不可遏，滿臉仇恨。但她站在沈重麵前，卻十分平靜，一臉了然，好像誰也不怪。也許她從嫁給我父親那天起，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了吧。但我不同。雖然我那時候不過幾歲，對死亡的概念也不清晰。但我的法則很簡單，他們讓我失去了父親，而外公有能力替我爸爸報仇，那我們就該反擊。很明顯母親沒有這個意思。她還匪夷所思地切斷了和加拿大的聯係，帶我在南臨找了個清靜偏僻的地方住下來。國內的生活我極不習慣，起初總是哭鬨。媽媽總是在我胡攪蠻纏的時候，抱著我淚水漣漣，她說她都是為了我好。再在加拿大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會害了我，我有朝一日終會成為我爸爸那樣的人，手染鮮血，橫死當場。我不想讓媽媽傷心，所以在逐漸適應了內地生活後，變得平和沉默。我並沒有放棄為父親報仇的念頭。我想這樣清苦艱難的生活，我媽媽這樣的千金小姐，總歸過不了多久。等她學會向命運低頭那天，我總有機會再回到外公身邊去。等我真的長成我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人，我就可以把我該討的債，找那些警察一點點討回來。可是我沒有想到，命運的折磨沒有先讓我等到外公，卻先讓媽媽倒下了。那些年，物質生活的匱乏其實我們都不介意。但外人對我們異樣的眼神，頂著“殺人犯家屬”這個名頭，媽媽和我都活得很艱難。十三歲那年，已經油儘燈枯的媽媽終於支撐不下去，匆匆離開了人世。就這麼可笑，我本來該是我外公和父親事業的繼承人，多倫多叫得出名號的世家子，卻在南臨這麼一個破地方，成了沒人要的孤兒。更諷刺的是，沈重，那個殺了我父親造成了這一切災難的人，還假裝慈悲地把我接到了他家裡。他一定是想羞辱我吧，拿他那套道貌岸然的價值觀給我洗腦，讓我知道有一個有劣跡的父親，和他們那種正義陽光的生活有什麼區彆。我沒打算給他們任何好臉色，和殺父仇人之間，沒得妥協。但初入沈家，第一眼見到那個叫沈暮歌的小女孩，卻讓我著了迷。作為一個青春期的胖女孩，她無疑是好看的。她從小應該被整個公安大院裡捧成了公主，眼睛裡乾淨得沒有雜質。這樣的純淨，是我在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圈子裡，很少看到的。可惜她一早也知道我的身份。我爸爸當年以據說極其殘忍的手段害死了她的母親，她對我始終有濃濃的戒備。但和她相處，總比和沈重多說幾句話好。起初我和她算不上朋友，但也不至於是敵人。那兩個月我在公安大院裡過得並不好。這都是沈重的自以為是造成的，他和我母親一樣，總覺得一個安全良好的環境，有利於我的成長，卻從不考慮，其它的人怎麼看我。我每日極少出門，但還是避免不了被大大小小的孩子欺負。有一天我隻想出門買本書，就被一群人圍在門口，冷嘲熱諷和唾沫拳頭，未成年人的世界裡，一樣有暴力。我差點就要還手反擊了，是沈暮歌趕到救了我。她的表情雖不好看，但畢竟是阻止了我原形畢露，從那以後，欺負我的人也變少了。這一切，都是沈暮歌的好朋友，宋亦城的功勞。他是南臨刑警大隊長宋陶的兒子，和他爹一樣剛直不阿，樣樣出挑，是大院裡小太陽一般的存在。每當和沈暮歌去食堂吃飯的路上，看見那些欺負我的孩子對著宋亦城點頭哈腰，我心裡就很不是滋味。在這個城市裡，他就是我的反麵，照出我的卑微狹隘。他所擁有的，我並不羨慕，但唯一一點，他擁有沈暮歌的仰慕，這讓我毫不掩飾地嫉妒。那年的生日是在沈家度過的。我請她在外麵的火鍋店吃了一頓，她回贈了我一份荷包蛋。那是我人生中吃過最難看但又最好吃的壽星蛋。沈暮歌端著那碗蛋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站在街對麵，一臉落寞的宋亦城。我知道那種看著自己在意的人，和彆的人親近的那種心情。我很開心地吃完了沈暮歌親手做的雞蛋，同時更興奮，在這場兩個少年的角逐中，我大概也會有機會贏一次。在姨媽來南臨接我回外公家之前，我決定做一件事——親手為我父母報仇。爸爸死在沈重的槍下，媽媽的死是這場悲劇無法抑製的後續結果，這一切都是沈重造成的。我沒有任何猶豫。儘管沈暮歌對我很好，一度也差點打動了我，讓我放棄這個機會。但我太清楚，我骨子裡基因決定的，此仇不報，所有的溫暖情愛，都是沒有顏色的。作為楚天南的兒子，蕭家的繼承人，這件事我必須完成。甚至我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卑鄙的期待。期待沈暮歌和我一樣，再一次嘗到了人間的苦，和我一樣成為了孤兒。當她不再是被南臨公安局長捧在手心的明珠，那我和她之間，說不定也更近了一步。隻是沒想到陰差陽錯，沈重沒有中招，沈暮歌卻差點跟著丟了小命。火勢起來之後我去拉著她離開，她死活要找她的爸爸。我實在沒想到，一個平日800米長跑都無法完成的人，拚起命來能有那麼大的力氣。砸下來的柱子把我們封在火場，我想也沒有想，就把沈暮歌護在了身下，隨即而來的劇痛讓我失去了意識。我居然也有今天，會為了殺父仇人的女兒，願意豁出命去。死裡逃生後我第一次為我一直堅持的信念感到迷茫。我覺得，也許我沒有我自己認為的那樣壞，而好人和壞人，也不一定是天生的。我救了沈暮歌，她眼淚巴巴地守在我床邊照顧我，連著那些曾經對我不友善的公安局的人，也對我溫柔了許多。原來人做善事，會心情舒暢，感覺並不賴。養傷的日子，我一邊幫沈暮歌繼續補習英文，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如果我放下我本來認定的，必須要死守的身份，我的人生也未嘗不會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可能。看著沈暮歌人畜無害的臉，時常把我當哥哥般依戀心疼，我對這種平靜安穩不用擔驚受怕的生活產生了留戀。我開始害怕加拿大的生活會毀了這份美好。媽媽臨終前的話在耳畔回響，一旦我向著我爸爸那樣的人發展，那我和沈暮歌之間，就再無可能。我做了個外公和姨媽一定不會喜歡的決定。我決定秉承媽媽的遺願，留在南臨，留在沈暮歌的身邊生活。姨媽到的前一天，我興衝衝地想去找沈暮歌。我亟不可待地想看到她得知我這個決定時的欣喜和安慰，卻正好撞上她和宋亦城告白。那些天因為我和沈暮歌親密的關係，她和宋亦城生了嫌隙。我知道宋亦城在吃醋，但我偏要繼續和沈暮歌越走越近。他那麼驕傲不可一世的人，在感情上吃虧的隻能是自己。但我高估了我和沈暮歌的關係。為了討好宋亦城，她用“同病相憐”四個字就解釋了和我的關係。原來在她的心裡，我不過就是她父親收養的一個可憐蟲而已，她心裡從來沒有我的位置。她豆蔻年華裡全部的悸動，都是留給宋亦城的。她和他之間，由不得我一個外人撼動分毫。那一刻，我為自己這麼久的內心澎湃羞愧不已。我感覺自己就是個笑話。明明生長在不見陽光的沼澤裡，和山頂上的參天大樹天差地彆，還顧影自憐地覺得自己，隻要放下，就可以攀附光明。沈暮歌永遠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壞人”，她唯一喜歡的隻有宋亦城。好在初戀的痛苦並沒有維持太多年。回到加拿大後，我按照我製定好的計劃生長。沈暮歌十八歲那一年，我和姨媽一起聯手，做局殺掉了沈重。在那幫誤入歧途的警察中，我還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上蒼對我不薄，讓宋亦城成了階下囚。我決定不殺他，而是給他一個壞人的劇本，讓他成為和我一樣的人——沈暮歌最討厭的那種人。而這一次，輪到我扮演所謂的“好人”。我會拿走宋亦城所有的東西，以不一樣的麵目回到沈暮歌身邊。這一次，我不會再錯失等待了這麼多年的幸福。隻是沒有想到，宋亦城的動作那麼快，我趕到海城還是晚了一步。再看到沈暮歌的時候，我已經是李之沐了。但我看著她對我不鹹不淡的樣子，看著她在皮皮做手術的間隙，魂不守舍，我知道我可能又一次輸了。為什麼比宋亦城更早出現在沈暮歌生活裡的不是我？為什麼我已經費勁心機讓他活在危機四伏之中，他卻還是可以克服一切障礙，永遠比我早一步站在她身旁？十三歲那年的慘敗，也許就決定了，和沈暮歌再相見，我和宋亦城之間還會有這場對決。我看著我們在迪士尼樂園拍攝的照片，微笑著給表妹林綺陌發去了宋亦城彆墅的地址。很快陌陌就會找到她，告訴她當年的真相。等待她的，一定是場和宋亦城的生死相博。我不是不心疼。但這世間唯一能夠打敗宋亦城的，隻有讓他自己墮落，幻滅在沈暮歌的世界裡。否則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把他們分開，他在她心裡永遠，都有一個我靠近不了的位置。隻是最後我終於沒有得逞。其實在沈暮歌答應和我離開海城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我又一次帶著她去了迪士尼，站在同樣的地方拍了一張照片。這一次她並不情願，連照片也沒有興趣看。她不知道，在她對著鏡頭露出勉強笑容的時候，我側身在她耳邊，吻了她的頭發。這就是此生唯一一張，我和她親密的照片。現在這張照片就躺在我貼身口袋裡，會跟著我去另一個世界。注射死刑的人是不允許攜帶任何物品的。我跟獄警哀求了很久，考慮到我的外籍身份，他們最後才答應通融。冰涼的液體注入我的血管之前，我把同時帶在身上的瑞士蓮巧克力放在口中，二十七年來的苦與甜都慢慢融化。我是楚離，也是李之沐。我一生隻努力做過一次好人，一輩子隻愛過一個人。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在西南邊境的田野上。黃昏如血，遠山含黛。她坐在夕陽底下，而我在她身後，靜靜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