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的那一年,我二十歲。母親給我取名望舒,是希望我一輩子過得舒心。但有一個給犯罪集團賣命的父親,從出生起就決定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安樂。父親是為了替蘭姨守一批貨,被人半路劫了,身中十幾槍最後才死的。死訊傳來,火拚發生的地方已經成了彆人的地盤,蘭姨手下那麼多人,沒一個敢去替我父親收屍。蘭姨掌管多倫多赫赫有名的蕭家,是商場上攪弄風雨的高手,也是江湖裡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她第一次對我笑得溫婉,還有點愧疚,“蕭家欠你父親一條命,蘭姨以後絕不會虧待你。你安心待在蘭姨身邊,讓我們好好照顧你。”“不能就這麼讓我們的人暴屍荒野,我去把白哥帶回來。”蘭姨還想說幾句漂亮話,身後一個高大清瘦的男人,打斷了她的煽情。這個姓宋的男子,是蘭姨半年前從越南帶回來的。聽說原本是個警察,在美國受訓,很有前途的那種。他父親還是國內一個市局的公安局長,根正苗紅的出身,本來該順理成章地成個英雄,不知道為什麼變節投靠了蘭姨。蘭姨當時去越南,是為了給死去的丈夫報仇。據一起去越南的叔伯說,宋亦城被捉後,為了活命,兩槍殺了自己的上級——同時也是他女朋友的父親,毫不猶豫。這樣的人自然是個狠角色。他跟在蘭姨身邊半年,一直受到最嚴密的監管和折磨。誰都害怕這樣一個受過頂級訓練,又有最狠的心腸的人,若不能徹底屈服,會為我們帶來怎樣致命的風險。他主動提出來要冒死為我父親收屍,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很意外。宋亦城和我父親並沒有交情,而他才剛恢複了自由,就要主動攬上這麼一樁要命的買賣,實在匪夷所思。“給我個機會證明自己。我可以做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父親成日裡忙著打打殺殺,對我並不算照拂得周全。但畢竟他生我養我,教我功夫,培養了我不少技能,就這樣讓他飄在外麵,成為孤魂野鬼,我也不願意。於是我拉著蘭姨的袖子,戚戚然落下兩滴淚來,“蘭姨,我想我爸爸,入土為安……”宋亦城沒有食言,他果真帶回了父親的遺體。雖然知道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我,下葬那天,我還是站在他身邊,認真地說了聲“謝謝”。沒了父親最後的庇護,蘭姨說是要替父親照顧我,實際上很快就開始讓我替她做事。我身手不夠過硬,心腸又軟,不適合替她殺人越貨,她就讓我去幫她籠絡生意場上的夥伴。第一次被那個老男人關在酒店包廂的時候,我看著他一身的肌肉,和四肢上紋滿的紋身,隻覺得一陣陣地反胃。我竭力控製著自己,告誡自己這就是在蘭姨手下討生活的方式,不過隻是謀生的手段而已。但當那個老男人把我壓在身下,我還是控製不了生理上到達極致的厭惡,拿過旁邊冰桶裡放著的啤酒瓶,重重敲在那人身上。看著從他頭上流下的鮮血,我知道,自己完了,蘭姨不會放過我。但與其這樣任人魚肉,屈辱而死,我更願意死得乾淨一些。就在我下定決心自我了斷的時候,宋亦城趕到了。他替我擺平了一切,衝瑟縮在角落裡、渾身發抖的我伸出手:“以後你跟著我。不過那你就需要變得更強,你願意嗎?”我呆呆地望著那張英俊又有些憂鬱陰冷的臉,做出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個決定。我願意為了自己,也為了他,成為那種最強、最鐵石心腸的人。跟著他的前幾個月,宋亦城真的讓我吃了很多苦頭。他按照警校培訓的方式訓練我,每天我要按照他的方法練習十八個小時以上,終於在幾個月後,他把我培養成了他第一個,也是最忠心的手下。他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讓我借彆的名頭,去美國幫他保護一個人。拿到照片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那個大眼迷人、笑靨如花的女孩,正是他的初戀情人。這樣的男人真是奇怪。他毫不留情地殺了人家的父親,卻又時刻擔心著她的安慰,巴心巴肝地讓我去保護她。這個任務雖然無聊,但隻要是他讓我做的事情,我不會拒絕。再加上能有個機會離開加拿大,去彆的地方看一看,我的內心也很渴望。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子,是在她大學的餐廳。這個叫沈暮歌的女孩子真的很能吃,那麼味同嚼蠟的漢堡,她一頓可以吃下兩個。這樣的暗中保護持續了半年,宋亦城偶爾也會過來。每次他都隻是站在離沈暮歌很遠的地方,拿望遠鏡遠遠地看一會兒,從來不去打擾她。我知道,他不敢,也不能。雖然他靠著單騎救出蕭家大小姐的事跡,已經逐漸站穩了腳跟,連大小姐也對他傾心,一門心思想成年後讓他做蘭姨的女婿。但隔著殺父血仇,礙於他們此時楚河漢界的身份,他就這樣保持遠觀,是對彼此都最好的選擇。我看著宋亦城一路青雲直上,殺伐決斷,逐漸成為蕭楚兩家不可替代的人物。他開始讓我陪伴在他身邊,換了一批人去保護沈暮歌,而我,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每晚夜深人靜,他就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許久都不會出來。有一日有急事找他,我自己拿了備用鑰匙開門,看見他躺在椅子上睡著了,電腦屏幕還亮著。桌麵上打開的,是一個平日連我也不會發現的加密文件夾。我心跳得砰砰砰的,但忍不住自己好奇的心。宋亦城這些年一直睡眠很淺,容易被驚醒,我隻敢隨便挑了幾個子文件夾打開。裡麵並沒有什麼致命的機密,而是宋亦城心底最深的秘密。那是從我開始保護沈暮歌開始,每天收集的記錄她日常軌跡的照片。他每晚把自己關在書房,就是為了有這片刻的獨處,看這些照片。睹物思人,這個遠在重洋,承受著喪父之痛卻又對真相一無所知的女子,是宋亦城的解藥,也是毒藥。他手段一日日狠厲了起來,在蘭姨手底下越爬越高,但眼神卻愈發冰冷陰深下去。我知道,思念和矛盾已經把他折磨得刻骨。我有記錄每次任務情況的習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回溯這幾年跟著宋亦城的痕跡,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困惑起來。他看似冷酷,把蘭姨原來的生意越做越大。但他潛移默化地在布局將來的正當生意,也約束所有人不再輕易用武力解決問題。看似對蘭姨忠心耿耿,對林綺陌半推半就,但那眸子裡的眼神,分明是發自內心的冷。一個真心隻想上位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多做事的條條框框,甚至讓他很多時候看起來,像個心熱麵冷的善人?沉浸在這樣的懷疑思索中讓我成日精神渙散。在一次單人行動中我失了手,落到了國際刑警手裡。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中國麵孔。他告訴我,中國警方一直在追查蕭家的一舉一動,他們始終懷疑蘭姨他們與當年的一位公安英模之死,脫不了關係。他查清了我的身世,知道我是蘭姨手下的人。問我願不願意做警方的線人,以後若成功抓到了蘭姨,可以轉成汙點證人,換一個新的環境生活。這人和宋亦城相似的眉眼,讓我幾乎在一瞬間猜出了他的身份。於是我做了人生中第二個最重要的決定,就是成為警方臥底。我沒有說出宋亦城的事,也對蕭家重要的秘密守口如瓶,但我思考了片刻,就答應了這位宋局長的要求。我隻是懷疑宋亦城的身份,但並不確定。我能做這個臥底,若他真的是潛伏在蕭家內部彆有用心,那我就是和他站在一條戰線上的人;如果他不是,僅僅隻是野心巨大想在黑道上呼風喚雨的人,那我的臥底身份也可以能對他的安全多一重保障。這件事我對誰也沒提。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宋亦城親口對我說出他的秘密,我的這個秘密,也會爛在我的肚子裡,永遠沒有人知道。後來我和他一起回到了海城,中間經曆了很多事。我看著他和沈暮歌相愛相殺,有時覺得好氣又好笑。他對她的感情更像是自我折磨。他給她關心的孩子捐獻肝臟,被知道真相的她廝打咒罵,他軟禁了她又故意放走她,他為了她擋貨車、擋子彈,被她打到骨折。他什麼事都為她做了,從來沒討到半分好。但是她隻要對他那麼明知是彆有所圖地笑一笑,他就可以開心上好幾天。在感情與理智的天平間左右搖擺,宋亦城和我就好像在走著同一根鋼絲。很多次他對她的偏心都差點為我們帶來無法挽回的局麵,但我也隻能看著他甘之如飴,而我生死相隨。宋亦城為了沈暮歌差點死在了泰國。這一次我是真的害怕了。六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第一次分開就差點陰陽相隔。更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我發現了他更多的秘密。他收集了數不清的蘭姨犯罪的證據,都是從他這些年經手的業務中,想方設法保全下來的。他和蕭家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但表麵上卻和林綺陌越走越近。他突然決定了訂婚,我匆忙訂了鑽戒回來,看到他求婚時的眼神,很顯然,他在準備著最後動手了。我很慶幸,此時此刻我作為警方臥底的身份。不僅僅因為這個身份可以幫到宋亦城,也因為在我的內心裡,我比誰都更討厭蕭家做的那些肮臟血腥的事情。如果我爸爸不是這樣不堪的身份,如果我可以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長大,如果我可以隻是一個過著平淡生活,不曾知曉世事的人。如果我能在正常的情況下認識宋亦城,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我對宋亦城的感情,從來沒有奢望,但還是很期待,當我們彼此都能以自己真實身份坦然相見那一天,我可以告訴他,在看不見的這條戰線裡,我們曾經是背靠背的戰友。宋亦城的反擊經過了多年的籌謀,他設計了詳儘的計劃,打算將蕭楚兩家的人悉數收入囊中。我本覺得時機已到,可以把他的計劃向宋警司和盤托出,卻最終選擇了沉默。我發現宋亦城采取的方式是匿名舉報,而蕭芷蘭總暗中和海城某位神秘的人物,保持著不為人知的聯係。聯係起宋亦城這麼久浮浮沉沉的行為,我突然明白,他選擇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的原因——他所在的係統內部,出了叛徒。對這個叛徒我一無所知。我能做的隻能是同意宋亦城為了營救沈暮歌的冒險計劃,由他引蛇出洞,而我來幫她英雄救美。隻是我沒有想到,這個並不算很難的任務,卻是我生平完成的最後一個任務。如果不是為了完全地擋住沈暮歌,也許子彈不會這麼輕易地打進我的身體。我看見那個叢林裡飛速遁去的黑影,知道動手的就是潛伏在暗處的那個人,那個宋亦城一直找不到的叛徒。看著沈暮歌在我麵前哭得梨花帶雨,我有些欣慰,又有點無奈。這個小時候出生在蜜糖罐裡,後來又遭遇了多重打擊命運迥異的女孩子,沒我聰明,沒我漂亮,也沒有我能打架,但卻獲得了宋亦城全部的愛。一想到我用生命換來的,是為她和宋亦城成人之美,發自內心來說,我還是有點嫉妒。但是看她慌亂之中還是頗有決心能夠挽救宋亦城的樣子,我知道宋亦城沒有選錯人。那麼我為他而存在的這麼些年,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又覺得完滿了。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親口向宋亦城說出我的身份,也不能再陪伴他再度過日後的險象環生了。我按下了手機裡存儲好的,發給宋警司的暗語。希望他能收到消息,還來得及趕去蕭芷蘭安排的陷阱。做完了這最後一件事,我隻覺得很累,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飛向雲端的時候我似乎又看見了六年前初見時的宋亦城。他站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雙手插袋身形落拓,遞給哭泣的我一張紙巾,然後向我伸出手,淡淡地說,“以後你跟著我。”如果還可以重新選擇一次,我依然還是會選擇在那個時刻握住他的手,和他再走一遍這這條荊棘叢生的路。我愛你,但你也許從不知道,又或者你知道了也假裝不知道。但我總算是用儘了我的一生來愛你,所以我一點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