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亦城人生中出過的第一個現場,成為他警察生涯最黑暗的瞬間。他帶隊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清理。在場的幾十位刑警看著宋亦城站在封鎖線外麵,都不由得停了手裡的工作,悲愴而痛心地看著他。一具遺體放在離車禍現場不遠的地方,被藍色的密封袋包裹了起來。宋亦城蹲下去,呆滯了幾分鐘,顫抖著手拉開拉鏈。那張平日裡朗目劍眉英氣逼人的臉,他在加拿大最絕望痛苦的日子裡,時不時會想起來,給他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現在這張麵孔掩蓋在黑紅的血跡下麵,靜靜地也隻若平時在家裡沙發上打盹那樣。現場沒有人敢靠近他。從和宋陶並肩作戰多年的戰友,到警隊剛來的默默無聞的新人,都知道這對宋亦城來說意味著什麼。宋陶作為經驗豐富的老刑警,自然不肯在楚離那群人麵前低頭。車行駛到城郊結合有行人出沒的地段,從短暫昏迷中清醒過來的宋陶,試圖奪車反抗。在打鬥之中車輛失控,一頭撞上了山崖,沒有係安全帶的宋陶從擋風玻璃上被甩了出來,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就已失去了生命特征。他本來是有機會完全拿下方向盤的。據現場目擊者的描述,在激烈的打鬥中商務車在村道上是瘋狂蛇形般行駛的,為了避免衝撞到無辜的路人,宋陶最終選擇了猛打方向盤撞上山崖。父親用實際行動踐行了宣誓成為警察時的誓詞,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宋亦城猛地抬起頭,滾燙的眼淚衝撞著眼眶,強忍許久,從鼻梁上默默地滾落下來,隨即被他快速地抹掉了。這不是他倒下的時候,也不是他放任悲傷的時候。他站起來,問旁邊的人,“現場的傷者呢?”“女傷者……您母親已經被送到最近的醫院。據現場急救醫生的診斷,身體隻有一處骨折,沒有生命危險。但比較嚴重的問題是,阿姨車禍前遭受了嚴重的鈍物擊打,造成顱腦損傷。可能……有生命危險。”在趕來的路上他已經收到了法醫報告,在他家中發現的血跡,DNA和母親的吻合。楚離在綁架的時候就采取了殘忍的暴力手段,這應該也是為什麼,宋陶會拚命奪車導致車毀人亡的原因。除了作為警察的天職,除了除暴安良,父親也想保護家人,讓母親有儘早救治的機會。“麻煩替我跟醫院說一聲,我可能會晚一點兒到醫院看望我媽媽。還希望我去的時候醫院可以通融下,允許我24小時探視。”宋亦城轉身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走了幾步,聲音不大也不小,“大家繼續手頭上的工作,我沒事。”他走到麵目全非的商務車副駕駛的那一側,一行細細的血跡從車門旁邊的地麵開始,斷斷續續地在馬路上延伸了幾十米,最後順著道路靠外麵的那一側護欄缺口,徹底消失了。時間緊迫,法醫在現場進行了作業,看到宋亦城走過來,快速地說,“血跡血型符合失蹤者沈暮歌,是A型。目前沒有發現犯罪分子的O型血。”宋亦城的太陽穴狠狠地跳痛了一下。父親身亡、母親重傷、沈暮歌被楚離擄走,而且她還受了傷。他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楚離會對她做什麼,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還活著。幾天前求婚的那一刻,她在他耳邊堅定地說出了那句“我願意”還言猶在耳,她笑得那麼甜,如今卻不知道再見麵時,是不是生死相隔。宋亦城看著夜幕下,荒野裡呼嘯搖晃著的野草樹木,目光落到了眾人看不清楚的遠方。終於像是確認了什麼想法,他拿過對講機,緩緩地說,“把搜索範圍向南擴大,他們肯定已經出了省城地界了。”鑽心的疼痛混合著劇烈的顛簸,沈暮歌偶爾清醒的時候,隻覺得時間都是混沌的。她斷斷續續地做著噩夢。有時是和媽媽在肯德基吃飯,番茄醬突然變成鮮血濺了她一臉;有時是楚天南抓了她,這一次要帶她去的地方,是長滿白骨的沼澤。那日在宋亦城家發生的一切更是無數次地回放。她和許阿姨正在數一共包了多少個餃子,隱約間聽到客廳有人進來。她還以為是宋亦城回來了,抬起頭卻看見那張陰鷙冷漠的臉。許阿姨還沒來得及喊在臥室裡休息的宋叔叔,就被楚離手下的一個人捂住嘴巴,從身後拿出一把榔頭,不要命地砸下去。隻兩下,許阿姨就徹底昏厥了過去,血跡濺濕了她的裙擺。沈暮歌反應過來,對臥室裡大喊了一聲“宋叔叔!”,正欲還手自衛,兩雙大手卡住了她的喉嚨,用一塊冰涼的紗布捂住了她的嘴,接下來的事她就都不知道了。清醒過來的時候,宋叔叔正趴在駕駛座上麵,和那個一臉殺氣的司機爭搶著方向盤。楚離在副駕駛上拿槍對著宋叔叔,在封閉又不穩定的空間裡開了一槍沒有打準,子彈擦著宋叔叔的肩膀過去,彈殼打在車門上“砰!”的一聲。電光火石間,不知道為什麼,宋叔叔突然扳過了方向盤,一座陡峭的山崖驟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緊緊地抱住了旁邊已經陷入昏迷的許阿姨,希望能幫她減少哪怕一丁點兒的衝擊。車頭“轟!”一聲撞上前方的時候,她也以為所有人已必死無疑。那個時候她心裡想,同歸於儘也好,總歸沒有讓壞人逍遙法外。隻是,她再也沒機會見到宋亦城了。可她並沒有死,還和那個她熟悉又陌生的人在一起。一陣涼風吹來,沈暮歌徹底清醒了過來。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分辨出自己正身處於一個大貨車的後箱裡。車裡裝了半倉的貨物,隻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從駕駛室的後窗裡透過來,完全看不清外麵的環境。她身邊和她並排坐著的是楚離。留著看守所裡剪的寸頭,數月不見,他整個人麵目大變,形容枯槁,麵頰凹陷了下去,蒙著一層戾氣。沈暮歌厭惡地想把身體從他身邊挪開,手腕撐在地上剛要用力,就感到一陣疼痛。她低頭摸索,才發現楚離用手銬,把他們兩人銬在了一起。她發出的動靜驚醒了楚離,他從沉睡裡驟然驚醒,看見她還在身邊,又似乎放下心來。沈暮歌手肘往後在車廂上撞出“咚咚……”的聲音,“放我下車!”楚離抬手阻止她自虐的行為,“彆鬨!很快就到了。”“我要下車!”沈暮歌和他不過幾厘米的距離,黑暗中隻讓她覺得難以忍受。父親、宋叔叔、許阿姨,每一個慘遭楚離毒手的人,在她腦海中浮現,讓她不想和這魔鬼多待下去一分一秒。她更劇烈地掙紮起來,被困住的雙腳在地上亂蹬。車禍發生時她前胸後背都受了外傷,好不容易止住流血的傷口又崩開了,衣服上滲出斑斑的血跡。楚離從身後抱住她,壓得沈暮歌動彈不得。他一隻手繞著她細細的脖子,任由她徒勞地在自己的懷裡扭動。“你有一個傷口切斷了血管,這路上也沒有藥,再折騰下去你會死的!”“那也比做你的人質強!”她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再不能把楚離推開半分,逐漸地也脫了力。但她不肯認輸,低頭咬住楚離的手臂,狠狠地要咬下一塊肉。楚離也不動,歎了口氣,“你這樣我沒法幫你重新包紮。”沈暮歌不為所動,傷口崩裂的地方血流得更快。楚離無奈,敲敲後廂連接駕駛室的窗口,“再給我一支。”又一管鎮定劑注射進了沈暮歌的體內,懷裡的人終於安靜了下來。楚離感覺到她的身體逐漸軟了下去,安靜地在他懷裡睡著了。車廂悶熱,他打開頂部的天窗,讓外麵的新鮮空氣可以進來一些。月朗星稀的夜空,一些涼薄的月光打在沈暮歌的臉上。楚離替她輕輕撥去額上的發絲,在光潔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以後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形銷骨立的楚離不聲不響地抱著懷裡的人,喃喃地說。終於能夠下地自由活動了,沈暮歌走到窗前,躲在窗簾後麵往外望去。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房子是竹木結構的寨子,四周圍繞著墨綠幽深的熱帶植物,每天都是明晃晃的大太陽,熱得發慌。除了楚離每天來看她,還有一個當地的大媽會三餐上門送飯。大媽穿著民族服飾,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並不是漢族人。今天沈暮歌有了力氣,等大媽送飯來,她試探性地問道,“今天幾號了?”比劃了半天,兩人不能語言溝通。沈暮歌正抓耳撓腮,看到牆角裡掛著一本布滿灰塵的日曆。她扒開上麵的灰塵,發現日曆竟還是今年的,隻是還停留在春節的時候。她指著日曆,大媽似乎明白了過來,嘩啦啦地把日曆往後翻,指著25號那一頁,咧嘴笑了。沈暮歌算了一下,從她離開海城那天算起,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以宋亦城的嗅覺,距離不遠的的話應該早就找到他們了,再加上現在所處的這個環境,她懷疑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西南邊境附近。房子周邊也有不少人把守,楚離每天隻會短暫地在這裡停留,其他時間都在外出忙碌。他雖然每次來看她時,基本都是沉默,沒有說起過接下來的計劃。但她隱隱地感覺到,他並不是隻想出境,而是要在這裡再完成一些彆的事情。楚離的目的是什麼?沈暮歌莫名感到一陣恐慌。她跟大媽比劃著,問她這裡有沒有電話,大媽起初不解其意,明白過來後神情立刻變得十分緊張,慌忙拿著她隻吃了幾口的剩菜就掩門出去了。沈暮歌走到床邊坐下,盤算著自己的處境。目前這裡與世隔絕,與外界不通消息。屋子四周被人重重把守,而她傷勢未愈,手無寸鐵,要憑自己的能力逃出去,幾無可能。她突然想到了,宋亦城當年被困在蕭芷蘭手下的時候,就是這般孤立無援。眼下她能指望的,大概隻有一個人。正出神,那人正好從外麵回來,跟手下交談了幾句,看了她這個方向一眼,然後心事重重地向著這邊走來。她快速扒下幾根頭發,回到床邊側身躺下,眉頭緊鎖做出了痛苦不堪的樣子。門被推開,楚離沉默地進來,走到窗邊的椅子坐下,輕輕地問道:“今天有沒有好一點兒?”沈暮歌一如往常地不答話。楚離呆了一會兒,才發現她渾身發抖,趕緊站起來緊張地問道,“怎麼了?”“疼……”沈暮歌弱弱地說,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彆怕,我馬上叫人請醫生。”楚離把她抱了起來。這一次沈暮歌沒有掙紮,安安靜靜地,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西南邊境,幾個一身迷彩打扮的人半蹲在草叢中。其中一個戴墨鏡的瘦削男子,拿著望遠鏡四處觀察了一番,低聲說,“應該就是前麵的村子了。”傍晚的日頭沒有那麼毒,他把墨鏡遞給旁邊的同事,同時摘下了墨鏡,露出那雙深邃沉靜的眼睛。“再等我幾天,我一定可以找到你!”歸巢的雀鳥被他們疾行的步伐所驚擾,呼啦一聲從頭頂掠過。山的另一邊,一個陰冷狠厲的男子,看著遠處而來的歸鳥,夕陽的光輝灑在身邊那個熟睡的女子臉上,歲月靜好。這樣的日子,如果可以長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