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麵的地點，安排在了南臨公安局大院兒，沈家的老房子裡。時隔數月，再次回到這個家裡，給沈暮歌的感覺卻是恍如隔世，些許恍惚。屋內的陳設依然保持著多年如一日的纖塵不染。她站在客廳中央，吊燈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氤氳的光，晚風從打開的窗戶裡吹進來，窗簾迎風展動映照出波浪形的影子。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了小時候，媽媽穿著白色連衣裙，在蒸汽迷蒙的廚房裡忙碌。爸爸下班回來，公文包都顧不得放下就一把抱起她，硬硬的胡須紮得她生疼。書房門前那張桌子，她做作業的時候宋亦城就在旁邊拿一本書看著，雞兔同籠的題算不出來，他就賞她一記不輕不重的爆栗。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輕輕地自答了一句。一直到午夜時分，宋亦城也沒有出現。沈暮歌抱臂站在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她知道小嫣他們就在外麵不遠的地方，但她並不願意開門出去詢問；她關掉了手機，不想被任何信息打擾。她的希望已經落空了太多次。這一次，她不想再聽見任何壞消息，寧願學鴕鳥埋起頭。隻要沒有人來敲門打擾，沒有人來告訴她，又出了變故，她就這樣天荒地老地等下去。不知道又過了多久，門外有人輕輕地敲了兩下，深夜裡這聲響讓她的心裡地動山搖。打開門，門外站著的那個人，昏暗的門廊燈下長身而立，側臉沉浸在黑暗裡十分沉靜，手裡還拎著什麼東西。沈暮歌不出聲，木木地把他迎進來。宋亦城踏進來，把手中的東西遞給了她。她打開，是一桶缽仔糕，紅豆、葡萄、山楂，各種味道的都有，還冒著熱氣。“組裡事情太多，缽仔糕那家店又在城那頭，所以來晚了，還擔心你等不及。”宋亦城無所掛礙地躺在沙發上，伸展了四肢，看上去很累，疲憊到了極點。沈暮歌夾起一個紅豆缽仔糕，咬一口下去，軟糯溫熱的Q彈在唇齒間跳躍，細膩香甜。他下一句話說的是，“沈叔叔，不是我殺的。”沈暮歌一驚，下唇被門牙狠狠地咬了一下。當年出麵的還是蕭芷蘭，他並不知道楚離才是主謀。蕭芷蘭讓他殺了沈重保命，以後替他們做事。宋亦城本來的打算是玉石俱焚。如果需要殺害沈重出賣靈魂才能活下去，他寧可這個世界上從此沒有宋亦城這個人。千鈞一發之際，沈重用眼神示意他，先答應下來。他以為沈重埋了什麼伏筆，整個事情還有轉機，就姑且假裝答應了。他請蕭芷蘭的人出去，自己要親自解決沈重，他等待著沈重說出他的計劃，卻不知道，他的計劃不是求生，而是求死。“按他們說的做。”沈重抬起他拿槍的那隻手，一寸寸移到心臟的位置。宋亦城手腕一抖，額上青筋暴起，“不可能！”“聽我說完……”沈重另一隻手拍著他的肩。“今天要我從這裡活著出去，是不可能了。蕭芷蘭這個人我有過一麵之緣，她能隱忍這麼多年，他們今天就是衝我來的。全軍覆沒，是我判斷失誤，我對不起外麵那幾個兄弟。”說到這裡，沈重這樣的鐵漢聲音也哽咽了。“我是走不出去了，但你還有機會。蕭芷蘭和你無冤無仇，而你又能為她所用。想辦法活下來，這個案子，以後要靠你繼續追查下去。”宋亦城微一搖頭，顫抖著說，“這把槍裡子彈滿膛，等下我們從這裡衝出去，無論生死，沈叔叔我們博一把！”沈重笑著搖搖頭，“沒有勝算，以命換命又能如何呢？這是任務，你必須服從。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個真正的臥底了。”宋亦城無法答應，“沈叔叔，這個任務太難了。”“是啊。活下去比死難多了，我知道……”沈重眼睛裡盛滿了慈愛和心疼：“於公，這個案子我追查了這麼多年，他們的人這些年持續作惡，禍害的不隻是我們這幾個警察，我希望你追查到底，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於私，我希望你還能有機會回到暮歌身邊去。她一定正在等著你，如果還能有那麼一天，叔叔就把她交給你了。”宋亦城一直回避著提到“沈暮歌”這個名字。他害怕一旦提到了，就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此時此刻的軟弱，會徹底崩潰的。聽到沈重這番話，他咬緊腮幫，牙架咯咯作響，雙眼都充了血，愣是不讓眼淚流下來。“亦城，堅持下去！等見到暮歌的那一天，我還想你親口幫我轉告她，爸爸一直忙於工作對不起他們娘倆兒，但爸爸永遠愛她。”宋亦城來不及反應，沈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抬起了他的槍口，連續扣動了扳機。沈重的死，本是橫亙在她和宋亦城之間，一座高不可越的山峰，她剛在這裡等他的時候，也做好了再也翻不過去的打算。得知真相，她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隻覺得更加心痛。她高大偉岸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生命的最後時刻居然是開槍自殺的。她低估了父親麵對死亡也要追尋真相的決心，也低估了宋亦城忍辱負重的生命力和意誌力。隻是不知道，這度日如年的歲月，宋亦城一個人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是如何做到現在這般泰然自若的。她抹抹眼淚，斷斷續續地說，“白望舒……是為了救我死的。”“我知道。”“她也是警方的臥底。”宋亦城沉默了幾秒，說，“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她一直在你身邊，為什麼從來不亮明身份？”“理論上，我的身份她也不知道。白望舒的父親是蕭芷蘭以前手下的一個頭目，後來在火拚中死了。蕭芷蘭算是收養了白望舒，但其實是要她接替她父親，幫她做事。她是在什麼時候，怎麼和我們的人接觸上的，開始成為我們的內線的，我還真不知道。”宋亦城揉揉酸脹的太陽穴，“這涉及高級機密，還不能披露。”“她臨終的時候，本來是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你的。”沈暮歌慢慢走過去，噙著眼淚看他，“她還說，能夠跟你相守相攜這些年，她也沒有遺憾了。”這話在宋亦城心上紮了一針。在這麼多數不清的黑暗壓抑的日子裡，隻有白望舒一路相隨，從無怨言，為他掃平一切障礙，對他以命相護。臥底的身份讓他不能容忍一絲風險。但他們一直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共擔風雨的知己。她一直是唯一他能夠把後背，毫無顧慮留給對方的人。可他卻極少對她有溫存的隻言片語。他不知道，白望舒死前是否明白，他並不是把她當成一個可以依賴的盟友，或是得力聽話的助手。他原本是打算有幸能夠完成這個任務的話，帶她離開原本罪惡肮臟的環境，給她安排一個乾淨的身份，和可以重新開始的未來。隻是他再也沒有機會了。也永遠不得而知，既然她本是相同身份的戰友，為何卻對彼此的身份都絕口不提。對話到這裡沉默靜止。他們雙方似乎都需要一點兒時間，消化這麼多年來的情緒。宋亦城看了看表，站起來，“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還要回專案組。”他站起來的時候，深夜的冷風把飄散的窗簾吹開了，一片清冷的月光打在那張臉上，沈暮歌才發現他瘦了很多，凹下去的眼眶更顯得深邃沉靜。宋亦城把門打開一條縫，想了想終於說了一句，“等我……”“忙完這個案子”這幾個字還沒說完，就感覺被人從後麵緊緊抱住。沈暮歌的臉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上，感受著他滾燙的溫度，雙臂被他清瘦的骨架硌得生疼。強忍了許久的眼淚再也無法忍耐，大片大片地滴落下來，瞬間打濕了他的後背。宋亦城轉過身來，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腦，輕描淡寫地說，“乖嘛，都過去了。”她卻是越哭越大聲，好像要把這輩子的力氣都用光了。她哭父親犧牲的壯烈，哭至今還不能公開身份的白望舒，哭宋亦城差點兒賠上性命臥薪嘗膽。門廊外似乎又人向這邊靠攏的聲音，想到程嫣他們還在外麵，宋亦城有點兒囧，一邊哄著她，一邊捂住了她的嘴，“小點兒聲，彆人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你……”但他越是哄著，她越是哭得放肆，像一個失控的開關，水花四濺。既如此，他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宋亦城捏起她下巴，用一個濕熱的吻封住了她的聲音。沈暮歌嗚嗚了兩聲，閉上雙眼迎接他這個毫無保留的親吻。兩人不顧一切地激吻著，要把被偷走的這些年，都找回來。沈暮歌踮起腳來高高的，雙手使勁攀住他的脖子，恨不得長進他的身體裡。宋亦城自少年時代，就有爐火純青的接吻技巧，沉澱多年更是已臻化境，讓她離開那麼一刻都不舍得。兩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裹著白紗的窗簾，墜落在沙發上。宋亦城暫且放開了她，俯身看著她，眼裡裝滿了柔情，撫摸著她發際線的幾縷頭發，壞壞地說，“我還要回去加班呢。”“不準你去。”沈暮歌任性了起來，單臂勾住了他，貼身上來更用力地回吻回去。“我之前蓋的是壞人宋亦城的章。我今天要蓋警察宋亦城的章。”她這樣說著，解開了束成馬尾的頭發，滑落的吊帶連衣裙下麵，露出了白嫩瘦削的肩膀。宋亦城熄滅了屋子裡最後的一盞燈，一路向下，攻城略地。一夜好夢。沈暮歌醒來的時候，窗外剛露出魚肚白。她一摸自己身邊，空曠冰冷，宋亦城不知所蹤。“宋亦城……”她失去了太多次，以至於任何突然而至的不告而彆，都會讓她慌張失措。隨手抓過一件衣服披上，她每個屋子找了一遍無果，打開大門衝了出去。樓道裡沒有任何人，程嫣他們也不在。沈暮歌往外走，沈家在一樓，出了單元門是一個長長的階梯，通往外麵的花園。清晨的小區裡並沒有往來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拾級而下，沒頭蒼蠅般地在花園裡東張西望。他大概是，又接到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任務？她心裡這麼想著，不知道這回又要分開多久。一轉身卻看到他就在她身後，提著早餐，像看妖怪般地盯著她。“你做什麼？大白天扮鬼嚇人？”他上下一瞟，皺了眉。她出來得急，居然光腳走了這麼多路，腳丫被磨得又臟又紅。外套淩亂地披在身上，雜亂的頭發像剛從瘋人院出來。“上來……”他沒好氣，把早餐遞給她，卻蹲了下來，指指自己的後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背過她了。沈暮歌繞著他的脖子，全身心地壓在他寬闊平台的後背上，下巴被肩胛骨戳得疼，但還是覺得很幸福。到單元門前的那條階梯，又長又陡，他背著她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上去，沉默而用力，就像細數他們這二十年走過的每一步。沈暮歌把臉放在他後頸窩和耳朵的間隙裡，自己呼出來的氣又就著他的溫度回到自己臉上，她覺得這條路好長，長到她希望是一生。在單元門口，他把她放了下來，額頭上積出了密密麻麻的汗，大口喘著氣。“我說，以後我一個月工資隻有6500，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吃了，我都快背不動了。”她小拳拳錘著他胸口，“哪兒有那麼誇張啊！我隻是吃得多，但並不胖。”“豬裡麵，你是不算胖的。”他抹著額頭的汗，衝她伸手，“渴死我了，豆漿先給我喝一口。”她笑嘻嘻地遞給他，那杯滾燙的豆漿卻突然從他手中滑落，撒了一地。宋亦城眼前一黑，直直向後倒下，差點兒從台階上滾下去。沈暮歌眼疾手快拽住他，他忽然“撲通”一聲倒下，她才發現他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裡外的衣服都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