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打入沈暮歌身體的時候,她並不覺得多痛。巨大的推力讓她正好向前跌倒在宋亦城麵前,剛好看清他的眉眼。那張曲線分明的臉上蒙了血跡和灰泥,嘴唇都是鉛色的,隻剩一雙深邃的眼睛還在發光。宋亦城從泥漿中,用儘全身力氣掙脫出一隻手臂,把她努力攬進懷裡。剩下的幾枚子彈落在他們周圍,劈裡啪啦,彈夾已經空了的楚離還在發瘋般地扣動扳機。楚離如果想槍法準一點,水泥坑裡就隻剩下兩具屍體了。但當他看到子彈擦著噴泄的泥漿,打在了沈暮歌胳膊上,濺起了小小的血花時,楚離剩下的準星就全偏了。他恨宋亦城,恨得入骨,恨不能同歸於儘。但是他沒辦法讓沈暮歌跟著受一點兒傷害。她曾經是他的太陽,他的整個世界,到現在她都好像是他的全部感情,他的命。他做不到。楚離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這個時候,最冷靜的反倒是蕭芷蘭。事已至此,誰都沒有機會回頭。她不能婦人之仁。楚成平從楚離手裡拿回了槍,開始重新裝彈夾。宋亦城從他的角度能看到楚成平的動作。泥漿的高度已經達到脖子的位置,他不剩什麼時間了,示意沈暮歌把頭再往下埋一點。她淒然一笑,但不以為然,隻是問他,“你既然有計劃可以找到我,為什麼還真的空手就來?”宋亦城頓了一下,才說,“那萬一白望舒失手了呢?我賭不起這萬一。”餘光裡楚成平幾個人已經準備再一次射擊,被楚離回身一個擒拿壓在身下,抬腿踢掉了另一個人的槍,上麵的眾人頓時亂作一團。在水泥漿開始蔓延到唇齒間的時候,沈暮歌覺得她畢生最安心的就是這個時候。斯人在側,四目相望,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將他們分開。死亡也不可以。隻看到那兩個即將被水泥淹沒的人,沈暮歌主動抱緊了宋亦城的麵頰,堅定地親吻在了一起。宋亦城也粘住了她小小的嘴唇,忘情地回吻著她。兩人連成了一個整體,在漫天的灰暗中,兀自發光。在最後的意識裡,沈暮歌隻記得,頭頂四麵八方都發出地動山搖的巨響,一陣彌漫的煙塵,緊接著一陣更密集的槍聲。一切陷入了戛然而止的黑暗。沈暮歌從混沌的夢境裡清醒過來,頭頂是一片虛無的白色天花板。手指上連著的儀器不緊不慢地滴滴作響,一個白衣天使正停在她的視線上方,查看著她的反應。她居然又沒有死。沈暮歌心下一墜,慌張地坐了起來,就要往門外衝,“宋亦城呢……”她想說的是,“他還活著嗎?”護士按住她,她起身掙紮,被另一雙手抱住,不停地拍著她,“他沒事,你不要激動,你傷得不輕。”抱著她的,是一個鵝蛋臉,丹鳳眼的女警察,一身製服英姿颯爽,眉眼似曾相識。沈暮歌在回憶裡搜索了半天,認出了她。“你是……小嫣?”小嫣笑得爽朗,“我還以為你躺了這麼多天,都傻掉了,認不出我了。是我,程嫣。”小嫣幫沈暮歌把床頭搖起來,安撫著她躺下來,“你昏迷了一個星期,現在覺得哪裡不舒服嗎?”沈暮歌低頭看看自己,胳膊上纏著紗布,但動一動有痛覺,應該沒有傷到筋骨。周身疲憊,頭沉重發暈,但是五感四肢都還在,自我感覺還好。她搖搖頭,“我沒事。”小嫣這才放心,等護士檢查完畢出去,起身反鎖了病房門,才回來壓低了聲音說,“宋亦城現在在省廳專案組,清醒過來就上一線了。沒顧得上等你蘇醒,走之前再三叮囑我好好照顧你,我剛已經給他發過微信了。”沈暮歌聽到“專案組”這三個字,並不詫異。小嫣繼續竹筒倒豆子般地彙報,“這次牽連的人,比二十年前的南臨楚天南大案要多得多。目前偵辦工作還是絕密。組織上擔心你的安全,特意把我從下麵抽調上來保護你。以我的級彆,能接觸到這樣的案子,全靠宋陶警司信任。”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沈暮歌其實已經放棄了。她想這中間一定出了什麼變故,宋陶不會再出現了。從泰國回來,沈暮歌再也顧不上那麼多,她必須去求助宋陶。他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也隻有他有這個能力,能接近宋亦城身份的秘密。宋陶聽完她兩個小時的陳述,神情越來越嚴肅。等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沉默了半個小時,煙蒂在煙灰缸裡堆起了一座小山。他凝重地說:“以下我要說的話,都是絕密。按照紀律,我一個字都不能說,但考慮到此時情況的特殊性,和你作為沈重遺屬的關係,下麵我會為你介紹6.8專案的情況。”沈暮歌出國的時候,宋陶向她承諾,會一直追查沈重殉職的案子,並不是一句空話。他主動調回南臨,反複向上級申請參與調查,越級彙報的事兒也乾過,最終在一年前,排除重重阻礙,重啟了這個案子的調查。沈暮歌第一次被宋亦城控製的時候,宋陶短暫失聯,就是在公安部協調部署專案組的調查。雖然許含煙感覺到,宋陶加班出差的頻率異常密集,為了保密,他堅持封口不提。這件事在省內公安係統內部,都是沒幾個人知道的秘密。線索中斷多年、又沒有明確偵查方向的懸案,追查起來進度十分緩慢。沈暮歌找到宋陶的時候,整個專案組一度都到了中斷調查的邊緣。沈暮歌的陳述,為案件偵破撕開了一個有力的缺口,也讓之前零星的線索可以被合理地串聯起來。對於宋亦城的身份,宋陶一無所知。聽了她的說法更是大吃一驚。宋亦城的所作所為,如果不是有隱藏身份,那他就得做好心理準備,把獨生子送進監獄,或者是法場了。“6.8專案的卷宗我查閱了無數遍。我很確定,沒有潛藏、犧牲或者下落不明的任何臥底的記錄。雖然他是我兒子,但我也隻能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為了弄清宋亦城的身份,宋陶加快了所有調查進程的步伐,並一直在申請權限,調取宋亦城留存在國際刑警組織的最終檔案。這一切在宋亦城訂婚儀式前並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沈暮歌也沒有將訂婚儀式的事情告訴宋陶,她一旦如實相告,宋陶是不會允許她以身犯險的。但她不能錯失這麼好的報仇機會,也不能在宋亦城身份水落石出之前,失去能查清這一切的機會。隻是訂婚儀式後,楚離控製了她的一切。她始終沒有機會,向宋陶報信。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使他能鎖定宋亦城和沈暮歌出現的最終位置,力挽狂瀾地阻止了這場悲劇,她不得而知。“一周前,我們接到了匿名舉報。以海城為中心,出現了多個跨國作案的犯罪分子,有些是國際刑警一直在追查的,有些是沒有進入過警方視線中的。所有的舉報都有詳儘清晰的證據,明確的身份和潛逃路線指引,在專案組的統籌下,調度了最大警力,將這些人逐一控製。”說到工作,小嫣的神情也嚴肅了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宋陶警司讓我從所裡到了省廳,說有重大的案件需要我配合。我當時還不知道我要接到的任務,是與你接觸、保護你。但當時你和宋亦城都已經處於失聯的狀態,短時間內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找到你。直到我們在趕去水泥廠前二十分鐘,收到了另一個不屬於6.8案件的臥底最後的消息。”“另一個臥底?”沈暮歌失聲問道。“蕭芷蘭身邊,我們的人不止一個。隻可惜這位臥底發出消息後,就已經犧牲了。我們在距離水泥廠3公裡的地方,找到了她的遺體。”程嫣口中的這個臥底,是白望舒。這比宋亦城的身份,更讓沈暮歌吃驚。醒來後她還沒有向程嫣問起白望舒的下落。鑒於白望舒在蕭家那樣的身份,如果麵前的不是宋亦城,她不知道如何跟彆人提起這個人。但沈暮歌從沒有想過,這會是白望舒的真實身份。她也突然明白,白望舒犧牲前最後的遺憾是什麼——宋亦城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兩個始終行走在黑白之間的人,互相都沒有確認過立場,是靠著什麼樣的默契,一路出生入死地扛過了這麼些年。宋亦城一直都不知道,這些年他不是孤立無援,一直都有人和他並肩作戰,生死相依。不過這個謎題,要留到她見到宋亦城之後,親自來解。沈暮歌決定不再追問下去,換了個話題,“宋亦城的身份,確認了嗎?”“具體怎麼確認的,過程很複雜。我隻知道,他就是你猜想的那樣。”沈暮歌有些不解,程嫣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訴她。“宋亦城的身份,和你現在的位置,都是秘密的。宋亦城懷疑,我們係統內部還有蕭芷蘭的人,而且級彆不低。這也是他六年來,切斷了一切與組織聯係的原因。”小嫣轉述的這些情況,加上沈暮歌自己前期的推理,已經可以把宋亦城這些年的臥底生涯拚湊個大概了。沈重的死,沈暮歌一直很疑惑,蕭芷蘭是如何辦到的。父親絕不是那麼不理智又容易被迷惑的人。後來隨著對楚離日益累積的懷疑,當年的悲劇增加了一些合理性,但她總覺得這其中的環節少了些什麼。而宋亦城寧願一個人在龍潭虎穴裡穿梭,寧死不願向宋陶吐露真相,向上級尋求幫助,不是沒有原因的——在把隱藏在暗處的那個害群之馬揪出來之前,暴露身份的下場,很可能和沈重當年一樣。而這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幫凶,也一定促成了當年誘殺沈重的死局。對於沈暮歌和宋亦城來說,這場追凶之路遠沒有結束。小嫣發覺了她的沉默,又想起來問她,“還有個事兒,我覺得你需要知道。”沈暮歌回過神來,看著程嫣因為疲倦有些紅腫的眼睛,“什麼?”“營救你們的時候,犯罪分子們激烈抵抗。楚成平和手下都被擊斃,蕭芷蘭也在槍戰裡中彈,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殺父仇人就這麼死了。追查的過程中幾次和死亡擦肩而過,回顧起來覺得步步驚心,但似乎真凶卻被懲罰得太草率了。她在等待小嫣繼續說下去,那個名字堵在喉嚨口,想說卻又開不了口。她不是不想知道那個人是生是死,但她好像又不敢知道。“楚離當時沒有攻擊性武器,因此特警沒有擊斃他。現在關押在看守所,等待進一步審訊。”莫名地,沈暮歌鬆了一口氣。她做的所有事情,到底不是徒勞。她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反倒有無限的傷感。她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和青梅竹馬的愛人鬥得你死我活。蕭芷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楚離會失去自由,但他們好像誰也沒有贏。但終究,正義的天平在激烈的搖擺之後,逐漸開始回到本來屬於它的軌道上。“從現在開始,到上級通知可以解除對你的安全保護之前,恐怕你不能隨意走動了。暮歌,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小嫣握住了她的手,真誠地說。沈暮歌笑著點點頭,感覺小嫣的手是那麼溫暖。新生活,就要以,每個人所期待的樣子,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