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陌人在哪兒?”蕭芷蘭低頭望著一身血跡的宋亦城,氣急敗壞地問道。動手之前她已經派人去接林綺陌離開。但這丫頭死活不願意離開宋亦城,自己找機會跑了,她的人隨即也跟丟了宋亦城。直到楚成平搞定了沈暮歌被綁架的視頻,宋亦城主動送上門來,也沒有女兒的消息。如果宋亦城拿女兒的安危來要挾她,那這一仗沒有打,她就已經輸了。“她很安全。這種擄人威脅的事情,宋某不屑於做,你放心。”宋亦城已經挨了不少的拳腳,但一身凜然,沒有懼色。“你先放了沈暮歌,其他的賬,我們再來算。”宋亦城目光堅定地仰頭望著上麵的人。“楚成平做事不講究,若是出了什麼事,你不要後悔。”蕭芷蘭一臉慍怒,“我給了你一切,打算把唯一的女兒嫁給你,你為什麼還這麼得寸進尺?我們兩家人相交這麼多年道兒上的夥伴,三天內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人在哪裡?”“在他們該在的地方。”宋亦城一抹嘴角流下來的血跡,滿不在乎。楚成平已經匆匆趕來,抹著額頭的汗,附在蕭芷蘭耳邊說了句什麼,她麵色突變。宋亦城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白望舒果真從沒讓他失望過。蕭芷蘭厲聲道,“宋亦城,陌陌是真心喜歡你。怪我引狼入室,蕭家被你一步步蠶食到今天!我知道陌陌會怪我,但也由不得我再繼續,養虎為患了!”宋亦城並不看她,目光落在蕭芷蘭旁邊的人身上,淡淡地問:“你應該記得我跟你說過,如果我死了,沈暮歌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想好了嗎?”那人並不作答,沉默了半晌,舉起的槍口對準了下麵,緩緩地瞄準了宋亦城。“他活著,我一樣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一個熟悉的女聲擲地有聲,振聾發聵。隻見白衣黑褲的沈暮歌大步進來,單手持槍正對著眾人。沈暮歌這才看清宋亦城的處境。這是一個即將拆遷的水泥廠,宋亦城被控製在工廠作業時攪拌水泥的作業坑裡。一個鏽鐵鑄成的椅子被鋼釘焊死在地麵上,他被捆綁在上麵毫無掙脫的空間。被拳打腳踢過的宋亦城看上去無損顏值,但是額頭腫了一個大包,嘴角也裂開了。她隔著這麼大一個巨坑的寬度看到對麵,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龐落在眼裡。溫暖和煦的眉眼,長長了的頭發又變得很像木村拓哉。一向性格溫軟的他,拿著槍的手還沾了宋亦城的血,感覺一點兒都不像他本人,宛如一個陌生人。楚離怔住,舉起的槍口又放下了。他沒想到沈暮歌會這麼快趕來,還拿槍對著自己。沈暮歌慢慢地走到彼此的射程之內,將那陌生的眉眼看得更清楚。一點一點靠近他和蕭芷蘭,再見麵竟隻能紅著眼。楚離笑得悲哀,“這裡麵,誰犯的事也沒有宋亦城多,要判死刑第一個該輪上的也是他。你放著殺父仇人不管,竟然為了救他,拿槍口對著我!”“我的殺父仇人不是他,是你!”“而他,”沈暮歌低頭看著孤獨地被捆綁在深坑中的宋亦城,眼中星光點點。“警號01779907,6.8大案中的失蹤臥底,自2011年執行任務至今,宋亦城。”宋亦城盯著她,聽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每句話,十分平靜,似乎她說的是彆人的名字。氣氛凝滯了幾秒,他一甩頭,說了句,“我靠!”他多年來掩藏得如此之好的身份,瞞過了所有人。生性多疑的蕭芷蘭,窮凶極惡的蕭楚兩個家族,曾經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戰友,包括自己的親生父母,即使懷疑也沒有真的被識破過,卻被她就這樣兩句話公事公辦地給揭穿了。他不服氣。他一個完美的孤兒臥底,和所有人都失了聯,怎麼會栽在她手上?“那晚在船艙裡,你高燒昏迷的時候,你說了一句話。”沈暮歌溫柔地看著他,聲音都哽咽了。“你說……‘沈叔叔,這個任務太難了!’”正是因為這句話,讓沈暮歌產生了相遇以來最大的懷疑。宋亦城和父親究竟有過一番怎麼樣的對話,宋亦城需要完成的任務是什麼?帶著這些疑問,她幾次出入宋陶那裡,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也慢慢抽絲剝繭,形成了一個大膽而合理的猜想。將這半年來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很多之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在泰國和警方裡應外合搗毀暹敏集團的就是他,在訂婚禮上安排交易,在廚房藏貨的也是他。宋亦城本來的計劃應該也是讓警察通過那批貨撬開冰山一角,他倆想到一塊兒去了,隻是都被蕭芷蘭當天通知的那個“大人物”給破壞了。而婚禮後離奇失蹤的那些人,多半已經全被他用某種他們意象不到的方式,送進了公安局。這一切並沒有得到宋叔叔那邊的最終確認。但她傾心相許一路走過了二十年的愛人,她隻需要看他剛才的眼神,就知道,她的推斷沒有錯。楚離把眼前的情況勉強消化了一下,從驚訝變為平靜,語調冰冷,“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十二歲,那年夏天。”沈暮歌深吸了一口氣,終究是到了麵對真相的時候。“我們家那場差點兒燒死我爸爸的火,是你放的。”這個秘密這十幾年來,沈暮歌對任何人都隻字未提。那場突然而起的火災發生的當晚,她從浴室出來,曾親眼目睹,楚離在爸爸房間門口的開關上,悄無聲息地擺弄著什麼,也看到他把作案的工具,悄悄扔到了門口的垃圾桶裡。她起初並不解他這麼做是在乾什麼,等到火災過後,她回憶起來,已經猜出了七八分。她沒有選擇跟大人說,不僅因為楚離在火場裡救了她,也因為她寧願相信,一個隻比自己大一歲的孩子,他隻是在父母雙亡的打擊中灰了心,一時行差踏錯,而不是一個真的惡毒陰暗的人。那以後她加倍對楚離好,差點兒讓宋亦城為了他們的親密反目,她是天真地希望,自己的真心能夠暖他的心,淡化他心中的仇恨,從此不再是那個懼怕陽光的陰暗少年。隻是終究這一切都是她的一廂情願。楚離沒有如她所願,被她融化,遠離他的家庭,反而是一步一步,邁向深淵,萬劫不複。“第一次林綺陌在宋亦城的彆墅裡找到我,宋亦城的保密工作做得那麼好,唯一知道我在那裡的,隻有你。你在我去醫院找你告彆後,跟蹤我。”“我從宋亦城那裡逃出來,在醫院門口遇見你,其實是你先把皮皮帶走的,卻栽贓給宋亦城。之前我和宋亦城去福利院看孩子,他偷偷告訴我,他想起來了,在強行轉院的時候,看到過你的臉,後來是宋亦城把他救出來的。”“至於我爸爸在越南殉職,恐怕也是你的主意。我和蕭芷蘭打過這幾次交道,她雖然心思縝密,但瞻前顧後,並不是有魄力非要謀殺警察的人。而蕭楚兩家這麼多的人裡麵,最熟悉我爸爸的,是你!沒有你從中籌劃,我爸爸那樣的老刑警,怎麼可能輕易中埋伏?”最後一條其實是沈暮歌結合兒時楚離縱火,自己揣測的。但從他顫抖的麵部肌肉來看,她知道,自己再一次沒有猜錯。當年爸爸不計前嫌收養的,自己天真無知用心包庇的,就是這樣一條毒蛇,自小便生了歹心,長大後也更是變本加厲,直接摧毀了她僅有的幸福。“其實我爸爸,當年一眼也能看出,火災有蹊蹺。如果他想查,一定是會查到你身上的。但他念你年少,又受了那麼多的苦,才和我一樣沒有說出來。他這番苦心,真的是浪費了,也包括我的一片心意。”楚離沒想到,麵對真相的時候,是這麼難受。他不羞愧,但很討厭自己,精心掩飾了這麼多年的隱秘,這一身人畜無害的皮,就這麼被生吞活剝地扔在地上,讓他的卑鄙陰暗都無所遁形。逼迫宋亦城殺害楚離之後,蕭芷蘭的意思本來是堅決要連著宋亦城一起毀屍滅跡。宋亦城這樣的身份,蕭芷蘭沒有辦法真的相信他能為自己所用,與其冒著風險來甄彆考驗,不如痛快地解決一了百了。是楚離再三堅持,說服她留下這個人,替她辦事,也替自己抹去在蕭楚兩家積極活動的痕跡。那番讓自己可以看起來和蕭芷蘭沒有關聯,反而是對他的身份最好保護的說辭,其實都是欺騙蕭芷蘭的鬼話。他真正的私心是:如果宋亦城在他們的誘導下,一點點變成和自己一樣的人,他更樂見其成。在坎坷的少年時期,他確實曾經有過那麼一瞬間,打算拋卻仇恨,做個好人。那就是在他離開加拿大之前,去找沈暮歌告白的時候。他想,如果他能放棄掉父親遺留在他身體裡罪惡的因子,忘掉沈重殺害他父親間接拖垮了他母親的那些怨恨,他才能做個清清白白的人,才能夠配得上沈暮歌。隻是那樣真誠的善念,卻被沈暮歌對宋亦城的告白撕得粉碎。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他的家族有累累的前科,他就好像天生便會成為罪犯。而宋亦城的爸爸是公安英模、蓋世英雄,所以他出生就如太陽那般正直明亮,可以照亮所有人,占據沈暮歌的目光。從那以後楚離的世界裡就隻有贏。打敗宋亦城最好的方式不是殺了他,而是摧毀他、腐蝕他。這樣他就再也不是沈暮歌心裡沒有瑕疵的溫暖太陽,而是眼中無法容忍的沙子,紮在心上一根血淋淋的刺。他以為他做到了。在他的主導下,姨媽的人對宋亦城進行了長達半年的囚禁折磨。他自以為摧毀了宋亦城的意誌、道德、甚至是人性,他以為當宋亦城手上握著沈重的那條命,沈暮歌和這個人就再也沒有了可能。卻不料這一切隻是宋亦城用性命,忍辱負重了六年反過來做的一個局,他才是那個困在局中不知深淺的人。楚離徹底地變了一個人,目光陰冷,麵無表情。他最後還想問一個問題。儘管出口就知道答案,但還是有那麼一晌的貪心。“昨天晚上,你是騙我的嗎?我們什麼都沒發生,是不是?”“是。”沈暮歌直視著她,他依稀能看到一點哀傷。她知道以楚離的警惕性,要動點手腳不容易。是她在他上樓找酒的時候在酒杯裡放了東西,是她假裝跌倒引他進浴室的,她提前在裡麵點了特殊的熏香,所有東西加在一起才讓他失去了防備。直到他接了電話,說有事要去處理的那一刻她還在等,等他懸崖勒馬,知錯能悔。最後楚成平的人上門來抓他,她才確定,這個人已經壞入骨髓,再也沒有挽救的可能。而楚離也沒有想到,人生中自以為無數次和幸福擦肩而過之後,離沈暮歌最近的那一次,卻是虛幻的,她精心設下的騙局。她從始至終,對他除了防備,就是利用。而那些對他的慈悲寬恕,因為求而不得的痛苦,他眼中通通都看不到了。他失去了理智,槍口對準了宋亦城,連開了幾槍。消音器裡發出的輕微槍聲在工廠裡回蕩,伴隨著宋亦城身體接連的震動,沈暮歌眼裡閃過一絲驚慌,卻沒有歇斯底裡。楚離不可置信,看著冒煙的槍口和地上的彈殼。宋亦城滿臉痛苦,但卻並不致命。就在他以為溫香玉軟的晚上,沈暮歌在他身上植入了定位的木馬程序,還把他藏在房間裡的槍,換成了空包彈。到了最後,她還是執著地幻想著,能夠拯救他,並不想讓他手上出人命。隻是楚離終究也不明白,自我救贖對一個人來說,是有多可貴。楚離一把奪過旁邊人的槍,對著作業坑上方正在運作的水泥攪拌器,“砰砰……”一頓掃射。這是他一早就為宋亦城設計好的刑場。他要用排山倒海的水泥,把宋亦城這個人,連帶著對沈暮歌的感情,一起掩埋。他要宋亦城就這樣和水泥融為一體,再也不能擺著那副正義使者的麵孔,裝模作樣地替天行道。楚離恨透了這一切,而這些,終於都要結束了。傾瀉的水泥劈頭蓋臉地從宋亦城的頭頂落下,轉眼坑底部就被泥漿填滿,快速沒過他的小腿。站在巨坑邊緣的沈暮歌沒有猶豫,轉身跳了進去,自己也置身於這片絕望的泥海。楚離一驚,想去拉回她,卻看見她已經在鋪天蓋地的泥漿之中,一步步地,向宋亦城艱難地挪過去,在灰色的激流中,那兩個遠遠的人快要擁抱在一起。這一刻,他感覺,真正藐小的人,竟是他自己。泥漿堆積到了一半的深度,因為宋亦城是坐著的緣故,他比沈暮歌提前感受到了呼吸的窘迫。眼皮因為結痂的水泥而變得格外沉重,迷蒙之中隻覺得沈暮歌向他走來,流著眼淚,微笑地張開了雙臂,替他擋住了頭頂的壓迫。楚離將槍口對準了那密不可分的兩人,緩緩地,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