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歌掛了給醫院的電話,卻變得極為冷靜。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一大早皮皮母親突然出現在醫院,要求給皮皮轉院,從簽字到轉移一氣嗬成,不過耗費了個把小時。這一切若不是宋亦城在背後操縱,沒人可以辦到。她反複撥打另一個熟記於心的號碼,對方卻一直提示關機。情急之下她想打去家裡,躊躇了半天,還是決定先不要驚擾許含煙。父親去世後的這麼多年,若沒有宋陶夫婦毫無保留的回護,沈暮歌甚至都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今天。在沒有弄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前,她不願貿然打破宋亦城父母寧靜祥和的生活,尤其不想驚擾了善良柔弱的許阿姨。當年,沈重犧牲的消息半個月後才傳回國內,屍體和三名一起遇害的部下被拋在公海上,幾日後才漂到岸邊被發現。得知噩耗的那一天,沈暮歌反複向爸爸的同事確認了幾遍,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聞訊而來的許含煙把她摟在懷裡,未語淚先流,她才醒悟過來,那不是夢。這樁跨國案件的偵辦保密度極高,突然折損了沈重這樣功勳卓著的老將,加上三名經驗豐富的特警,一時成為公安係統內部的頭號大案。這樣高度敏感的案子,省廳以下的單位都不能參與,由北京派來的專案組督辦。整個南臨警界都被卷入了人人自危的內部審查中,連作為遺屬的沈暮歌,都被牽連其中。儘管對於父親的工作,她可以算是一無所知,也得從悲傷中提起一口氣來,頻繁出入專案組辦公駐地接受詢問。內審進行了數月,遲遲沒有得出明確的結論,流言卻在南臨不脛而走。南臨警界的第一英模之死被描繪成了各種版本,最惡意的揣測,已經達到了沈重與犯罪分子勾結外逃,被越南警方擊斃的的地步。公安大院裡從小看著沈暮歌長大的鄰居,態度也逐漸變得微妙。一方麵心疼從小喪母的沈暮歌又突遭此禍,一方麵卻對雲波詭譎的真相各種猜疑。沈重在南臨公安局擔任一把手多年,剛正不阿,行事強硬,也多少得罪了些人。此時也不再掩飾心中的不滿,風言風語愈演愈烈。這一切加諸在沈暮歌身上,讓喪父之痛每一天都愈發深重。沈重去世後一個月,宋陶從潼城公安局平調回了南臨,接過了沈重的位置,才讓她的境遇好轉了一些。也是在宋陶和幾位沈重老上級的多方幫助下,沈暮歌才領到了沈重的骨灰。外公外婆幾年前也相繼去世,沈家隻剩她孤身一人。也隻能由還不滿十八歲的她,獨自料理了父親的後事。作為南臨叱吒風雲十數年的英雄人物,沈重最後的告彆儀式沒有訃告,不設靈堂,花圈寥寥,隻有少數不為流言所動的同僚和自發而來的民眾。沈暮歌強撐著一口氣,把禮數做周全。在骨灰安放完畢後,剛站起來便暈倒在父母的墓地跟前。醒來的時候,許含煙守在病床旁默默流淚。宋陶在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麵色鐵青。千等萬等,沈暮歌等來的是宋亦城的決絕分手,宋亦城父母等來的是他從國際刑警培訓中退出,從J大退學的消息。連宋陶自己都搞不懂,從小就視沈重為人生偶像的兒子,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他暗自也在懊悔,可能自小對宋亦城的管教過於嚴格,導致國外的燈紅酒綠對他衝擊太大,難以把持自己,也要追尋他的“美國夢”去了。眼見沈暮歌在國內已很難待下去,宋陶夫婦說服她換個環境,出國讀書。沈暮歌覺得這已是眼下最好的選擇,打算賣掉公安大院裡的房子籌措學費,被宋陶一口拒絕。“我和你許阿姨早就把你當親生女兒,照顧你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宋亦城那小子對不起你,你許阿姨心裡難過,夜裡不知道哭了多少回。這個房子留著你將來回來,有個地方落腳,就算是我和你許阿姨,提前給你備的嫁妝。”沈暮歌對這一切隻能全盤皆收地順從。她不再是三個月前無憂無慮滿懷憧憬的少女了,對叔叔阿姨的好意,已經感激不儘了。唯有出國目的地的選擇,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美國。宋陶和許含煙傾儘積蓄,為沈暮歌辦妥了出國的事宜。拿到簽證的那天,她從大使館出來,將一直攥在手裡的紙團展開,一點點撕碎。那是她辛苦了三年換來的那張,夢寐以求的S大錄取通知書。那是她辛苦了三年換來的那張,夢寐以求的S大錄取通知書。她高中時代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去到宋亦城所就讀的城市。像所有象牙塔裡普通的情侶那樣,在圖書館和自習室裡相伴,在古城的紅簷綠瓦間穿梭,畢業後順理成章地結婚,他在哪他們的家就在哪。這所有的設想,皆已成妄想,如同手中聞風起舞的碎紙片,悄無聲息地便被吹散了。人首先要說服自己活下去,才有資格去期待那遙不可及的以後。機場分彆,宋陶再三囑咐,沈重牽涉的這起案件案情重大,背後還有太多未能查證的隱情,他目前這個級彆都接觸不到,但一定會想儘辦法繼續查下去的。而他會動用一切關係,確保她在美國的安全。但也要求她謹記於心,在國外孤身一人,儘量低調,不要暴露自己沈重女兒的身份,以免橫生意外。她應承地點頭,卻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下定決心,終有一天準備充足,還要回到這裡,去尋找所有疑問的答案。命運讓她失去所有,好像不過就是轉眼間的事情。家人、愛情、溫床和寵愛都成了奢侈,但父親的名節和聲譽,是她唯一不能放棄的東西,是窮儘一生也要堅持的底線。她為此所做的準備,比她想象中的要多,但又比實際需要的少。沒有宋陶的庇護,她在宋亦城麵前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笑話,但她唯有狹路相逢勇者勝,她沒有退路。“除了報警去抓昨天追我們的那群小混混,我確實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我不會做徒勞無益的事。但這件事,在我這裡,隻是剛起了個頭。楚離,我謝謝你的坦誠,雖然這讓我們兩個人都更尷尬。”楚離突然很害怕她可能要說出來的決定,剛要阻止,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不知道宋亦城處心積慮,真實的目的是什麼,但我確定,我身上一定有他想要的東西!我會回去,找到皮皮,把宋亦城身上的秘密一層層地揭下來。也隻有這樣,我爸爸當年的案子,才有可能真相大白。”“我對你隻有一個要求:永遠記住你媽媽最後的願望,這輩子發生任何事,都不要和蕭芷蘭她們有瓜葛,也不要和楚家的其他人扯上關係。否則,我不會原諒你。”宋亦城郊區的彆墅外麵,大門緊鎖,圍牆也增加了鐵刺的高度。如此嚴陣以待,似乎就是為了等她自投羅網。她飛蛾撲火的想法,早預料到會遭到楚離的激烈反對。她提前在醫生留下的藥裡加入了安眠藥,毫無防備的楚離沒有反抗的能力。她安頓好他,通知醫生叫車把他送到正規的醫院,徑直上車回到了幾天前還是甜蜜愛巢的地方。沒有過多地思考,她堅決而鄭重地按響了門鈴。沈暮歌去而複返,宋亦城並不意外。自從他得知沈暮歌的消息開始,每一步棋都提前算好,不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陸明軒小朋友,果然你很放在心上,我沒有看錯。不過皮皮是我捐肝救回來的人,我不會虧待他的。他現在很安全,也過得很好,你不用掛念。”對皮皮的安全,她也並沒有太過擔心。孩子不過是他誘她回來的誘餌,這一點她心知肚明。蕭家的勢力多年未染指內地,再加上國內現如今的治安狀況,他們要違法犯罪都是動輒得咎的事情,犯不著無端傷害一個小孩子。“我回來,不是來找孩子的。”她莞爾一笑,一臉天真地望著他。宋亦城有些詫異,微挑了眉,“你不會告訴我,你回來不是為了找我要人,而是要和我私奔吧?”他摟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這邊攬緊一點,“你應該沒忘記,我是有女朋友的人。”“女朋友是可以換的。”沈暮歌笑笑,右手放在他胸口蜻蜓點水地把玩著,表情迷離,“再說了,她不過是你老板的女兒。你想靠她上位,我不反對。我可以跟她一樣,你在外麵怎麼玩我都不管你,隻要你讓我跟你走,去哪裡都帶著我。”她把頭靠近他肩膀,踮起腳來在他耳邊,吐著熱氣,“我也以為我要逃。但我認輸啦,從十八歲逃到二十四歲,從中國逃到美國,我還是怎麼逃也逃不掉。”“那些事情,那些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不想麵對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吧。我已經一無所有,隻有你了!我可以不計較,你也不計較了好不好?”“我們去美國、去加拿大,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你結交什麼樣的女朋友,一周來看我幾天,我都不在乎。隻要我有你。”沈暮歌說得動情,一滴眼淚劃過臉頰掉下來,落到他的襯衣上,綻開一朵小小的浪花。宋亦城被這熱氣包裹著,意誌渙散,感覺周遭的一切都在變輕,兩手從背後環抱了她,用嘴唇去阻止那斷線般掉落的眼淚。差一點連她自己也相信了,突然感覺到宋亦城緊鎖在身後的手放開了,一把將她推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今天演的這出哭戲,比當年搶鉛筆刀的時候,更爐火純青。”“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你最好做罷。我派人找你回來,不過是想問問你,你爸爸當年給你留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現在又在誰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