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移植。”全世界移植器官的來源都是難以解決的問題,在中國遇到這樣的情況,差不多就等於判了死刑,皮皮生命的倒計時已經“嘀嗒……嘀嗒……”地緩緩作響了。“我們已經向移植器官庫提交了排隊申請,但是時間會很長。建議你們也通過你所在機構的名義或者動用私人資源,在國外器官庫擴大尋找RH陰性血供體。儘力而為吧!”這樣的結果讓沈暮歌很沮喪。她知道除了遙遙無期的等待以外,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她的專業領域,也並不是為了應對這樣的情況。此時哪怕給陸檣再判個幾年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在生命的的儘頭,皮皮更希望父母能夠都陪在自己的身邊。而此時她能做的所有,也許就是和這個孩子一起,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宋亦城留在辦公室和醫生又掰扯了一陣,對今時今日的他來說,應該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通過錢來解決。但他插手這件事的動機本就已經相當不純了,自己是絕不希望他,還能做出什麼更走心的事情來。今天的病床周圍已經堆滿了玩具,一台最新款的iPad放在床頭,還被貼上了小豬佩吉的貼紙。皮皮昏睡著,蜷起來像一隻貓,絲毫感知不到某人苦心經營出來的歡快感。到底要什麼樣的父母,才能先後拋下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絲毫不知道這種血親皆在的幸福,是多麼可遇而不可求?沈暮歌鼻子一酸,走出病房來差點撞到宋亦城的懷裡。他今天除了昨天那件不合時宜的大衣,隻穿了一件灰藍色的襯衫,袖扣是酒紅色的,更襯得他皮膚細白,身姿挺拔。他見她眼眶紅紅的更多了幾分得意,“這麼多愁善感,還不是傻白甜?”她不想理他,隻是在心裡盤算,如何優雅地向他提出皮皮後續的安置問題。自己長留在海城不現實,她不知道宋亦城定居在何處,是不是能夠在自己不在的時候,照顧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孩子。“我會派人聯係國外的機構,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配型的成人很多,醫生說還是有一定的機會。鑒於這個等待的時間不短,要不你先跟我出趟差?”他看她一臉冷漠,接下來說的話更無恥,“陪我回一趟南臨吧。”“我與你沒有故地可以重遊,如果你實在無處可去,我可以幫你報個團。”“一小時十萬。”宋亦城眨眨眼,“我知道在你供職的機構,皮皮這樣需要捐助的家庭還有許多。如果你把我哄得好呢,你以後可以累計收費,每滿一百萬我就向貴司捐贈打款一次,沒有附加條件。”不清楚宋亦城發家致富的經曆,但他這份砸錢的暴發戶樣子,卻讓自己討厭不起來,不知道是誰的問題。口頭上自然是要拒絕,但心裡卻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地提醒自己,“答應他吧,答應他吧,難道你不想和他再多呆一會兒嗎?”從昨天開始,自己就無可挽回地從失常變得荒誕。但眼前這個人確實有種魔力,是她小半輩子大部分時間都無法抵抗的。鬼使神差地和他上了車,半個小時後就已經疾馳在海臨高速上了。南臨墓園在鳳棲山的半山腰,可以看見一小截南臨江。宋亦城是早有準備,從後備箱拿出兩束花,輕車熟路地徑直就來到了墓園的東南角。曾經每年,他都會陪她來這裡好幾次。即使是在高三學業最緊張的時候,他也會翹上半天課,陪她在城北那家花店買到全城最新鮮的蓮花,一路牽著她的手,慢慢地從墓園門口那條小徑走上來。而今天這條路卻特彆得長,遠遠的山那頭,南臨江靜靜地蜿蜒流去,好像也在揣摩他們兩人之間微妙的心事。前一天來的時候她做了精心的打掃,墓碑上看不出太多風霜的痕跡。宋亦城手中的蓮花迎風展動,粉白的花瓣上還帶著水珠,在陽光的折射下像鑽石一樣晃眼。短時間內再次站在母親墓前,沈暮歌幾欲流出淚來,但卻提著一口氣,不要自己在這個男人麵前軟弱。宋亦城隻是束手冷冷地站著,眼瞼低垂,全然看不出表情。“夏阿姨,生日快樂。”消失了六年,他還記得自己母親的生日和喜好,似乎情理上她該多少有點感動的,但此刻的心情卻很複雜。有些缺席是無法被原諒的。這被偷走的這六年,曾經他陪自己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大概也已經變得陌生了。而旁邊已經長出了一座新墳,和媽媽的墓碑像兩株並肩而立的鬆柏,堅貞而沉默。爸爸生前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沒有資格葬在公安英烈公墓的人。當年沈重的骨灰運回國很是費了些周折,幾番據理力爭,也沒有被批準能夠在公墓裡尋一個哪怕是最小最偏僻的位置。不過現在想來,能夠和媽媽永遠地靠在一起,應該也是成全了爸爸另一種心願吧。在那個遙不可及的世界,也不過就是這半米的距離,他們一定還能再把充滿遺憾的這一生變得圓滿。 宋亦城應該是第一次到沈重的墓前,一簇白花始終沒有擱下。束手而立,微風中連發絲都沒動一下,隻有喉結不為人察覺地微顫了一下。那眼睛裡黑得可怕,深不見底,像是快要打通這墓碑後麵通往的世界。過了也不知道多久,隻聽見他仿若攥緊了拳頭,低聲說了句“對不起……”這一聲“對不起……”,是為了他當年沒有儘過分毫努力替將他視若己出的沈重做任何事,任由周遭輿論汙水排山倒海至今不休?還是為了在最無助絕望的時候放開了沈重摯愛女兒的手,任由她獨自咽下這場分離?抑或是為了他最終放棄了沈重希望他能引以為傲一生的使命,毅然轉身變成十米外都聞得到錢味的銅臭商人?這三個字有多複雜,這幾年她就有多煎熬。好在最難忘的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如今的她,尚可以平靜地站在雙親墓前,證明孑然一身也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直到站到太陽西斜了,墓園裡響起了歸巢鳥兒們一聲聲的長鳴,誰也沒有打破這平靜。上山祭奠的人會看到一高一矮兩個瘦長的身影遠遠地呆立在東南一隅,好像這個世界與他們無關,又好像時間於他們靜止,卻是極淒美又動人的景致。等到四處的光線都暗了,一陣比一陣凶猛的腹痛襲來攫住沈暮歌的小腹,拉扯得她眼冒金星、耳邊轟轟作響,整個胃腹裡也翻江倒海。儘管是夏末時節,在山裡的陰風裡站了這麼一下午,身下某處有細微的熱流淌出的黏膩感,她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這種事她不願表達,尤其是在宋亦城麵前。直到差不多疼到快蹲下來,才咬牙切齒地問,“宋亦城先生,我這差不多也攢了一百萬了吧,什麼時候可以下山?”他發呆的樣子非常可怕,靜默了像千年萬年。回過神來看她一會青一會白的臉色,臉頰還有病態的潮紅,立刻明白了過來。上前一步登時皺了眉,“就你這副人鬼不分的樣子,打個三折。”言畢卻是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端端正正地往山下走。她如今的身材,相對於小時候應該是極輕的,渾身的骨頭硌得宋亦城都有點疼。沈暮歌下意識地想掙紮,潛意識卻屈服了下來。這個橫抱的姿勢對她而言是熟悉的,眼前這具身體散發出來的溫度和氣味,也是她期待甚至是渴望的。加上她實在痛得快要昏厥,儘管知道他也沒安好心,也不想掙脫。迷糊中他們好像走進了市局家屬大院。她內心很慌亂,這道以前每天都要進出好幾次的大門,現在對她來說是禁區,重重的危險下一刻也許就會包圍自己。宋亦城卻很熟稔,再次發揮大長腿的優勢,趁保安交班寒暄,抱著她一閃身就躲了過去,沿著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不疾不徐地往某個地方走去。看起來他和自己一樣,也不希望回到這個地方。或者說,不希望有人看見他又出現在這個地方。而他眼下要去的地方,即使暈暈乎乎地閉上眼睛,她也明白,這是回家的路。在門口問沈暮歌討了鑰匙開門,黑洞洞的玄關位置,宋亦城好像沒有勇氣走進去,僵立不動。他是在猶豫是否要開燈。這樣無疑會暴露這間多年閒置的的舊屋,有人來過了。沈暮歌弱弱地說:“這幾年都定期有人來看房子的,開關還是在鞋櫃旁邊。”黑暗中暖黃的燈光亮了起來,像回放的唱片機一樣把自己拉回了二十年前的場景。已幾年不回家了,但都有精心安排專人打掃,這棟屋子裡的一切都完好如初,纖塵不染。宋亦城順勢把她放在了沙發上,轉身好像拿什麼東西去了。沈暮歌上下眼皮快要黏在一起了,每月都要拜訪她但這次疼痛已經進入了高潮,她簡直是昏迷般地兩眼一合睡了過去,下一秒就跌進了自己深沉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