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雲霄宮，已過了晚膳的時候。我還是早上用了些吃食，中午在西海的時候在琢磨著怎麼溜走，顧不得吃什麼，如今已是饑腸轆轆，我趴在桌上，想著要從哪裡弄些東西來祭一祭五臟廟。門輕輕響了一聲，外麵傳來百心小心翼翼的聲音，“師姐可睡下了？”我起身開了門，依舊無精打采地趴下，“怎麼了？”百心走進來，道，“師姐，師父要見你。”“見我？”百心點點頭，眼神躲躲閃閃，欲言又止。“出了什麼事？”我追問道。百心趕忙搖搖頭，“沒什麼，師姐快去罷，彆讓師父久等。”說完轉身便要開溜。我抬手拈個訣，房門“啪”一聲關上了。百心膽戰心驚地轉過身來，“師姐——”“快說，師父找我什麼事？”百心才小心翼翼地道，“師父叫人從藏經樓裡，拿了幾本常叫我們研習的經書過去。”“啊？”我有些不解。“那經書，八成是給師姐你準備的。”百心心有戚戚地道。我大驚失色，“你說師父要罰我抄經書？”百心同情地點點頭，“師姐此次隨師父出門，可惹師父生氣了？”我無力地趴在那裡想了半天，才垂頭喪氣地揮揮手，叫百心出去。百心囑咐我一句，“師姐快些去見師父罷，若是再晚一些，恐怕要更嚴重的。”說完趕緊出去了。我不但試圖要逃走，還多管閒事招惹了那個術光，師父肯定生氣了。我想了半天，決定去見機行事。也許師父一時心軟，就放過我這一遭了呢。等我磨磨蹭蹭到了臨華殿，一眼便看見師父正在燈下看書。“師父。”我低眉順眼地喚了一聲。師父抬起頭，聲音倒是如常，“坐罷。”桌上放著兩盞香氣襲人的熱茶，還有幾樣十分精致的糕點，上次的梅花糕也在其中。我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師父飲了口茶，道，“你的傷口可好些了？”果然，我傷了右手，師父先問問我的手可好些了，然後便該問可能寫字了，一定是這樣。我忙做出虛弱的模樣，“這傷恐怕一時好不了。”師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怎麼？傷勢嚴重嗎？”我滿含委屈地重重“嗯”了一聲。師父看看我，一時沒有說話。是不是剛才表演得浮誇了些？我有些心虛地低下頭。“既然傷勢嚴重，那這幾日就不必上早課和練功了，好生休息幾日罷。”師父道。“真的？”我一時大喜過望，猛地抬起頭。師父點點頭。“多謝師父！”我由衷地說道。師父微微笑了笑，舉盞喝茶。我頓時覺得心頭輕快不少，也喝了口茶，伸手拿了塊梅花糕，塞進嘴裡。“以後，不得再用你的血去救人。”師父突然冷不丁地道。我拿著梅花糕往嘴裡塞的手緩了一下。師父抬眼看著我，神色肅然。我忙笑了笑，“師父是叫我的障眼法給騙了，我的血若是能救人，我還開百花居做什麼，日日賣血不就行了？”我放下梅花糕，“那彤陰公主的夫君雖然傷勢嚴重，可尚有一絲氣息，我們百花居有個寶貝叫花髓，是用百花的精華煉成，隻要服上那麼一粒，隻要人還沒有氣絕，便能救回來。”我笑了笑，繼續道，“我用我的血，不過是叫彤陰公主將這個人情記得大些而已。”師父靜靜聽著我的話，麵上毫無波瀾，淡淡地道，“花髓？”“嗯。”我點點頭。狀似心痛地道，“我就剩最後一粒，如今也給彆人用了。”既然謊已經撒到這個地步，我索性道，“以後徒兒一定好好修習道法仙術，免得吃了彆人的虧，沒有花髓救命。”師父看看我，眼神突然黯淡了一瞬。這是怎麼了？便是我沒有花髓，也不至於對我如此沒有信心吧。我初上山時可以一敵眾也未落下風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師父看著我，神色已經如常。“總之以後不許無故生事，也不許再拿花髓救人。”我忙點點頭，十分聽話的模樣。這個模樣，應當是信了罷。我偷眼看他。師父微微皺眉，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看我一眼，喝了口茶。我稍稍放下心，繼續吃著梅花糕。“對了師父。”我想起來彤陰公主在我們臨走時說的話，便問道，“既然她夫君不會死了，為何彤陰公主還要回天庭？”師父淡淡答道，“若是彤陰公主不回去，她夫君再遇到不測，可還有人救他的命？”師父抬眼看看我，“今日你為了她得罪那術光上仙，若她不回去，這樁公案如何解？”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師父，“天庭高高在上的神仙，不會這樣小心眼，和一個凡人和一個花精計較罷？”師父起身，看著屋外的梅林，“天庭自有天庭的規矩和尊嚴，就算是神仙，也容不得他人輕易踐踏。”我聽得雲裡霧裡，師父卻再沒說什麼，轉身道，“你早些回去歇息罷。”“哦。”我答應一聲，站了起來。“將那些糕點拿回去罷。”師父吩咐一聲。“是。”我高高興興地答應一聲，將糕點收了，轉身告退。師父果然說話算數，自受傷之日起，我便徹底免了各種課業負擔，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賞賞花溜溜鳥，倒真有了幾分住在仙山福地的模樣。心情舒暢的時候，人便格外寬大。自從過上了這樣的逍遙日子，我對百心也和顏悅色了許多，常常將在後山摘來的各色果子分與他吃。這一日，我又摘了許多鮮果來，百心便來與我一同吃。百心一麵吃一麵道，“若說九華山的果子，唯有師父那片冰崖上的梅樹結的梅子最是香甜。”“冰崖？”我咬得手中的果子汁水四濺。“可是師父的臨華殿？”百心點點頭，“臨華殿便是在冰崖之上。不過你要記得，便是你摘了臨華殿的梅子，也不能去摘後山那片梅樹的梅子。”“為何？”我好奇地問。百心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你可知道師叔樂古上仙？”我愕然搖搖頭，“師父還有個師弟？”百心撇撇嘴，“是師妹。”“哦。”我點點頭，“這位上仙與梅子有何關係？”“可是大有關係！”百心抑揚頓挫地道。“那位樂古師叔當年與師父青梅竹馬，感情十分地好，師父親手將冰崖上的梅樹移了些種到後山去，好讓樂古上仙在後山練劍之餘也可賞梅。“後來仙魔之戰時，為了掩護師父去破解誅仙陣，受了重傷，自此之後便一直在後山那片梅樹林中養傷。隻是不知為何，這一萬年師父與師叔倒斷了往來，所以這些年，大家都不肯去得罪這位師叔。”百心搖搖頭。“哦。”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師父的小青梅，對她客氣些倒也是應該的，誰也不知道這小青梅什麼時候就搖身一變成了師娘，得罪了她賺一雙小鞋總歸不劃算。至於她為何與師父斷了往來，這便不大好猜了，成年的一對男女神仙自然有處置感情的權利，無需對外人交代內情。我點點頭，與百心說起了彆的話頭。過了兩日，我在後山盤桓得久了些，待到黃昏時再往回走，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迷了路。找了許久，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山上一片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有些泄氣地信步走著，慢慢地，空氣裡的梅香濃了起來。我頗有些驚歎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微亮的月色下，一片清冷的梅林，枝丫盤虯，錯錯落落。一陣優雅的琴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我循著琴聲慢慢往前走去。一個一身飄逸白裙的女子，在梅樹下撫琴，不遠處一間精致的竹樓，裡裡外外掛著光線柔亮的燈籠。我踏在草地上的腳步聲細細碎碎，那女子也不理會，隻是專心地撫琴。一曲終了，她抬起頭。隻見她容色潤白如玉，如新月生暈般秀麗，朱唇卻豔紅如血，給嬌柔驚豔的麵上，平添幾分硬氣。“你是何人，為何到梅林來？”那女子的聲音也極冷，卻柔和清脆，十分好聽。我想起上次在西海險些吃虧的事，便趕忙報出師父的名號，“我是湛黎上神座下弟子，排行二十三的——”我有些突兀地停住了，百花這個名字，我實在不願說給彆人聽。“排行二十三？”那女子美眸一轉，“天下皆知，湛黎上神座下共有二十二個弟子。如何又多出一個排行二十三的弟子？”她的眼睛落在我身上，“何況還是個女妖精？”這神仙怎麼個個這般刻薄？我心中不悅起來。“是不是上神的弟子，你一問便知。”我淡淡說了一句，“我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了這裡，可否請仙君指一指回雲霄宮去的路？”那女子微蹙眉頭，“莫非你真是上神的徒兒？”我耐著性子點點頭，“不過是我拜師不久，旁人不知道罷了。”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半晌才微微一笑，“既然是上神的弟子，便是我的師侄，如今天色不早了，不如姑娘在我這住處委屈一晚，明日再送姑娘回去，如何？”師侄？這荒郊野嶺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師叔，這師父的三親六戚也太不值錢了些。我有些懷疑地看著那女子。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樂古，與你師父湛黎上神也很是相熟，若你真的是上神的弟子，我自然不會傷害你。”“你是樂古上仙？”我頓時吃了一驚。難道這就是那日百心所說的師父的小青梅，樂古師叔？“不錯，正是本上仙。”她帶著笑意頓了頓，“姑娘這樣猶豫，難道是欺瞞了本上仙，明日不敢同我一道去對質？”激將我？我也笑笑，“原來仙君竟是樂古上仙，失敬。我叫忘此。如此便打擾上仙一晚了。”“算不得打擾，我一個人在此處住著，也頗覺冷清呢。”樂古笑著，親手倒了一盞茶，遞了過來。走了半日的路，也覺得有些乾渴，便坐在一邊接過那盞茶，喝了一口。樂古上仙笑著道，“忘此這個名字，倒像是在哪裡聽過。”我看了一眼樂古上仙，道，“我未拜師之前，在幽冥鎮開了一間叫百花居的花樓。”我笑了笑，“我們百花居的琴師技藝難得，看上仙是個愛琴之人，難道上仙也曾光顧過？”樂古上仙沒有理會我的暗諷，笑道，“原來是百花居的忘此姑娘，我的確是聽說過姑娘的名字。聽說忘此姑娘雖為妖身，卻修為精深，所以才得以在幽冥鎮這樣六界之外的地方將生意做得穩穩當當。”她低頭慢慢飲了口茶，“不知姑娘怎麼會突然拜在湛黎上神門下呢？”“師父見我頗有慧根，便收我做了弟子啊。”我正正經經地道。“原來如此。”樂古上仙點點頭，笑著道，“姑娘能放棄百花居逍遙自在的日子，來雲霄宮拜師學藝，可見姑娘一心向道，滿腔赤誠了。”這個樂古上仙字字句句直戳我的心，叫我很是不喜。可是出了這梅林，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少不得忍一忍了。“多謝上仙誇獎。”我乾笑道。樂古上仙隻是笑著，舉盞喝茶。一陣清風吹過，將那梅香吹拂得如同波浪般，時濃時淡地掃過我的鼻尖。“百花。”我愣了愣，忙轉身一看。師父站在不遠處，皺眉看著我。真的是師父，我還以為我在山中困了許久，出現了幻聽呢。我雀躍地站起來向師父奔過去，“師父！”師父仔細打量我一番，倒像是怕我吃虧的情景。我心中奇怪，難道這樂古上仙對師父的徒兒也不大友好？大約見我無事，師父皺眉瞧了我一眼，轉身向樂古上仙走去。我有些訕訕然，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是奇怪，這麼晚了，師父怎麼會到樂古上仙這裡來呢？難道？我恍然大悟，我們百花居生意常常做得很晚，來我們百花居的男子，目的大約也就那麼一兩個。難道師父和樂古上仙——我偷眼瞧著師父，準備收集點細節，好回去講給百心聽。“劣徒頑皮，想必是打擾了上仙，還請上仙多包涵。”樂古上仙笑著瞥了一眼正在後麵鬼鬼祟祟偷聽的我，道，“原來她果真是你的徒兒，我還以為是冒充的呢。”“百花正是雲霄宮第二十三弟子。”師父簡短地說了一句。樂古上仙笑著道，“百花？這名字是師兄你起的？還真是——俏皮。”我看見她的笑容，越發覺得這個名字憋屈。“隻不過什麼時候，你也收女弟子了？”樂古的笑中帶著一絲勉強。師父卻沒有理會她的話，“天色不早，我這就帶她回去，多謝上仙對百花的照拂。”師父轉身朝我走來，我卻隻管好奇地看著樂古上仙。“還不走？”師父淡淡看我一眼。“哦。”我答應了一聲，乖乖地跟在他身後離開。樂古上仙那一句話，分明是帶著醋意的，百心不是說他們青澀的感情都是一萬年前的事了嗎？難道那樂古上仙還與師父有些什麼貓膩不成？我偷偷看著師父，心想。師父卻轉頭看我，與我的眼神撞個正著。“怎麼了？”師父眉頭微蹙。“你和那位樂古上仙——”我忍不住八卦道。師父看著我，“我和樂古上仙怎麼了？”“她分明是喜歡你嘛！”我低聲道。師父扭過頭去，“此處山路崎嶇，你以後無事便不要到後山來了。”我不覺得崎嶇啊。我心中嘀咕著。“既然你傷已經好了，明日開始便跟著師兄們一道好好修行罷。”師父說了一句。我頓時如遭雷擊。師父卻一路再沒有理會我。